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公子早。”

    他隨意展開折扇，從她身側(cè)擦過：“早。”

    顏桑轉(zhuǎn)頭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不明白這個(gè)自命清高的人為什么要一大早的跑到菜市場里來，直到看著他與小廝停在禎祥坊前，這才明白過來。

    她想起來了，這個(gè)男子雖然冷冷淡淡的，卻有著小孩子一樣的喜好。他喜歡吃桂花糕。

    這以后的每一天，顏桑出門買菜總能遇上出門買桂花糕的孟公子，每一次在街上擦肩而過，她總是頷首打招呼，而那不愿意與俗人相見的孟公子，竟然也會(huì)對她點(diǎn)頭，雖然臉上沒什么表情，但也足夠讓少女們嫉妒。她雖然要強(qiáng)，也并不在意流言蜚語，然而這種毫無道理可言的流言卻也不想默默忍著。

    是以某一日，顏桑干脆在前一日買好了第二天的菜。第二日天亮，她少有的睡了個(gè)懶覺，睡到日頭高起從床上爬起來，正在打水洗臉，卻見鄰居的阿月匆匆跑了進(jìn)來：“阿桑jiejie，阿桑jiejie！孟公子來找你了?！?/br>
    顏桑：“……孟公子？”

    她覺得十分驚訝，正在發(fā)呆，就見門口走入一個(gè)挺拔身影，藍(lán)衫素扇，如墨黑發(fā)，神色冷淡嚴(yán)肅，整個(gè)人自有一股脫俗出塵之意。但偏偏是這個(gè)俊雅得像是仙人一樣的男子，手上掂著一包用紙包好的桂花糕。

    顏桑的腰帶還未系好，待到反應(yīng)過來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匆匆的低頭去系腰帶。再抬起頭，孟公子已經(jīng)走到了她的面前。

    孟公子把桂花糕遞給她。

    顏桑眨了眨眼睛，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孟公子將桂花糕往她的面前送了送，開口道：“給你。”

    明白過來的顏桑有些驚訝的接過那桂花糕來：“……多謝?！?/br>
    看她收下桂花糕，孟公子臉上云銷雨霽。他收回手，看著她臉上帶著明顯的睡醒后的迷茫表情，過了片刻，轉(zhuǎn)身便往門口走去。

    “以后不出門買菜，告訴我一聲。”

    “……”

    “不然，我會(huì)以為你病了?！?/br>
    “……”

    顏桑捧著拿包桂花糕，在阿月艷羨的眼光中愣了許久，這才冷靜的捧著桂花糕回了房間。她不知他是為了什么才專門跑到她家中來，若是單純的為了說這一句話，若這一句話什么含義都沒有，若這句話里有含義而她沒有聽出來，都絲毫不符合某些事情的發(fā)展規(guī)律。

    她是顏桑，像男子一樣的顧著一個(gè)家，連賣菜的少找了一文錢都能立刻發(fā)覺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犯傻。

    這個(gè)男子不知道是為了什么，裝作買桂花糕的樣子，每天故意等在她買菜的路上和她相遇，所以她只是一天沒去，他都能發(fā)現(xiàn)。

    第二日顏桑再去買菜的時(shí)候，果不其然又碰到了孟公子。她已經(jīng)刻意晚去了半個(gè)時(shí)辰，卻還是在同一個(gè)地點(diǎn)，碰到了他和他的小廝。

    “早。”

    她對孟公子這樣說著，果然見他頷首。在又要擦身而過的時(shí)候，她揪住了他的衣袖，感覺到他的腳步猛然一頓，她壓低聲音道：“將菜拿回家以后，我在放鶴亭等你。”

    她并非能預(yù)測一切的高人，但卻莫名的知道他一定會(huì)去。一個(gè)時(shí)辰后她行至郊外放鶴亭，果不其然在那里看到了孟公子。氣質(zhì)出眾的男子坐在亭子中央，紅泥小爐上煮著一壺清茶，看見她來，他合上手中扇子。

    顏桑走過去，在干凈的石凳上坐下。她并未開口，他便也沒有開口。彼此相對無言許久，顏?？粗鑹厣厦俺龅难U裊水汽，壓制住自進(jìn)入亭子開始便跳個(gè)不停的心，然后開了口。

