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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漢宮秋,落花逐水流在線閱讀 - 第11節(jié)

第11節(jié)

    阿嬌笑道:“若是此刻身處宣室殿,陳阿嬌的確要把殿室琉璃頂都給掀了!但……身在長樂宮,臣妾萬事皆以阿祖為重,斷不會生起小性兒來,擾了阿祖清靜?!?/br>
    皇帝竟一時語塞。見陳后那一副張揚的模樣,倒盡生俏麗,頗有幾分少年時候的樣子。他一時心軟,倒放了她過去。

    皇帝因問:“皇祖母睡下了?皇后隨朕前來,想著拜望皇祖母,一同進晚膳。阿祖若是已進過晚膳,朕便起駕回宣室殿?!?/br>
    那嬤嬤忙行謁,回答君上:“陛下來的正是,太皇太后正要進膳,”言畢,又轉向阿嬌,神色里藏著一絲掩蓋不住的欣喜,“娘娘請上座,前頭太皇太后還時常念叨娘娘呢,這會子怕是喜不自禁呢——婢子這會兒便去稟?!?/br>
    這長樂宮主奴一條心,自然偏傾陳后,毋論掖庭后宮是怎么個“雨露均沾”法兒,這太皇太后心尖上的寶貝外孫女兒,自然是闔宮仆婦一意維護的。陳后遷居偏殿長門已有些時日,累月來不透一絲兒風聲,這次煌煌出現(xiàn)在長樂宮,竟是隨行御駕,這里頭有些怎樣的彎彎曲曲,一時盡叫人捉摸不透。但總是個不壞的開始,皇帝既肯領陳后前來盡孝道,想來事情尚有徐緩的余地。太皇太后既會高興,這長樂宮闔宮上下宮婦,自然是連心隨著高興的。

    老太后被伺候的妥帖,帷幔重重,這一道兒望過去,只見線香裊裊,暖爐一個挨著一個擺開來,內室錦繡,好生的氣派。有妥帖伺候炭火的宮女子,正俯身仔細撿炭、撩撥火星子,明爐燒得正旺,長樂宮內室,連片的火熱。暖融融的,即便脫了外氅,也尋不見四九寒天的影子。

    她剛被領入內室,早有伺候的伶俐宮女子接過濕漉的大紅外氅,放在炭火前烘烤起來。又有一名小宮女兒遞了黃銅手爐來,教她握著取暖。

    這長樂宮撥來伺候太皇太后的宮女子兒,皆是經(jīng)過嚴格訓練千挑萬選來的,每年掖庭初選最伶俐的宮女子,必是先送長樂宮,再撥猗蘭殿[1]王太后處。太后王氏盡孝心,有時亦會將自己宮里使慣兒的、最伶俐最恤主位的年輕宮女子送與長樂宮,著命好生伺候太皇太后。因此,闔宮這一干人,做事極細、極好,伺候太皇太后,更是出不得半點兒差錯。

    太皇太后身邊伺候的貼身嬤嬤因見阿嬌這一身風雨里趕來的狼狽模樣,打緊了“噯喲”一聲,忙道:“叫太皇太后瞧見了,莫要招人傷心!我的小主兒喲,怎地這樣一身雪水?”因吩咐宮人搬了大椅來,自個兒索性親上陣,連剝帶扯地將阿嬌大衣給脫了來:“小主兒,莫挨了凍,好生烤著火吧。教陛下在外面好等,老奴這會子就伺候太皇太后起床,咱們馬上開膳,可憐見兒的,餓壞了罷?”

