“哪能呢，”她笑著一嘆，“我是甚么出身，闔宮里人都知道啦！竇沅翁主金尊玉貴，未入宮時(shí)，我從何去認(rèn)得她？”

    她話也多，并不想打住呢。畢竟年輕，十六七歲的樣子，見著了年歲相宜的宮女兒，怎樣也要多說幾句，便笑：“這會(huì)子陛下若不在長(zhǎng)門，沒見竇沅翁主，本宮還不知要怎樣籌劃下一步呢。陛下擺駕長(zhǎng)門宮便是大好！本宮的‘冤情’，大概翁主都會(huì)為本宮澄清！”

    鉤弋夫人笑容極可愛，半點(diǎn)兒不像卷進(jìn)勾心斗角籌謀中的女人，她身上有一種極吸引人的氣質(zhì)，大抵只有宮外的天光才能養(yǎng)育出來。淡淡的，香甜的，是一種靠近便欲入睡的令人十分安穩(wěn)的氣息。

    “咱們走罷——”因擺了擺手，緩緩笑：“是起風(fēng)了呢，怪冷?！?/br>
    小宮女芍藥心知她所指“冤情”是何事，各宮妃嬪看鉤弋夫人不順眼，甫一入宮便結(jié)對(duì)涌來欺負(fù)她，皇后娘娘處事不公，亦不能為她做主，這便是她的“冤”啦，只一個(gè)深居長(zhǎng)門宮的竇沅翁主愿意幫她出頭，說幾句公道話。既這么，那便走著瞧罷，竇沅說話畢竟還有分量，而她，正年輕著，攬皇帝恩寵，寵冠后宮，亦非難事。

    她這“冤情”若被竇沅說活了，一狀告到皇帝面前，那這些欺負(fù)過她的宮妃，可都要被冠上“善妒”的惡名，陛下從此嫌惡了她們，能討著好的，唯她鉤弋宮。

    而她與竇沅的秘密，此時(shí)竟無人知。

    只她，和竇沅，默默地記在心里。

    她還小，但嫉惡如仇，欺負(fù)過她們的人，都必須，付出代價(jià)。

    長(zhǎng)門此時(shí)已入夜。

    竇沅便要趕人：“陛下，天色已不早，免人說閑話——您擺駕罷！”

    “呵，這是趕人吶？”皇帝吹胡子一笑：“阿沅膽兒愈來愈大，連朕都敢趕！朕正好有話要問你——好好兒的，你今兒得罪皇后做甚么？”

    他便瞄竇沅。

    “得罪皇后娘娘？妾不敢?！?/br>
    “你從來不愛管事兒的，”皇帝愈覺奇怪，“今兒是有些怪，你……”

    話未說完，竇沅卻立了起來，神情有些緊張，皇帝擔(dān)憂道：“怎么？阿沅哪里不舒服？”

    她垂下眼睫，似在思量些什么，而后，極深地吸了一口氣。因跪下，皇帝忙扶她：“朕說過，阿沅，毋論你做錯(cuò)了什么，朕都不會(huì)怪罪。你……不必如此。”

    “陛下，正因阿沅不知自己會(huì)不會(huì)說錯(cuò)、做錯(cuò)什么，心里才會(huì)害怕。阿沅……先請(qǐng)罪！”她深覷皇帝，再一俯首，重重一個(gè)響頭磕了下去。正砸皇帝腳跟前?；实垡煌耍蛘f：“阿沅，今兒打朕前腳進(jìn)了門，便覺有些不對(duì)勁，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朕？”

    “陛下可否再說一遍博浪沙所遇之事？”她懇求。

    “也無甚可說……”皇帝奇道：“你今兒是怎么了？朕確有感覺，方才朕向你說起博浪沙那小竹屋時(shí)，你神色便不對(duì)勁，朕盡以為是你想起從前之事，心里難受。但……”

    “并不是這樣，”她默默落淚，“重要的不是博浪沙的屋子，而是屋里人。”

    “屋里人？”皇帝蹙眉，便更覺奇怪了：“屋里人有甚么問題？只一個(gè)小姑娘，十五六歲的模樣，不像刺客，她那小身板兒，即便朕身邊無人跟著，她想刺殺朕，怕是還刺不了?！?/br>
    她便落下極沉的嘆息。月光淙動(dòng)，像溪水般流過長(zhǎng)門宮的廊子。一皺一曲，宛若流觴，她便盯著那皺波紋路，像被定住了神，怔怔瞅著……