    “你喜歡我嗎？”

    “啪嗒”的一聲，孟公子手上的茶壺蓋落在了地上，他看著她強(qiáng)裝鎮(zhèn)定的臉，頓了頓，然后捏緊手上折扇，語調(diào)里沒有起伏平靜的答到：“喜歡?！?/br>
    這便是了。

    她問：“緣何喜歡？”

    他抬首，一雙寒玉般的眸子望過來，清清冷冷的，卻讓她心中感受到了莫名的燥熱。

    孟公子反問她：“需要原因？”

    她便一下子無話可說。想想自己一個(gè)人活過來的平靜的十幾年，再想想他出現(xiàn)的幾日在她心上掀起的驚濤駭浪，她明白自己并非是真的想要一個(gè)原因，她只是極其不確定他的想法罷了。

    這樣的一個(gè)男子，總給她一種他不屬于她，他早晚會(huì)離去的感覺。

    她理順自己的呼吸，而后搖搖頭，輕笑：“我想不需要了。”說罷望著他漩渦般的雙眸，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也喜歡你，沒有原因?！?/br>
    孟公子呼吸一頓。他以布覆手提起茶壺替她倒了一杯茶，而后推到她的身邊淡道：“往后，叫我綴之?！?/br>
    她看著那杯guntang的茶，頷首。

    明明該是教人臉紅心跳的場景，兩人卻偏偏有一種舊友相聚的熟稔感，若非胸腔中快得嚇人的心跳，她便會(huì)真的覺得自己很平靜。

    她聽著他用那種泠泠碎玉般的聲音風(fēng)輕云淡的告訴她他的真名，他來自何處。一下子明白過來，她竟在不知道這個(gè)男子名字的情況下，便這樣的將自己的一顆心賠了進(jìn)去。

    想到此處她有些驚慌失措的端起茶來送到嘴邊，立即便被guntang的茶燙得輕呼一聲。茶杯滾落在地上，前一秒還淡定自若的男子一下子靠了過來，急問她可有燙到。顏桑怔了一怔，嗅到他身上微微檀香，嘴上倒是并未覺得疼痛難忍，反而是心上，莫名的癢得難受。

    “……痛?！?/br>
    她這樣輕輕呢喃了一聲，便見他眸光一黯親了過來，溫軟嘴唇輕覆在她微腫雙唇上，溫柔的輾轉(zhuǎn)，纏綿。顏桑輕合雙眼，將滿腹的話語吞回肚子里，環(huán)住他纖瘦有力的腰。

    放鶴亭外有不知名的野花開放，清香盈滿她鼻間。

    整整三個(gè)月，孟綴之日日陪她上街買菜。他并非像她想的那樣是個(gè)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相反，他對于民生百姓竟是頗為了解，他也并不是個(gè)失禮的人，對于少女們的邀約總是婉言謝絕，若非像上次一樣被逼得急了，他是絕對不會(huì)說出那樣絕情的話語來的。

    她對他的了解唯一正確的便是桂花糕，這樣一個(gè)清清冷冷的男子，竟是嗜甜如命。想起他曾經(jīng)將一整包的桂花糕都送給她，她不由得感嘆，他一定是真的很喜歡她，不然又怎會(huì)將自己連看書都舍不得放下的桂花糕送她。

    “我喜歡桂花糕，也喜歡你。比起桂花糕，我更喜歡你?！?/br>
    她問這問題時(shí)，他正在彈琴，聽到這話他將手按在琴弦上，而后補(bǔ)充道：“一月我要回京一趟，到時(shí)候，替你帶京城的桂花糕來?！?/br>
    她坐在他身邊，將頭靠在他懷中，忽略掉莫名升起的不安點(diǎn)了點(diǎn)頭。

    “早些回來，我等著你?！?/br>
    孟綴之走的那一日，天空飛著小雪。她被他命令不準(zhǔn)去送，身上還裹了件帶著他身上體溫的披風(fēng)。望著他走出院門，消失在門的轉(zhuǎn)角，她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就像是本來好好的落在地上的一塊石頭，無端的被舉到了天上，沒辦法上去也沒辦法下來，懸得難受。

