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皇帝道:“子夫,你這兒最好,……這是什么果子?” “陛下饞啦?”衛(wèi)子夫道:“這果子倒并不是給人吃的。妾有孕在身,為保萬全,實在聞不得香來,殿內若無風無香,未免太乏陳,沒人味兒。倒是婉心想了這么個主意呢,新鮮瓜果,潤了水色,淡淡透香,又好聞,又清爽?!?/br> “那極好,極好。”皇帝笑著,面上有幾分尷尬。 衛(wèi)子夫既已這么說了,顯是“興師問罪”來的,昭陽殿那位心中不免一驚,料來衛(wèi)氏寬宏有度、溫靜淑儀,后宮之中,恁是不爭不搶,憑他榮與辱,凡皇帝給的,一任兜著。這會子一反常態(tài),拼著在皇帝面前壞了一貫的“溫靜”印象,也急著給她昭陽殿添堵。 為母則強,為母則強啊。 看來那女人,是為了自己腹中一半可能“功成名就”的血脈,要賭上半世榮華了。 第36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6) “子夫,你有話與朕說?”皇帝放下香茗,微側身,將手托出,衛(wèi)子夫虛虛立在那里,見皇帝這般,一時又不明君上的心思,想將手遞與皇帝,卻又不敢,正猶豫間,皇帝已笑著拉過她的手,她力不支,竟一頭撞進君王懷里?;实坌Φ闹斏鲄s溫柔:“子夫,太醫(yī)令怎么說?朕的皇兒,應無大礙吧?” 衛(wèi)子夫手腳有些僵硬,被皇帝掣著,已動彈不開來,她這么偏低著頭,羽睫凝淚,楚楚可憐:“陛下……”將將開口,那眼淚已是嘩嘩淌下,沾濕繡襟,皇帝不忍:“你說,朕為你做主?!?/br> 衛(wèi)子夫默默抹淚。 皇帝將目光移向婉心,婉心領會,一屈膝,伏了個大謁:“陛下,娘娘近來,腹中絞痛頻頻,起先只作休憩少寡想,然絞痛一日更甚一日,婢子這邊兒發(fā)急,娘娘又不許稟陛下,生怕宣室殿為后宮事誤了政常,如此,娘娘虧心失德,便是不好了。今朝又疼的厲害,宣太醫(yī)令問脈,這才知……幾是出了大事!” “宣太醫(yī)令回事。”皇帝眉色很冷。 楊得意已宣下,少頃,太醫(yī)令出?;实垡娔抢项^擻的腿肚子直跟篩糠似的,便道:“回個話,竟這樣憷么?朕升座,為北邊匈奴兵犯上谷一事,日日龍顏大怒,亦未見得,三公九卿個個憷的跟你似的。”皇帝略一笑,總算活了點兒氣氛,太醫(yī)令這才抬袖擦了把冷汗,稟道:“臣稟陛下,衛(wèi)夫人腹中皇子……皇子……臣連日來把脈,胎相似不穩(wěn),今日衛(wèi)夫人腹痛難忍,宣下臣請脈,似是……似是……” 皇帝深覺那老頭兒空長如此人高馬大,半點兒膽性沒有的,便不指望能等他憋出幾個有用字兒來,催問道:“怎樣?” “已儼有滑胎跡象,似是麝味入體,寒不自禁,若不是發(fā)現的早,恐……恐……” 皇帝亦未說話,只是眼神這么輕輕一瞟,老太醫(yī)已唬得沒能耐,哆嗦著不??念^:“下臣惶恐、下臣惶恐!” 皇帝穩(wěn)穩(wěn)坐著,此時龍威極盛,不說話,卻早已震的一干人等懼懼不安,禁不住這樣死沉的靜謐,美人阮氏已于君前跪了下來:“臣妾冤枉!” 皇帝只微揚眉,淡淡看了她一眼。 衛(wèi)子夫垂手立著,她身子虛虧的很,兩名宮人扶她,饒是羸弱,仍不減面上一派清淡秀麗的風光,她美,美的那么脫俗雅致。漂亮的眼睛輕輕一轉,身后侍女已會意。 婉心出前,在皇帝面前微微一謁,雙手呈上一幅帛畫,皇帝示意,楊得意已接過,雙手呈來,皇帝看畢,道:“這不是昭陽殿呈來的禮么?”言下,又輕輕瞟一眼阮美人,似不經意。 “婉婉萬死。”阮美人低頭,語氣柔軟,淺淺是風情。 “子夫,”皇帝略一皺眉,“朕不解?!?/br> 他瞧著衛(wèi)子夫,端著仍是這樣的深情,好樣兒的皇帝,心中一波一動,俱不現在臉上,對誰,皆是“深情”。 衛(wèi)子夫跪下,膝行皇帝面前。 