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竭力忍耐，在他扔掉劍的那一瞬，心頭陣陣的鐵銹味仍舊讓他忍不住偏過了頭，他撐著身子細(xì)喘，瓷白的面容有幾分灰敗之意，唇邊緩緩涌出血線。

    他看著那些液體滴落至手背，忍不住輕柔地笑了一聲。

    第61章 散石   烈酒催人，李意行不但沒有感到快……

    這一年是南王二十六年的十一月月末，秋色披寒。

    世家各傳了急報，跑死了兩匹馬才趕入洛陽城，城門的士兵們還欲盤問，卻被接踵而至的馬蹄沖破了防線。悲報一路從城門口拉至世家府中，又再傳入宮內(nèi)。

    奔回州郡的各家路上遇到大批叛軍，劉氏死傷慘重，慘失了大批將士，謝家、衛(wèi)家等其他家族同樣損失不小，最后入城的李氏信人，哀聲上報郎主身死，世子已昏迷半月，生死不明。

    以太傅為首的諸家官員長跪在長樂宮大殿口，懇請大公主下令整治叛軍。

    晉寧公主閉殿不出，宣了旨意，從庶族中挑了三個將領(lǐng)提拔官位，帶著一幫新兵從洛陽一路往西南去。

    十二月入冬，郎主在一片哭喊聲中風(fēng)光大葬。

    臨陽早早就開始下雪，過寒的天氣不利于世子的傷勢，臨陽的醫(yī)官們看著李意行病情反復(fù)，心中忐忑，月末好不容易停了大雪，李意行睜開了眼。

    次年一月，唯一的嫡長世子李意行，成為了李氏歷來最年輕的家主。

    這個消息從臨陽報入洛陽，王蒨抱著懷里的糊糊，一陣瑟冷。

    .

    臨陽內(nèi)的一月，久寒無晴，厚重的雪將小山居鋪成了一片銀白。未出孝期，李意行著了身玄色常服，沉悶的墨色將他的肌膚顯得玉白無暇，他抱著手爐，垂著眼坐在房內(nèi)。

    自他病后，郎中一再叮囑他要注意身子，賊人的那一劍傷了根骨，若要與以往一般康健，是絕無可能了。是以，房內(nèi)燒起來過熱的地龍，香爐擺了兩座，冒著熱氣的輕煙從爐中飄搖而出。

    母親謝氏坐在他對面，面色哀婉，擦了擦眼淚：“如今，阿娘只有你了，你卻要狠下心，一個人住在這蕭條院里？”

    李意行的臉沒有一絲血色，久病后他的下巴比以往還清瘦幾分，便是低著頭，側(cè)面的頜線仍然清晰可見。他輕眨了眼，長睫微顫，同樣哀聲：“回了主院，也不過是觸景生情，叫我回去，只怕……”

    “阿娘明白，”謝氏哭哭啼啼道，“可是如今族中崩亂，主宅里不可無人，我一介婦人要如何是好??？”

    李意行這才道：“是我思慮不周了，待病有了些起色，兒子就搬回主宅，在此之前，家中內(nèi)宅大小事務(wù)，恐怕、恐怕要……”

    話說一半，他咳了起來。

    主宅中的百年家訓(xùn)，不知因何浮現(xiàn)在他腦中，李意行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不由嘲弄，天地有眼，自知他做了什么，念及此處，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沖撞到他唇邊。

    謝氏見他發(fā)病，急忙將外頭的郎中喚來，聞山與游溪也跑進來扶著他。李意行無力地?fù)沃碜?，云帕上沾著他的血跡，他將唇角的猩色拭去，安慰眾人：“我無礙?！?/br>
    郎中把著他的脈搏，看著謝氏欲言又止，謝氏是深閨婦人，不懂這些暗意，反而更焦急：“郎中，你有話且直說吧？”