    好在還有家務(wù)需要cao持，她努力的讓自己像從前一樣的買菜做飯，甚至還花了自己存了許久的錢買了胭脂給自己，但卻依舊沒辦法平息那種不安的心情。

    就這樣懸啊懸，顏桑懸了整整一年。

    一直到第二年的一月，她才將他盼回來。那日早上和他離開的時(shí)候一樣下著小雪。一聽見走過的貨郎說他回來了，正在買菜的她連身上的臟衣服都來不及換便跑到了上儒客棧。她停在客棧門口，臉上的笑容都沒來得及收起，便正看著孟綴之扶著一個(gè)女子下了馬車。

    “你不必總這樣小心翼翼的扶著我，我又不是自己走不了……”

    “你是走得了，但你這樣冒冒失失，我們的孩子出了問題該怎么辦？”

    像是一道巨雷從頭頂劈下，顏桑白了臉色。她張大眼睛，看到她所熟悉的孟綴之的臉上帶著她所陌生的那種微笑，極度寵溺，極度遷就，即便是對著當(dāng)時(shí)的自己，他雖溫柔，卻也從來不曾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綴之?！?/br>
    還不等自己反應(yīng)過來，她顫抖著嘴唇便叫了他的名字。身穿藍(lán)衫的清俊男子轉(zhuǎn)過臉來，只看見穿著臟兮兮的衣服的女子挎著個(gè)裝滿青菜的菜籃子，對著他露出一種像是絕望又像是不肯相信的表情。

    他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而后開啟雙唇。

    “你是誰？”

    顏桑只覺得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喉嚨里像是卡住了什么東西，她覺得自己的雙腳被地上的雪凍得麻木了，就連心也是一樣。

    她不信他會(huì)變心，但他此刻的表情卻讓她覺得，他是真的不認(rèn)識(shí)她。

    可是，可是怎么會(huì)呢？明明是曾經(jīng)無比親密的人，他走之前還答應(yīng)替她帶京城的桂花糕，此刻卻攬著另一個(gè)女子笑意溫柔。就算是變了心，他也沒有理由不承認(rèn)，他知道她從來不是死纏爛打的人。

    孟綴之從馬車?yán)镉帜昧艘淮蟀恻c(diǎn)出來，扶著那女子就要走進(jìn)客棧，顏桑狠心道：“孟綴之，你答應(yīng)過替我從京城帶桂花糕回來。你的桂花糕和你的承諾一起，都被雪埋掉了嗎？”

    她幾乎是丟棄自己全部的尊嚴(yán)說出這樣的話來，但看在旁人的眼里卻是無比可笑。孟綴之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站在上儒客棧高高的石梯上看著她：“你要桂花糕？”

    “不?！彼昧u搖頭，雙眸中的淚水凝凍成冰，“我不要桂花糕，我只想要你?！?/br>
    他小心翼翼看了身旁女子一眼，這才皺眉輕斥道：“不說我已有家室，你出門之前都不照照鏡子么?！?/br>
    顏桑低頭看了看自己因?yàn)樽黾覄?wù)而弄臟的衣服，緩緩地，絕望的彎起嘴角。

    他嫌她臟。

    時(shí)隔一年多后，她終于又聽到他嫌她臟。

    身邊已圍了一圈的百姓，阿月也在其中。見她整個(gè)人都搖搖欲墜似要撐不住，阿月匆忙的扶住她的身體。

    “阿桑jiejie，雖然一年前孟公子的確來過此處游山玩水，但他和你并無交集。你這是怎么了？”

    顏桑僵住。

    “癡人說夢?！?/br>
    孟綴之說罷轉(zhuǎn)過身，對上身邊女子時(shí)，唇邊又含著溫柔的笑。他扶著女子的手，兩人終于是進(jìn)了客棧，只留下一圈看熱鬧的人。

    顏桑張大眼睛看著那人進(jìn)了客棧，再轉(zhuǎn)過頭去看阿月。

    “阿月，你說我從前與孟綴之毫無交集？”

    “是?！?/br>
    “你看著我的雙眼，再說一次。”

