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

    言傷卻是沒接他的話，只是將方才的話又重復了一次。葉訣仰面看他，只見面無表情的女子將帶血的匕首在手上掂了掂，隨后便繼續(xù)處理老虎去了。

    “我打死的這只老虎，是雌的。”說著望了一眼不遠處的樹林，又望了一眼葉訣，“天亮了她的夫君若是來報仇，正面遇上我是打不過的。”

    “……有我在?！?/br>
    “你在又如何？”絲毫不給面子的將目光落在葉訣的肩傷上，言傷擦了擦額上的汗，“我尚且敵不過它，更何況你一個傷殘人士?！?/br>
    ……傷殘人士。

    葉訣手上帶過不計其數(shù)的士兵，從未有人說過他是傷殘人士，更未有人用這樣輕蔑的目光瞧過他。心里某些情緒微微翻涌起來，葉訣幾不可聞的哼了一聲，閉上雙眼。

    “綠漪姑娘既然毫發(fā)無傷，不是傷殘人士，為何擔心打不過區(qū)區(qū)一只畜生？”

    “因為我并非毫發(fā)無傷?！?/br>
    “……”葉訣猛然睜眼，正看到女子微微嘲弄的笑。他視線在她身上逡巡一圈，卻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傷口。心里其他情緒在這時都收了起來，葉訣努力地想撐起身子，“綠漪姑娘傷在何處？”

    “我傷在何處你不必知道?！毖詡麑⒗匣⒀芰艿哪c子抽出來丟掉，又回頭去看他，“因為我著實是個強悍的人，連女子都算不上了。不論什么樣的傷，對我來說都不算傷?！?/br>
    ……她知道自己是怎樣想她的。

    葉訣心中一動，卻見言傷已低下頭去，手上血淋淋粘著一大片血，面上卻神色清明。

    “沒關系的?！彼f，“我早已習慣。沒人保護，沒人認為我是正常女子也沒關系。我只要自己記得，自己是個女子就好了?！?/br>
    “……”

    “葉將軍不是早就餓了？”微微勾著唇角的女子手里握著沾滿獻血的匕首，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野果上，“餓了便吃吧，不必等我，我還不餓。”

    卻見葉訣面色凝重將野果放到一旁，撐著石壁站起來朝她走過來。

    “葉將軍？”

    “把匕首給我吧?！比~訣咬著牙忍痛搶過匕首，傷了的左手按住右肩的傷，低頭去處理充滿濃重血腥味的老虎。他低眉看著老虎，面不改色，說出的話卻是輕聲的：

    “你只是個女子。這樣的事，交給我便好?！?/br>
    ☆、第15章 拯救二十八歲杯具將軍（三）

    葉訣是個將軍。

    將軍之所以能當上將軍除了需要足夠強大，還需要心腸足夠硬。

    他像沒有看到身后女子微微驚愕的臉，皺著眉頭切割著老虎rou。

    因為肩上的傷，葉訣割得極慢。然而他畢竟是個將軍，即使痛得汗水流了滿頭，他也能面不改色。當過將軍的人，對別人狠，對自己能更狠。

    “是我不好。”葉訣低著頭，散亂的頭發(fā)垂在肩膀上的傷處。言傷伸出手去幫他拂開，他也一動不動，“我的確不曾把你當做普通女子看待。若是一個普通女子在我面前，我是萬萬不會讓她做一點事情的，然而我心安理得的讓你扶我回來，讓你去找食物。我做的這些事，都因為我并未將你是個女子這件事情放在心上?！?/br>
    “其實我并不是怪你?！毖詡砹四硎种福鲞^葉訣頭發(fā)的手指微微發(fā)癢。她輕笑一聲，“你這個人，將別人說的每一句話都看得太認真?！闭f著在葉訣旁邊坐下來，兩個人面對著一堆血淋淋的虎rou，竟然都是面色平靜，像面對著一朵花，“我很小的時候爹娘就死了，那個時候就有算命先生說我的命太硬，比男子的都還硬?！?/br>
    “算命這種東西，做不得數(shù)?！?/br>
    “我知道啊?！毖詡帜砹四硎种?，終于還是忍不住抓起一束葉訣的頭發(fā)在手里細細把玩著。葉訣身體一僵，沉默片刻手上的動作卻是在繼續(xù)。