    阿嬌坐在黃袱墊上,晃著腳丫咯咯地笑,這滿宮侍候有些年紀的嬤嬤們,都是看著她長大的,因此大多不拘禮,可疼她。很小的時候,她隨母親歸寧,也是在撂了霜的冬夜,撒了歡地跑出去瘋鬧,地里積著雪,腳丫子踩上面,松松軟軟的,好似踩著軟襖,她那勁兒上來了,鬧的沒完,一腳一個凹陷,不多時,化了的雪水沁入棉靴,濕噠噠的,她仍不在意,瘋也似的在雪地里來回跑,后面串兒螞蚱似的跟了一串宮娥太監(jiān),個個扯開嗓子喊她,提著的宮燈映得整片雪地螢螢生輝。直到她母親發(fā)了話,差點出動羽林軍將她捉回去,她才xiele氣似的躲回長樂宮,因怕她母親重話,她一溜兒便躥進外祖母懷里,再不肯出來。竇太后撫她背,笑道:“我的嬌嬌喲,這樣的性兒,天不怕地不怕的實皮子,竟也怵館陶!”外祖母最疼她,見她濕了半截身子,緊叫宮人為她換新衣裳,那幾個老嬤嬤也疼她,抱著又哄又喂姜湯,她的小腳丫子踩隔空的火炭煨暖,火星子在腳下嗶啵有聲,不一會兒便暖了,自腳底生起的那股子暖意涌遍全身,她歪在老嬤嬤懷里,不知覺的,竟打起了瞌睡……

    就像今天這番的光景。宮女子彎腰撥火星子,手里的銅爐快冷下時,已有一名宮女子接了過去:“娘娘,婢子給您換過一盞罷?!彼墒?,很快接過新添上炭的又一盞銅爐,身旁的矮榻上擺著香茶,一盞線香裊裊吐煙。

    帳幕疊疊,那一頭似有了動靜,那重帷帳漸漸矮了下去,似波紋涌動。老嬤嬤們已經(jīng)撩起了簾子,那一頭,太皇太后蒼老喑啞的聲音響起:“嬌嬌,心頭rourou喲,你可總算來瞧外祖母啦!”

    第12章 紗窗日落漸黃昏(12)

    陳阿嬌因從墊了黃袱墊的小榻上站起來,有些生怯地立在那兒。想要喊外祖母,那稱謂到了嘴邊兒,卻生生咽下。她有些發(fā)怵,只覺頭暈腦脹,眼前的一景一物,竟似都陌生了。連外祖母的聲音都蒼老許多,喊她小名兒的時候,顫顫巍巍的,好像風一吹,那聲音也要化了開去似的。

    外祖母老了。

    她和這漢宮,也見生了。

    兩邊候立的嬤嬤打起帷幔,老太后在宮女子趙清蓉的攙扶下,徐徐行出。阿嬌迎上去,才趨前兩步,膝一軟,便跪了下去:“阿祖……嬌嬌給外祖母請安。”

    “噯,乖囡囡,起吧?!崩咸髧@了口氣:“嬌嬌果然又瘦了?!?/br>
    她跪在那里,又伏首,實實磕了個頭,才欲起身。竇太后身側伺候的兩位嬤嬤已領命來扶她:“娘娘起身吧,地涼的緊?!?/br>
    “不打緊,”她嬌嬌俏俏略一笑,“長樂宮的地板子,都似火爐燙的,可熱的緊,阿祖這里,可是闔宮最好的地兒,一點不涼。阿嬌可愿跪,祝阿祖長樂無極?!?/br>
    老太后笑了,滿額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嬌嬌這張?zhí)鹱靸海M哄老太婆?!趺矗衣犓齻冋f,你這一趟,是跟皇帝一道兒來的?”太皇太后上了年紀,衣著華縷,盡管保養(yǎng)得宜,卻仍蓋不住那一分兒龍鐘老態(tài)的頹頹之色。一雙蒼老的手自金繡線的籠袖里伸出來,青筋畢現(xiàn),瘦骨嶙峋,就這么搭在趙清蓉腕兒上,像枯樹枝似的。

    阿嬌因聞得太皇太后提及皇帝,她面上自然尷尬,便說:“是嬌嬌擅作主張,帶了兩名宮女子,走偏門來長樂宮請安。不想在角門那邊兒,巧是遇上了陛下鑾駕,這冬日里寒氣浸透,北風嘯的張狂,楊長侍因怕陛下受涼,便在角門里歇停了鑾駕,避避風頭;阿嬌正遇上,陛下便與我一同入殿,想上您這兒討點吃食,暖暖身呢?!?/br>
    竇太后笑道:“好不成樣兒的,一個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一個是鳳儀天下的皇后,怪饞嘴兒,像小時候似的,盡賴哀家這處纏鬧,哀家若說不給么,兩邊兒都是心尖上的rourou,餓壞了孫兒,成個什么樣子!哀家若給,你們煩鬧的沒法子,三天兩頭兒跑哀家這邊,叫長樂宮管膳食,哀家這老婆子,喜好清清淡淡,哪像你們,年輕輕的孩子,盡愛山珍海味!”竇太后笑瞇了眼,言語中明是“嫌煩”,實則句句露著高興,天家倫常,與尋常百姓家無異,祖母自然愛兒孫繞膝的場面,其樂融融,一派祥和。