    她的雙唇在顫抖著，阿月雖露出擔(dān)心神色，口中卻沒有絲毫猶豫，眼神清澈，沒有絲毫閃躲的直視著她的眼睛道：“阿桑jiejie和孟公子，從來都沒有絲毫交集?！?/br>
    顏桑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再轉(zhuǎn)頭去看四周的旬陽縣百姓們，他們議論紛紛，但說出的話無非都是在懷疑。他們懷疑她腦子出現(xiàn)了問題，才會(huì)臆想自己和天人之姿的孟公子有過一段情。

    顏桑提著菜籃子一步一步的走回家，一面走一面在小雪中流淚。她終于明白他沒有變心，他只是不記得她了。不止他，還有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記得她和他的故事。她曾和他那么親近，放鶴亭中老松樹下，輕搖折扇把酒言歡，這些事只有她一個(gè)人記得了，想一想便覺得心酸。

    顏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但她卻不再試圖去引起他的注意。這個(gè)男子已有了自己的妻子，不久還會(huì)有自己的孩子。她甚至不希望他再將她想起來，她一個(gè)人難過便夠了，她不想他想起這些事來感到內(nèi)疚，陪著她一起難過。

    閑下來了，她還會(huì)想去放鶴亭里，自己為自己煮一壺茶，說一些只有自己能聽懂的話。

    她本以為這樣便算完了，卻不曾想半個(gè)月后，她同他的糾葛才算真的是完了。

    那一日天氣回暖了一些，她披了件厚棉衣一個(gè)人去菜市場買菜，走過禎祥坊時(shí)多看了一眼，便看到孟綴之扶著肚子又大了一些的他的妻子從里面走出來。

    腳步不知不覺便放慢了一些，待到反應(yīng)過來方覺自己這種行為實(shí)在可笑，對著別人的夫君心跳不已，遂又加快了步伐。誰知還沒走幾步，便聽到身后傳來女子驚呼。

    “馬驚啦！快讓開，當(dāng)心哪！馬驚啦！”

    顏?；剡^頭，看到的畫面便是孟綴之將自己的妻子拉到一邊，他自己卻來不及躲開。他就站在離她不到一米的地方，背影是她熟悉的那樣挺直。眼中有淚落下來，甚至連自己都來不及反應(yīng)，她便在群眾們的驚呼聲中，將他用力拽到了一邊。受驚的瘋馬將她狠狠撞倒在地上，她迷茫的張著眼，只覺身上傳來劇痛，有馬蹄從她身上狠狠地踏過，有馬車從她身上狠狠的碾過。

    一片混亂里，她張大眼睛從馬蹄殘影里看到了他的眼睛，里面漫起一種似驚訝似驚慌的眼神，但卻不是她想看到的恍然大悟的眼神。他看她的目光仍舊像是看著一個(gè)陌生人，一個(gè)不知為何救了他一命的陌生人。

    她果然還是自私的，到最后還在盼望著他能夠想起她。

    不知什么時(shí)候開始她便脫離了自己的軀殼，飄到了空中。能清晰的看到孟綴之在馬蹄踏過后將她從地上抱起來，急急送到醫(yī)館，能清晰的看到大夫無奈的搖了搖頭，能清晰的看見，孟綴之有一瞬間變得迷茫的眼神。

    她死去的消息她的父親并不知道，因?yàn)樗母赣H還在外地處理公務(wù)，是以她也就不必看到父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那種痛苦和絕望。而孟綴之，他已經(jīng)不會(huì)再為她的死亡而感到難過了，她不知道在空中飄了多久以后，終于親眼看著孟綴之和他的妻子為她擺了靈堂，擔(dān)心尸首腐爛，他親手將她被踏得滿是淤青的身體裝入棺槨之中。

    “多謝你救我夫君?！?/br>
    他的妻子扶著大大的肚子，這樣說著。

    孟綴之亦是向她的遺體作揖。

    “多謝?！?/br>
    顏桑飄在空中，雖然能看見天空又飄起了小雪，但卻感覺不到冷。她翹起嘴角笑了一笑，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心中算是什么心情。

    “因?yàn)槭悄?，所以不用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