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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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沈何夕在日歷上指指點點地算時間,可能還有十天?可能還有半個月?反正距離她八月二十四日啟程去腐國的這二十多天里,每一天似乎都有可能是前世的那一天。 唉~才跟著哥哥跑了兩天就覺得累了,看來必須要鍛煉身體才能有更好的本錢。 沈何夕想起“上輩子”一個老食客教自己的調(diào)息法,當(dāng)初她學(xué)的時候已經(jīng)年過三十,每晚睡前用那種方法調(diào)節(jié)呼吸能讓人更好地入睡,人也更精神。 現(xiàn)在也可以用起來,聊勝于無吧。 同一個夜晚,院子的正房里,沈抱石端著酒盅對著兩張照片說悄悄話。 “愛民啊,你沒見過的那個小丫頭果然也是咱老沈家的種,那個舌頭從小就不一般哪……雖然把我氣死的本事也不一般。本來吧,我尋思著,她畢竟是她媽掏錢養(yǎng)大的,我逼著她媽和大朝斷絕了關(guān)系,這個閨女就當(dāng)是賠她的,將來有點啥事兒,就讓丫頭改姓何養(yǎng)著她吧。” 一盅酒倒嘴里,沈抱石只嘗到了一肚子的苦意:“舌頭好使,手也好使,多打磨幾年指不定比大朝還好啊,大朝天分夠,穩(wěn)當(dāng),就是……不能說話的廚子,連個菜名都說不了,以后只能守著我這個小館子過了……” 七十多歲的老人越想越難過,一盅酒又一盅酒。 “小丫頭要出國了,哎呀,咱老沈家真要出斯文人兒了,從小鬼精鬼精的,就該讓她出門闖闖去,你說這一走……就剩我和大朝了……” “唉……” 兩聲嘆息,伴著一輪新月如鉤。 那之后,沈何朝發(fā)現(xiàn)爺爺對meimei的態(tài)度好了一些,至少不像以前完全當(dāng)看不見了,meimei…… meimei你腫么了?meimei你為什么每天都要跑步陪我去買菜? meimei別藏了,你偷偷打沙袋我都看到了。 meimei,你不是最喜歡長裙白衣長發(fā)飄飄么? meimei你是要去腐國學(xué)法律,不是要去混黑道??! 還我文靜可愛的meimei!摔! 二十四孝哥哥又想嘆氣了。 ☆、海水泡小夕 被人從海里拉到船上的時候,沈何夕重重地捶打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嗆進鼻腔和咽喉的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咳咳……咳咳……” 再次呼吸到空氣的感覺只能用暢快淋漓來形容,在這一刻,沈何夕真正認(rèn)識到了自己的重生。 哥哥還活著! 熙熙攘攘的早市碼頭上,人們都在挑選剛剛離開大海的鮮美食材,沈何夕不過是被幾個泡塑箱子推擋了一下,就找不到哥哥的身影了。 另一邊沈何朝剛從一艘漁船上挑好了幾個海膽又去了旁邊的舢板上看遠(yuǎn)洋船帶回來深海魚。 喊了十幾聲也找不到沈何朝,沈何夕的心里被強烈的不安籠罩著。 在碼頭伸入海中的地方,沈何夕鍥而不舍地用雙眼搜尋著海面,漲潮時分,浪潮一個接著一個,想要看清水下簡直是天方夜譚。 不知為何,沈何夕突然覺得海中不遠(yuǎn)處似乎有人在掙扎。把外套一扒,沈何夕跳下了海。 早晨的海水很涼,沈何夕穿著背心短褲在水里打了個哆嗦。 靠近碼頭的海水一點也不干凈,商販們挑揀出的臭魚爛蝦還有死螃蟹和蛤蜊殼都堆在岸邊,漲潮的時候都泡進了海水里。 沈何夕什么也顧不得了,她只想知道自己的哥哥到底在哪里。 發(fā)現(xiàn)水中真的有人,而且那人真的是哥哥的時候,她是真的感到了絕望。 雜亂無章的尼龍漁網(wǎng)捆住了他哥哥的腳,連呼救都不能的沈何朝只能在水里無助地掙扎,他試圖解開漁網(wǎng),可是失敗了。