    “阿祖好生小氣,嬌嬌討點兒吃食,也怪扣扣索索的!”阿嬌笑著,起了身連忙去扶竇太后,把身側的嬤嬤都趕了邊兒去,玩笑道:“餓壞了嬌嬌不打緊,外頭等著的九五之尊若是凍著餓著啦,明兒個滿朝文武可不要上個萬把字兒的奏折么,‘愿陛下保重圣躬’,可煩呢,折子遞了長樂宮來,莫要教阿祖把眼睛也熬壞了!”

    竇太后笑著輕輕拍她手背:“長門冷清寂寞,可沒把咱們嬌嬌熬壞,見你這么伶俐乖巧,阿祖便放心了;再挨陣兒吧,阿祖活著,定要教你重歸椒房,鳳儀天下?!币蛘f:“嬌嬌說的是,外頭還等著個‘九五之尊’呢,皇帝該笑咱們婆娘家家的,話頭兒恁多,”便轉身吩咐趙清蓉,“傳膳吧。”

    “喏。”趙清蓉拜下。

    “傳——膳——”

    司禮太監(jiān)尖細的嗓音唱起來,似入清水的墨,一層一層漾開,漣漪點點。繞著重重帷幔,在整座宮殿中四散。這悄靜的漢宮,轉眼晃入漆黑的夜色中。

    冬日夜太長。

    皇帝居中而坐,竇太后與陳阿嬌隨坐身側。宮人們徐徐行來,膳碟傳入。好難得的家宴,天家威嚴于此時,已是蕩然無存。祖孫三人和樂樂圍坐一團,長樂宮已許久不設宴,這一頓隨來的家宴,讓竇太后很是歡喜,氣色看起來也好了不少。

    席間阿嬌無話,皇帝看起來也有些微妙的情緒,太皇太后活過這么多年,人老心思重,自然懂這些孩子心里的彎彎繞,只不點破,因說:“皇帝,哀家老啦,這幾日來,愈發(fā)念舊,一個囫圇夢,都能夢見啟兒,啟兒出生時候的樣子,那眉目眼神,孩子,皇帝,真像當年哀家在猗蘭殿第一眼見到你時那樣兒。你圈在黃袱裹子里,瘦瘦小小的,rou似的一團,哀家從王美人懷里把你接過來——噯,王美人在哭,那時你父皇……大概不大喜歡她的,她得了麟兒,你父皇也少來瞧,她哭的好傷心。其實……說來也教人笑話,哀家是羨慕她的——她哭什么呢?好歹有封位、有兒子、有丈夫,哀家可比不上她!啟兒當年出生的時候啊,咱們還在代國,那年景,兵荒馬亂的,高祖皇帝早已駕崩多年,呂氏掌權,惠帝劉盈居位,朝中一脈皆是呂姓權臣,咱們吶,日子過的可苦!高祖皇帝留下這幾個兒子中,便屬你祖父威望最高,徹兒,功高震主啊,你懂什么叫‘功高震主’?呂太后戒心甚重,盯得咱們代國……幾乎沒有活路??!”