    男子的頭發(fā)又黑又亮，言傷摸著摸著就停不下來了，最后手竟是放到了葉訣的頭頂，不顧他僵直的身體一下一下輕輕摩挲著：“后來師傅收養(yǎng)了我。我以為自己能有個安身之所了。然而師父卻在教我武藝的第一日便告訴我：從今日開始，你不能將自己當做是一個女子。你要記住你只是個殺人的器具，你的唯一使命便是殺盡南武賊人?！?/br>
    “……我也是南武人。”葉訣動了動身子想躲開女子的觸碰，誰知女子的手指卻執(zhí)著地黏在他的頭發(fā)上纏來攪去，心里因為自己曾將她想得無堅不摧而留有愧疚。葉訣動了幾次掙脫不開，最后他索性垂眸專心對付手上rou塊，由她隨意玩弄自己的頭發(fā)。

    “我也不想殺人?！眳s聽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殺的很多人都無辜的，他們和我一樣都沒有父母。本來都是需要掙扎著才能活下去的人，我卻為了自己活下去而剝奪他們活下去的權利?！?/br>
    “……如此說來?！比~訣的動作頓了頓，“我也殺了不計其數(shù)的人?！?/br>
    “你殺人是有理由的，我殺人卻是沒有理由的?！毖詡^看向葉訣輪廓俊秀的側臉，笑了笑，“葉將軍，你不必安慰我。我是個怎樣的女子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明白，即使你肯昧著良心說我溫柔善良，我自己也是不會相信的?！?/br>
    “……我不安慰你?！比~訣似是累了，將匕首丟到一旁?？吭谑谏衔⑽㈤]了眼睛，半闔的睫毛微微顫動著，“我只告訴你一些我的事情。你可知道我殺人的時候都在想些什么？”

    “畏懼？不忍？”

    “不?！?/br>
    “那么是審度，猶豫？”

    “也不是?！比~訣的白色單衣被風吹得泛起淺淺皺褶，他的眸光撇過來，竟是冷冷的絲毫沒有感情，“我殺人的時候，腦子里是一片空白的。我只知道這些人我一定得殺，至于為什么，殺了以后會發(fā)生什么我不會去考慮?！?/br>
    “……即使對方是垂髫小童？”

    “我殺人的時候，沒什么垂髫小童。有的只是我殺死了的人和即將被我殺死的人。”看她僵住身子，把玩他頭發(fā)的手指也停住了，葉訣撿起匕首繼續(xù)處理虎rou，嗓音暗沉，“我只是想告訴你，能活著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特別是在我手下活下來的人，例如你。應當珍惜現(xiàn)在活著的時光，而不是想著自己過去殺過的人?！?/br>
    “……葉將軍?！毖詡兴D過眸來卻又避過他的目光，“我……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何事？”

    “回到上面后，下一次見到我，一定要對我刀劍相向。如若你對我手下留情，我絕對會手軟，被你簡單的殺死?！?/br>
    “……”

    空氣凝固般沉默了幾秒，青衣女子執(zhí)著的盯著白衫男子，仿佛會這樣一直看著，看到他點頭為止。

    片刻后，葉訣遲疑的開口：“為何？”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想著會被你殺死，變成你手中那種將被你殺死的人，我覺得很難受?！?/br>
    “……”

    葉訣心里忽然也難受起來。

    他轉過頭去看沉默的女子。眉眼秀美如畫的女子眉頭緊蹙，深深凝視著天空。身上被撕得參差不齊的綠色布料迎風晃動，恰似水上輕輕漣漪。一剎那間葉訣的眼前仿佛暈出一泓清清泉水，泉水之上圈圈綠漪。一圈一圈……就那樣恬淡的暈染開來……

    “綠漪……”

    “嗯？”

    “……”意識到自己竟然叫出了她的名字，葉訣慌得手上一用力，竟是將手下虎rou一切為二。再次用力握緊手里匕首，終于勉強沉靜下來，開口道，“rou都切好了，你來烤熟?！?/br>
    “好?！?/br>
    言傷伸手過去想將葉訣扶起來，卻見肩上受傷的男子皺眉后退一步躲開她的觸碰：“不必扶我，我可以……”

    “……”

    看著他躲避似的挪進山洞。言傷緩緩收回伸出去的手，本該懊惱的臉上卻是露出了微微笑容。

    果然不管什么類型的男人，經(jīng)歷過些什么，甚至不管他是什么身份，男子對弱勢的女人，總是沒有抵抗力的。

    言傷所扮演的綠漪是個身世崎嶇的女子，是以殺人為本行是以做菜的手藝并不突出。當她將烤得焦黑的虎rou遞給葉訣，男子好看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這是什么？”