    “郎君傷及心肺，不可動氣，切忌大悲大痛，”郎中頗為遺憾地松開指腹，“此病是好三分壞五分，一旦失控，前頭溫養(yǎng)地再好，也是前功盡棄。老家主去了，小民理解夫人傷心，但郎君的病況嚴(yán)峻，實在是，唉……”

    謝氏的眼淚跟珠子似的，不斷往下落，她點點頭，不再執(zhí)著讓李意行回主宅。

    二月，李意行的病才稍好轉(zhuǎn)些，能夠勉強白著臉與人議事。

    他先前在軍中就與長輩們起過爭執(zhí)，如今不過二十歲的年紀(jì)，難以服眾，有不少人明里暗里與他起過口角，不能服他，都被他三言兩語打發(fā)了。

    與其說他心性比以往更傲氣，倒更像一夜之間收斂了許多。

    繼承了家父的官職，兵符在他手里。而當(dāng)邊關(guān)戰(zhàn)事的消息傳來，李意行再三猶豫，還是派了人前去邊關(guān)支援，當(dāng)中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表哥李潮生。

    李潮生在刺殺中同樣受了傷，他受的都是輕傷，躺了兩日就生龍活虎，繼而自愿去了軍中。

    族中長輩難以心服：“二公主手里有大批精兵、俱是寒門之輩，不畏生死，何須我們出手？”

    李意行只是抱著手爐，和和氣氣道：“二公主缺軍糧，缺軍需。如今族中一片混亂，還是與朝中靠著些，總沒有什么壞處?！?/br>
    即便如此，也不用派李潮生過去，這是他們沒有說完的話。

    李意行繼任了家主之位，他不與人較真，是因病在身，他要時時刻刻控制自己的心緒，因此，比起以往，他說話時更加輕聲細(xì)語，溫和雅秀，也更加中庸保守了些。

    各家都遭了飛來橫禍，朝中也消停了一段時日，叛軍被一路平反，到了二月，已徹底沒有動靜了。

    王三公主雖與李家那位和離了，可李家人還是幫著王家，可見并非兩家不合，只是公主與李家的家主不合。一早和離之時，這消息便傳得到處都是，后來出了事，眾人才停下議論的嘴。

    眼瞧事態(tài)平息，多數(shù)人也將此事忘得干凈。

    這一年的寒冬就這樣熬了過去，只是李意行身上的冷意久久不散，郎中無法分辨他究竟是因病、或是生來如此，成日里苦澀的藥汁灌下去，半點作用都不曾有，這天雪盡天明，李意行臥在小山居的塌間，墨發(fā)傾垂，蒼白的手端著藥碗，剛服下藥，又嘔出了血。

    郎中左右相看，實在沒有辦法，生怕家主撐不下去，回醫(yī)館備了碗烈酒與散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擱置在了食案上。

    李意行只看了眼，就曉得那是什么。

    “這是何意？”

    郎中的腰腿緊繃，揪著衣擺，一聲悶響后跪在地上：“家主，散石性烈、易成癮，可確也有治病之效。家主身寒，若再這樣下去，怕是難捱，因此，小民斗膽尋來這些，用于不用，全看家主的意思?！?/br>
    塌上的人靜了良久。

    直到胸口的血氣不再翻涌，李意行才端起酒碗輕聞：“換個酒吧，這一碗太劣了?！?/br>
    語畢，他放下酒碗，又咳了幾聲。郎中驚恐地磕了兩個頭，端著碗下去了，沒想明白，家主為何會對散石有此了解？李氏人對于寒食散，一向是把控極為嚴(yán)格，不允許族中子弟飲用。