支撐著碼頭的木樁還有水面都離他不到兩米遠(yuǎn),這短短的兩米對他來說就是生與死的距離。 看見沈何夕也跳下來,沈何朝顧不上自己的處境危險,一把揪住沈何夕避免她也被漁網(wǎng)困住,這個動作讓他整個人再次下沉了一些,漁網(wǎng)的尼龍繩像是趁虛而入的幽靈,往他的腳上死死勾纏。 沈何夕潛到水下去去給哥哥把漁網(wǎng)解開,可是漁網(wǎng)結(jié)實又細(xì)密,在沈何朝的腳上越纏越多。 因為先前沈何夕一直在岸上喊沈何朝的名字,又在碼頭上一下子跳到了海里,有人猜到是出事了,紛紛從岸上跳了下來。 幾個深諳水性的漁民看到水下是這樣的情況,又扒回岸上喊人拿工具。 沈何夕用手按住沈何朝的肩膀,竭力讓他整個人放松下來。 因為缺氧,沈何朝的臉色顯得很痛苦,沈何夕捏著他的肩膀,努力地睜大了眼睛,海水讓她雙目刺痛,可是除了眼睛她沒有任何方式能向沈何朝傳達一定能活下去的意念。 年僅十七的女孩兒眼眶微紅,面色慘白,她的表情在斑斕的海水里是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和認(rèn)真。 沈何朝已經(jīng)撐不住了,缺氧讓他的身體和意志處于崩潰的邊緣,他的手腳無意識地?fù)芘蛼陝?,讓救援的人根本無從下手。 如果他不能鎮(zhèn)靜下來,根本等不到別人救援他就得死在這里了。 見勢不妙,沈何夕抬起手狠狠地拍打了一下沈何朝的臉,讓他恢復(fù)意識,最好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臉上。 水下,一對兄妹有了他們出生以來最親密的接觸。 抬起頭,沈何夕看著沈何朝,做了兩個詞的口型,一次,又一次,沈何朝雙目圓睜,看了她片刻,緩緩地點了點頭。 沈何夕就此轉(zhuǎn)身往碼頭游去。 還身陷險境的沈何朝安靜了下來,就像他一直以來的存在那樣安靜,旁邊的漁民還在和漁網(wǎng)糾纏,他的腳停止了撥弄,漁民們的工作也輕松了很多。 meimei說:“別怕,等我。” 也許是很短的十幾秒,也許像一個世紀(jì)那么長的時間,沈何朝最后一口氣已經(jīng)憋到極限的時候,沈何夕回來了。少女纖細(xì)的手里用拇指狠狠地按著塑膠管子的一端,游到沈何朝跟前,她近乎粗暴地把管子插進了沈何朝的嘴里。 管子的另一端在岸上,這條管子本是魚販們?yōu)榱司S持海產(chǎn)鮮活用的注氣管,現(xiàn)在,成了沈何朝的救命管。 岸上,賣水產(chǎn)的大媽還處于震驚石化的狀態(tài),剛剛那個女孩兒直接搬開了兩個摞在一起的玻璃水箱抽走了最長的那根換氣管。 水箱!兩個!這個姑娘是吃了大力丸了? 新鮮的空氣沿著管子進入沈何朝的肺部,身邊還有meimei一直用手告訴他解開漁網(wǎng)的進度,沈何朝的眉目舒展了開來,看著扶著他雙臂減輕他體力消耗的meimei,他做了一件從九歲起一直想做卻沒有做的事情。 抬起手,摸摸meimei的頭。 漲潮的海,情況復(fù)雜,有漁民為了救人方便干脆把舢板也推了過來,沈何夕和旁邊的漁民們一樣,在水下呆一會兒浮上來趴在舢板上喘口氣。 岸上有熱心的大媽喊著姑娘趕緊上岸,沈何夕搖了搖頭,哥哥不會說話,有任何危險都不能及時的告訴別人,自己必須守著他才能放心。 割除漁網(wǎng)整整用了兩三個人十幾分鐘的時間,水下的壓力和阻力讓每個人都疲憊不堪,在最后一次上浮換氣的時候,沈何夕也已經(jīng)筋疲力盡,明明離水面還有一點距離,她卻不小心嗆到水,差點成了另一個需要被解救的傷員。 這一次,沈何夕是真的做好了要和自己的哥哥一起死在海里的準(zhǔn)備。 但是現(xiàn)在,他們都活著。 感謝上天。 漁民和商販們圍在他們的身邊,誰也沒想到,就在人來人往的碼頭上還會有人掉下海,更沒想到這下面居然有人扔了廢棄的尼龍漁網(wǎng)。 