    皇帝聽的很認真。竇太后喘了幾口,趙清蓉連忙遞上清湯,伺候老太后潤喉,竇太后接過,緩了一下,又說:“……我與你祖父文皇帝劉恒,算是患難夫妻,這一路走來,從代國到長安,吃過不少苦頭?!蹦罴巴拢幻馐怯袔追诌駠u,竇太后眼中泛起淚光:“孫兒啊,好在你祖父重情重義,哀家以代王后身份入主中宮,位極皇后,鳳儀天下,文皇帝待哀家之好,少數(shù)啊!文皇帝承天祚,御極大寶,掖庭永巷美人幾數(shù),多少貌美年輕的女子,日日夜夜盼君恩,你祖父一路行過,從未忘記哀家這個陪他在代國受苦受難的糟糠妻。徹兒啊,你祖父心里有數(shù),這后宮女子,為承寵君前,沒有一樁事兒是不能做的,她們愛皇帝么?當然!只是,文皇帝早已分辨不明,那些個鶯鶯燕燕的女子,愛的是他劉恒,還是皇帝丹陛下滔天權勢——至少,文皇帝深知,掖庭年年選侍年輕貌美的家人子再多,巍巍漢宮,不計冕冠玄服、單單思慕他這個人的女子,只哀家一人!哀家數(shù)十年圣寵不衰,因什么?只因文皇帝性子太敏,哀家與他,是從代國一路扶持走來的患難夫妻,他比誰都瞧的清楚,旁的女子愛他,因他是皇帝;哀家思慕他,卻只因他是劉恒?!?/br>
    皇帝眉頭微微鎖起,似在深思。竇太后這番話,句句戳心。文皇帝性情敏達,他卻也不拙。文皇帝能想明白的,他當然也能想明白。

    這后宮女子,是因愛他劉徹,還是懼他帝王威儀?

    她們是恭順溫婉的,皇帝要怎樣,她們便應聲附和。衛(wèi)子夫如此,闔宮美人、夫人,無不如此。于她們而言,誰是‘皇帝’有何要緊?她們順從思慕的是“皇帝”,而非他劉徹。

    盡管劉徹就是皇帝。

    只有陳阿嬌是不同的。

    他是塵泥時,她已在云端。陳阿嬌自出生起,便注定要與這漢宮情緣深結,她高貴的母親自然要為掌上明珠嬌嬌尋一門天底下最尊榮的姻親,館陶姑姑好大的心氣,連王公貴胄都看不上,偏要與這普天下的主人——天家劉氏結姻親。他與母親王美人別居猗蘭殿時,久不見父皇,但他的表姐陳阿嬌,卻能日日入謁君前?;实劬司艘曀缰槿鐚殻f有館陶長公主這一層關系,單憑堂邑小翁主那份兒討巧的靈性,已能輕易獲寵。她生來屬于這漢宮。

    宮中諸美人遇見他時,他已是皇帝。只有陳阿嬌,在他最狼狽、最失意的時候,遇上他。

    很多年之后,他一直都在想這個問題,可憐帝王,這一生仿佛在彎曲陰暗的甬道行過,與朝臣盤磨心計,與后宮周旋雨露,卻不知誰是真心愛他?亦或,是愛他的皇位?

    闔宮的女人,個個對他低眉順首,唯她一人,猜不透,抓不住。

    陳阿嬌。

    皇帝略微頓了頓:“太皇太后的話,孫兒謹記?!北P中的吃食皆已涼了,有宮女子想要撤走,被他攔下。巍巍漢宮,竟無人知道,他是念舊的。

    太皇太后覷他一眼,笑容莫辨。忽地便向陳阿嬌道:“嬌嬌,多吃些,你那里,恐怕找不見這樣精致的吃食。才幾個月,瘦的沒形兒啦,阿祖怪心疼?!?/br>
    皇帝也瞧一眼,卻沒說話。

    她站了起來:“嬤嬤,把那盤漂亮的、滾花兒似的鴿子rou端過來,噯,正是那盤!”她小聲嘀咕:“我那兒可沒這個東西,好久沒吃了,怪饞的?!彼七谱?,笑起來的摸樣竟能找見館陶大長公主的影子,眉眼彎彎,可漂亮,那雙眼睛里,似有繁星落下,灑了一片輝芒。

    皇帝忽然道:“不過鴿子rou,多大點事兒,沒的吃便叫膳房準備著。那些個插科打諢的廝門,不怕掉腦袋?把朕的宮室,整的跟農(nóng)家破落戶似的,連個鴿子rou也供不足!”

    皇帝倒是有些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