    “……虎rou?！?/br>
    “……你是不是將木炭與rou揀錯了？”

    “……不是?！?/br>
    兩人相對沉默片刻，葉訣默默地按著肩膀又站了起來。他開口道：“行軍許多年，什么樣的食物我都嘗過，所以我并不挑食。但前提是那必須得是食物，而不是一塊焦炭?！?/br>
    “……”言傷收回手，眼睜睜看著他從地上勉強站起來往洞口走去。

    本來他的肩傷并不允許他移動。然而現(xiàn)在回過頭想想，從方才開始他便不停地站起來又坐下，甚至還撐著用那樣的臂膀切割了一只老虎的rou……

    該說不愧是曾經(jīng)嚇得敵軍爭相求饒的“無敵將軍”么……

    葉訣出去并不久?；貋頃r他臉色蒼白，艱難坐下后將大塊一些的烤rou遞給言傷，自己咬了一口小塊一些的rou：“我廚藝并不好，但行軍打仗總是不能仰仗別人，所以跟軍營里的士兵學了一些。能入口的話，綠漪姑娘便多吃一些吧?！?/br>
    言傷將rou接過來咬了一小口，嚼了幾下便默默的咬下了第二口第三口。

    “……綠漪姑娘？”

    “我現(xiàn)在不想同你說話?！?/br>
    “……為何？”

    “你看。你殺人別人說你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你掉下懸崖也一定會有人來搜尋，而我卻恰恰相反?！毖詡f著又咬了一大口烤rou，不去看葉訣漸漸深下來的目光，“我殺人便是作惡，我掉下懸崖也不會有人知道。就連烤rou，你烤出的都是鮮嫩多汁的，而我烤出的卻是木炭。明明是同樣的事情，你做出來卻總比我做出來要討人喜歡許多?！?/br>
    “……”

    葉訣并不曾想過，自己血腥的經(jīng)歷竟是會被人羨慕的。

    眼前的綠衣女子大口嚼著烤rou，與拿劍刺向自己的冷漠女子竟像是兩個人。拿劍的她像是開在懸崖峭壁上的雪蓮，現(xiàn)在的她像是蕩悠在湖里的一圈清漪。明明應該殺過很多人，遇到過很多歹毒的人，遭到過很多的暗算，卻那么放心的大口吃著本是敵人的自己交給她的烤rou，嘴角還帶著……滿足的笑……

    噗通。

    “綠漪姑娘。”

    在猝不及防間，葉訣聽到自己沙啞的嗓音回蕩在安靜的洞xue里……

    “嗯？”她吞下烤rou，凝視他幾秒。隨后像是意識到自己吃相不雅一般臉微微紅起來，順帶著舔了舔唇，將唇邊一滴油脂掃進嘴里去。

    “我……”葉訣聽到自己的心在跳動，就像戰(zhàn)場上千軍萬馬迎面沖來，聲勢越來越大，最后到了停不下來的地步。

    “我……有個問題想要問你?！?/br>
    “……你說罷。”

    懸崖下的風很大，吹得一旁的樹嘩啦嘩啦作響。陽光灑在洞口徘徊者著進不來，洞口綠衣女子的發(fā)絲被風吹得凌亂飛舞，陽光灑在發(fā)絲上，竟是閃閃發(fā)光。

    葉訣聽見自己的心跳得越來越快，仿佛千軍萬馬已攜帶著塵土煙云奔至眼前……

    “……”葉訣再次張了張嘴，嗓子卻是干澀的說不出話來。

    “……葉將軍？”

    “叫我葉訣！”

    “……”

    嘴巴比腦子要快一步。葉訣只覺得心口處灼熱得難受，再看她驚愕的神色，話語忽然之間沖破喉嚨說出了口，仿佛積蓄在山洞里的泉水終于找到出口傾瀉而出。

    噗通，噗通。

    “如果跟我走便可以再也不殺人，你愿意跟我走么？”

    ☆、第16章 拯救二十八歲杯具將軍（四）

    “……葉將軍。”言傷看著自己手上被自己咬過的虎rou，“我這樣殺人如麻心腸狠毒的女子，你為何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