    李意行自然了解五石散。

    前世王蒨死后，他服用過一段時日，這種在傳言里能夠叫人欲死欲仙的東西，在他身上卻不怎么有用。烈酒催人，李意行不但沒有感到快活，只將痛苦體會地更仔細(xì)。

    起效時，他只覺著頭疼欲裂，種種幻象在他眼前，唯獨沒有王蒨的身影。

    因此，沒服用多久，他就停了。

    郎中很快就換了碗醇烈的酒回來，在食案上與散石擺放整齊，他跪在地上猶豫，不知如何開口，李意行卻已自行服用完了，干凈利落，未曾有一絲一毫的拖延。

    到底是治病用的，藥方比他前世所用要溫和許多，冰冷多月的身軀總算自內(nèi)有了一股暖意。

    用完散石，李意行順勢就要躺下，郎中連忙制止：“且慢，且慢，此藥服后還是稍站片刻，小民還另配了藥方中和散石，正在煎著呢！”

    這段時日他已不記得喝過多少藥了，李意行淡淡應(yīng)了聲，起身行至窗邊。

    郎中跟上來替他把脈，見他脈象平穩(wěn)，才終于把一顆心重新放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回去看藥爐了。

    房內(nèi)只剩下李意行一人，他睡在從前與王蒨的房中，擺設(shè)還不曾變動過。屏風(fēng)立在房內(nèi)，寒冬剛過，外頭的冰雪消融，和光觸在手上是冷的，李意行伸手掬了一把，落在手心果然沒有溫度。

    大抵是因服了散石的緣由，他不曾感到寒冷，身子當(dāng)真燥熱起來，眼前的場景如夢似幻，他一眨眼，居然看到了王蒨。

    數(shù)月不見她，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

    王蒨好似沒看到他，她的裙擺被劃破了，正皺著眉蹲在地上整理，頭上的發(fā)髻有些眼熟，大概是他給她梳的。她理了許久，心中微惱，干脆起身不折騰了，一抬眼望見站在窗邊的他，露出欣喜的笑：“郎君！”

    她朝他奔過來，身形逐漸消失。

    李意行雙目清明而又克制，自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知曉這是散石后的幻象，王三公主不會出現(xiàn)在此處，只能他去找她。

    前世他接連不斷地服用，從來未曾見過王蒨，今世病中，卻讓他祈求來了一絲殘念。

    那幻象消失后，李意行還是有一絲悵然。

    郎中端著煎好的藥送來，看著家主服下，他站在家主身邊，仔細(xì)看他的神情，見他兩眼溫和，神智清醒，不似以往那些瘋癲的癮君子，這才放寬心行禮道：“家主，方才把脈，服藥之后肺腑溫補，確有奇效。只是此藥猛烈，不可久用，一個月服食一次即可，下個月此時，小民再帶來。”

    李意行的指腹還在碗口摩挲。

    他的確很清醒，這散石的劑量甚微，根本不足以讓他瘋癡狂怒。

    可他還是放下瓷碗，笑道：“明日，我要看到?！?/br>
    第62章 如鯁   為什么不甘？

    李意行接過家主之位后，臨陽城內(nèi)的百姓惶惑不已。

    當(dāng)中，要以諸多旁系的子女為甚。身為旁支遠(yuǎn)親的庶子、庶女，他們多數(shù)人一輩子都是渾渾噩噩度日，郎君們今朝有酒今朝醉，女郎則不知哪天就會被嫁到別的世家中籠絡(luò)關(guān)系。

    李氏不會苛待他們，因而他們的驕奢比起外人毫不遜色，甚至因為無人管束，打小就心高氣傲。

    李家人極為看重文墨，無論男女，孩童時期就會送去老師身邊開始念書。從前向來是各學(xué)各的，忽然聽聞家主要將族中適齡孩童聚在一塊兒教書，族中眾人驚掉了下巴，又急匆匆去跪拜求見。

    當(dāng)務(wù)之急，是李意行的身子。

    有年邁的叔爺勸他：“恕我多嘴，家主這病，還是好好養(yǎng)著吧，頑童性劣，不好教養(yǎng)！”