    “阿沅，你有話便說，說錯(cuò)了朕也不怪你。你我之間，若還有這極多的思量與顧慮，那才可憐。朕已覺自己很可憐……你，便將這份信任交與朕吧?！?/br>
    她定了定神，抬起頭看著皇帝，已經(jīng)滿面淚痕：“陛下……”

    皇帝便去扶她：“阿沅，你起來說話。不便要這些虛禮?！?/br>
    她便踉蹌著起身，提拉了袖子，抹著眼淚道：“妾不確定，便不敢胡說。起先只是懷疑，但……又怕說出來，無憑無據(jù)的，陛下惱妾是欺君，故此，只敢懷疑?！?/br>
    “懷疑何事？”

    “陛下還記得當(dāng)年遠(yuǎn)瑾夫人之屈……”

    這是個(gè)禁忌，宮中無人敢提，今兒若不是先出她竇沅之口，毋論是誰，皇帝都要龍顏大怒。那口不擇言之人，保不齊連小命兒也沒啦。

    但只因是她，皇帝極克制。

    竇沅覷皇帝，陛下果真鐵青了臉，臉色十分不好看。因嗽一聲：“阿沅，……你想說什么？”

    “陛下從未懷疑過什么？”她反問。

    第119章 武帝（7）

    “陛下，或許……阿嬌姐……并沒有死？”

    她有些猶豫，吞吞吐吐才將心里的疑惑說了出來。

    皇帝眉一蹙，眼中忽地閃過一絲狠戾，隨后，揚(yáng)手撂翻了茶盞！碎瓷落了一地，刮楞出一片極刺耳的噪聲，竇沅本能地往后一縮。

    皇帝舉拳便狠狠捶在桌面上，她緊以為皇帝是惱恨她這般說話不過腦，沒想皇帝全不理她，眼神飛快地轉(zhuǎn)，似陷入極深的思考中。

    然后，輕輕將拳放下，又松開。他的手掌很大，但半點(diǎn)不粗糙，皇帝也握戟，略有些繭子，除此之外，一瞧便知是一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

    他的眉頭隨著他的拳松開，而緩落地松放，皇帝神情有些緊張，嘴里卻在不斷自言自語：“是誰欺君……誰欺君？”

    “陛下……”她壯膽推了推皇帝。

    皇帝抬頭，露在她面前的，是一雙發(fā)紅的眼：“阿沅，你告訴朕，是哪里得來的消息？朕知你謹(jǐn)慎，你若沒聽得風(fēng)聲，是斷不肯這樣跟朕說的?！?/br>
    皇帝果然能知人心。她那點(diǎn)子活動(dòng)的小心思，半點(diǎn)躲不過皇帝的眼?！帜苋绾握f？她能說甚么呢？一條連她自己都懷疑的，未知真相的線索，若拋了出去，只會(huì)越扯越亂，皇帝究不了根，卻會(huì)咎罪很多人。

    她不能說。至少，告訴她那條線索的人……她不能供出來。

    她搖了搖頭：“也只是懷疑，若要究真相，還需從根子上揪?！?/br>
    “阿沅，朕聽你的，”皇帝抬頭，注視著她，“朕此刻無半點(diǎn)主意，要怎么做，你說，朕照辦?！?/br>
    皇帝的聲音極低沉，略帶沙啞，她反是聽的不忍了，因說：“陛下莫急，妾真怕帶給您希望，又教您失望，那便是作孽了！——這便是先前妾吞吞吐吐不敢說的緣故，我絕不敢萬分的斷定，阿嬌姐當(dāng)真活著。我手里沒證據(jù)，怕陛下治罪，又怕陛下傷心，這才左右為難?！?/br>
    竇沅所言都是真，她的顧慮也是極真切的，那個(gè)告訴她所謂“真相”的人，她不敢輕信。

    皇帝道：“朕說了，阿沅不管做什么，朕都不會(huì)怪罪?！被实蹘缀跤脩┣蟮恼Z氣向她道：“阿沅，這宮里，當(dāng)真獨(dú)獨(dú)唯你是朕親人。朕心里在想些什么，只你知道。只有你是為朕著想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