皇帝將目光回注畫上,細細端詳,他是何等雄才大略的帝王,心思略動,便已察覺有異?;实厶?,畫上春色滟滟,草長鶯飛,一勾一轉,皆有心思,是美人阮氏呈來的賀禮,用盡心力。指尾觸著帛絲,涼涼的,似是生出寒意來,直要透進骨子里。 他輕撫,就像攥了一塊青黛眉石,正欲為婦人描眉梳妝,那樣輕地一折,指上似沾了落在絲帛的墨,他舉到了鼻尖,輕輕嗅起。那綿綿山峰似的眉,在那一刻,略微皺起,驚似秋波裂了皺,瀲瀲的風光,都被急雨,打皺了。 再展不開。 老太醫(yī)“咚咚”頭搶地:“下臣有罪!下臣有罪!” “這畫墨中,有什么?”皇帝似極不耐煩:“你有罪?不過是眼拙,瞧不出來衛(wèi)夫人時常腹絞病因何在罷了,朕未說什么,你倒兜攬了個概全,那盡好,你攬著吧,衛(wèi)夫人與腹中皇子若有差池,朕拿你是問便是?!?/br> 皇帝討厭兜兜轉轉地說套話,才一開口,個個自稱“有罪”,既有罪,便捧著頂戴等領死吧!那老太醫(yī)自然再不敢與皇帝兜話,便道:“這畫中入墨有古怪,下臣已確察,以一味麝香研入墨中,散于室,久而不覺其味,然,時日稍久,麝味已洇浸入骨,若婦女得胎,則……” 老太醫(yī)咀嚼三番,因忖如何措辭,方能教皇帝少怒,稍事又道:“……則,則女體有損,胎兒有害,年久日常,并不作一夕之效,即便滑胎,亦難推敲是何因所致……” 話止于此,皇帝已勃然大怒:“朕這宮室,豈有如此歹毒之心計!”皇帝拂袖,揚手掃翻了小案上一柄壺、幾只茶盞,湯湯水水橫泗一地,把個老太醫(yī)嚇的仍杵那兒篩糠,抖落的不成樣。 滿室眾人皆跪下——那些剛出落的小宮人,直是趴下了。雙手、兩足皆著地,華麗宮衣掩蓋齊身,正哆嗦呢,也搞不清是何狀況,皇帝巍坐不動,滿室皆是死寂。不幾時,卻聽見主位那邊似是有了動靜,衛(wèi)子夫在侍女的攙扶下,亦緩緩跪下…… “子夫,你不必如此……”是皇帝的微嘆。 皇帝有話相詢,太醫(yī)令此刻已緩了過來,自然應答如流:“稟陛下,原是將麝香研入墨中,作畫置于帛絲之上,掛其室,麝味慢慢侵浸室主人,與之成一體,欲傷腹中胎兒,需頗多時日,今日不知怎地,衛(wèi)夫人已感小腹絞痛難忍,……幸是天祚,已及早發(fā)覺,不然,若循常入量麝香,只怕待滑胎那日,仍是無法覺察,害因何在。” “你的意思是……”皇帝語氣極淡:“今日不知怎樣,畫中的麝味忽然大了許多,才致子夫險些小產,若不然,畫中循量麝味,日日損女體,卻因劑量太小,根本無法察覺,是否這個理?” “正是……” 皇帝又問:“那依你之見,為何今日子夫吸入體內的麝味會忽大?有人欲暗害子夫,必致神不知鬼不覺,卻為何今日按捺不住,急急跳了出來?” “這……”老太醫(yī)哆嗦著唇,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下臣司太醫(yī)院,日日埋頭苦悟醫(yī)方,只可計量麝香諸味……旁的揣度,下臣實不擅長、實不擅長!” “是為難你了?!被实垌兴评浞抢洌骸耙离拗姡酥斜赜袃惹椤?/br> 他略頓。 衛(wèi)子夫只覺身子涼了半截,是從腳底,那寒氣侵來,冷的她整個人不住顫抖,卻只顧屏著,這味苦藥,只能自己吞咽。 皇帝卻向她轉了過來:“子夫,你怎樣?”她不語,皇帝卻難得溫柔地捉過她的手,輕捂了捂,笑道:“手怎這樣涼?” 帝王這笑,卻比任何一道殺令,更教人覺煎熬,苦似凌遲。她忍苦笑了笑,卻是極勉強,她想,這笑大抵是皇帝多年來見過最丑不過的了。 帝王果真最擅猜忌,帝王多心,早已忌了她這枕邊人,那往后的日子……該要怎么過呢? 這回是扳不倒那阮氏了,只求別被她反咬一口,已是萬足。 不想皇帝卻即刻調轉槍頭,又向阮氏,那眉色是更冷了,像凝著一重霜,極好看的眉,遠如攢峰,卻有一絲微微的憂郁,和……稍稍沾帶的疲倦。 是疲倦。 原來皇帝也會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