這一對年輕人真是命大。 聞訊而來的沈老爺抱著沈何朝,差點哭出一把老淚來。 被自己爺爺遺忘在一邊的沈何夕在知情人憐憫的目光中,笑著接過大媽遞來的干布。 她靜靜地想:“臭老頭……反正我救哥哥的時候也把你忘了。” 哼哼,至少這一次,我的人生不會再被你改變了。 沈何夕的手一如既往的干凈白皙,掩藏了她身體里不為人知的秘密。 ****************************************** 沈何夕即將奔赴腐國。 改嫁到腐國的何勉韻為她做了經(jīng)濟擔(dān)保人。 在前世,因為她成了東海沈家唯一的傳人,她被老頭子鎖在了鄉(xiāng)下院子里強制學(xué)習(xí)廚藝,不打不罵,唯一被用來要挾她的,是她親生爺爺自己的一條命。 那段枯燥疲累無法掙扎的歲月里,只有心底的不甘,像是一把火,讓她的整個靈魂都疼痛。 沈家祖上是東海福山,正是魯菜海味派系的一支,在舊朝出過御廚也出過食方,對于名廚世家來說,出過御廚不過一時煊赫,能將一道菜變?yōu)榕上抵写?,這才是讓幾代廚子挺起胸膛的本錢。 我家祖上糖醋里脊做得好。 我家祖上定下了做糖醋里脊的方子。 兩廂對比,顯得就是后者的霸氣。 沈家老爺子就是在這樣的霸氣里長大的,他爺爺是御廚,他爹和叔叔也是當(dāng)年四九城最頂尖的魯菜廚子,他自己早幾十年間也曾北上給權(quán)貴們掌勺,蒸炸煮燒,拌燜煨炒,專攻海味的一個鮮字,在魯菜四平八穩(wěn)的通達里,有了那么一分海味的天然,就是他最得意的本事。 也許就是他前半輩子太得意了,到了老了,打擊一重重地壓了上來。 中年喪子,老年失孫,白發(fā)人送了黑發(fā)人,唯一能讓他傳承技藝的唯有那個只會讀書一心想要出國留學(xué)的孫女。 沈老頭兒驕傲了一輩子,到頭來只能舍了開了幾十年的館子躲到鄉(xiāng)下教導(dǎo)孫女廚藝。又難過又傷心又愧疚,幾廂折騰之下,老人本就暴躁倔強的性子越發(fā)不近人情,人生的最后幾年,他和沈何夕祖孫間的關(guān)系只能用“宿世仇敵”來形容了。 前世中二時期的沈何夕,怨了,恨了,終究還是放下了書本拿起了菜刀,腐國漸遠(yuǎn),灶火越近,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老頭兒頹唐萎靡,在她的心里,那個穿著壓箱底兒正裝的背影,也是她心中最接近英雄的形象。 于是,十七歲的沈何夕干著她自己哥哥七歲干的活兒,拉風(fēng)箱,練刀工,光品菜練舌頭就是整整一年的光景。 未被疼愛卻被逼迫,同時失去了哥哥和夢想的沈何夕給自己找了無數(shù)怨恨爺爺?shù)睦碛?,就連一直不肯結(jié)婚也含了兩分報復(fù)的快意。 就是這樣的執(zhí)拗,到了生死盡頭,終究后悔了,不論是倔強的老爺子還是同樣倔強的孫女。 可是他們兩個都沒向?qū)Ψ降皖^。 錯了十年,錯了二十年,認(rèn)了,就是錯,不認(rèn),那就不再是錯,兩個同樣偏執(zhí)的家伙都把自己當(dāng)做鴕鳥,只有挺直的背脊朝向著無言的蒼天。 于是老人重病也不肯告訴孫女,孤零零死在了老宅里,于是孫女吃盡苦頭也不肯告訴爺爺,冷下了心腸成了個厭惡廚藝的廚師,任由這段難解的親情成了自己心底的結(jié)。 這一次,總算是互不相欠吧。 ☆、墨魚籽水餃 沈何夕整理著行李,愉快地在院子里跑進跑出。衣服帶幾件就夠了,書本也是寥寥,想來想去,裝了沈何朝剛給她買的新鞋,又裝了兩雙棉襪子和一條厚圍巾,圍巾的吊牌還沒剪掉。 沈何夕跑去正房的柜子里找剪刀,剛進了正房,她看見沈老頭正擦著擺放在供桌上的那把刀。 刀長八寸三分,其中刀面長五寸寬一寸五分厚一分兩厘,兩面開刃,一面刃紋豎直平整一面刀面微陷刀紋微卷。 藍色琺瑯刀柄上鑲嵌有青白昆山玉兩側(cè)各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