    李意行半倚在塌上，膝上的書翻過半頁，他低笑：“孩童玩鬧，怎至動氣？我心中有數(shù)，不必?fù)?dān)憂?！?/br>
    “又何須您親自去呢？”有人不平道，“那群毛頭小子也不知能學(xué)幾成，唉，只怕到最后是白費心血。”

    “也只去一個時辰而已。”李意行說到一半，忍不住咳了起來，他瞥見窗外天色晴好，繼續(xù)道：“此事并不為我，而是為族中考量，子柏力微，還要請各位長輩一同cao辦?！?/br>
    房內(nèi)的人一時沒了聲。

    為族中考量又是何意？老郎主只留下這么一個嫡系的兒子，李意行受了重傷，如今這模樣，更不知能否再留后。這些話他們私底下都說過，但從李意行口中說出，就不是那么簡單了。

    諸人沒了異議，這事兒就算敲成了。

    眼見就要入三月，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李意行養(yǎng)了月余，氣色稍好，郎中贊他心緒平和，當(dāng)真不曾見他動過一絲脾性，李意行只是笑。

    學(xué)室辦在了主宅內(nèi)，四壁掛滿了李氏的家訓(xùn)與歷代名士畫像，七、八歲的孩子們被聚在一塊兒念書，白日里是與其他先生上課，李意行到天色暮時才會來。

    學(xué)生們伸長了脖子，有人早就悄悄推開窗，去探究這位聽起來很了不起的年輕家主。

    便見他通身玄服，純白的衣襟隱隱露出一截，分不出與他的肌理哪個更沒有血色。發(fā)間只別了一只玉色簪子，成色固然極好，但與學(xué)生們所想象的鋪張、奢靡，大有出入。

    身量是較高的，且清瘦。一張臉瞧了就讓學(xué)生們放松了戒備，孩子們無法描繪有多好看，只瞧得出這張臉和風(fēng)細(xì)雨、眉眼含笑，十分面善，不像其他先生，總是板著臉，兇巴巴的。

    李意行進了學(xué)室，室內(nèi)一下就悄然安靜，沒人私語了。

    族中不止這些孩子，但留在臨陽、適齡且愿意來學(xué)室念書的，暫且就這些人。

    他沒想到自己一進來，就再沒有人出聲，同樣怔了怔，旋即才明悟道：“看來你們都清楚我是誰了。”

    有人偷偷笑了一聲，隨后是更多的笑聲。

    說來諷刺，最不堪的人，在孩童眼中倒是溫柔、和藹的先生。他的聲音如人一樣有蠱惑性，學(xué)室的孩童無論男女都喜歡黏著他發(fā)問，李意行每日只是來一個時辰，檢閱他們前一日的功課，但總要被他們磨到天黑才折身。

    轉(zhuǎn)眼半月過去，這一日也是如此，待學(xué)生們都回了家中，外頭天色已如濃墨般，李意行抱著聞山送來的手爐，回了小山居。

    郎中早早等在外面，看了一眼他的面色，閉著嘴往里走。

    房內(nèi)四處點著沉香，王蒨用過的妝匣未曾來得及帶走，還留在他房里，李意行將手爐還給了聞山，從妝匣中拿出一方帕子，叫他們都下去煎藥。待人都走了，郎中這才敢開口：“家主，散石不可再用了?！?/br>
    正欲收拾書籍的手停頓下來，李意行側(cè)身看他：“為何？”

    這哪里還需要問？郎中納悶，又不敢不答：“這藥猛烈，家主的身子連服了月余，已是了不得。再用下去，恐怕毒性就抵過藥性，實在不妥。”

    郎中也覺著怪呢，旁人飲服這寒食散月余，早已瘋癲成癮，不是脫衣狂奔就是陷入幻象不可自拔，這位家主一意孤行，用了這么些時日，神思清明地不可思議。每日里還有閑情去管族中大小事，甚至去學(xué)室教書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