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間，王蒨與李意行一直留到了午時，她盯著長姐喝完了藥。

    她覺著有些新奇，分明三人是至親姐妹，前世的關(guān)系也并不算差勁，可是她卻有種自己剛認(rèn)識長姐的錯覺。透過王楚碧凌厲的表面，她私底下也會笑，也會討厭喝褐色的藥汁，有還些怪模怪樣的脾性，長姐不僅是外人傳言的寥寥幾句，更是個有血有rou、活生生的人。

    王蒨不禁恍惚地想，阿姐是一個如此鮮活的人物，那么自己呢？她又是什么面貌？

    用膳后，王楚碧回房歇息，王蒨與李意行也準(zhǔn)備往回走。

    梅珍姑姑在院中行禮目送她，王蒨頓下步子，朝李意行道：“郎君在此稍留片刻，我與姑姑說些話?！?/br>
    李意行體貼地頷首，見她離開。他看了看遠(yuǎn)處的那位掌事，心頭陰郁。

    他當(dāng)然知道梅珍姑姑是誰，前世種種陰差陽錯，那場火來得不明不白，阿蒨為了救人不肯離宮，她救的還能是什么人？他實在不明白，為何什么阿貓阿狗對她而言都忽而變得那樣珍貴。

    王蒨背對著他，與梅珍姑姑進(jìn)了廊下，綠木成陰，將二人遮掩了幾分。

    四下無人，她終于紅了眼眶：“姑姑?！?/br>
    梅珍姑姑只是想與她說幾句貼己話兒，沒想到三公主直接哭了，她連忙拿出帕子給她：“公主這是怎么了？”

    梅珍的眼神往外瞟了幾眼，她眼角有些笑紋，這會兒也捉摸不見，嚴(yán)肅道：“李氏的世子待公主不好？公主受了什么委屈，告訴姑姑呀?！?/br>
    她不問還好些，越問王蒨心頭就越發(fā)難捱，當(dāng)下就抽泣幾聲，抱著姑姑：“沒有，沒有。只是好久沒看著你們，想姑姑了。”

    梅珍半信半疑，輕拍她的背：“這有什么好哭的，公主已不是稚齡女郎，快收了眼淚罷，叫人瞧見可不好?！?/br>
    王蒨逼迫自己收斂情緒，她仔細(xì)打量著姑姑的臉。梅珍姑姑年逾四十，一直未曾婚配，跟著王氏四處奔波，她把宮里的孩子都當(dāng)做親生的，不僅對公主們好，對那些命苦的小太監(jiān)小宮女一樣慈愛。

    她總是以笑待人，眼角便有了笑紋，可若是看旁的五官又很年輕，或是因為不曾生育過。

    姑姑替她擦了眼淚，狡黠一笑：“昨日姑姑聽說你回宮，又知道了大公主的事，馬上就請命跟來了。姑姑可沒把你們忘了，掛念著你們呢！”

    王蒨好不容易收回的眼淚又要掉下，她吸了吸鼻子：“姑姑在宮外多留幾日吧，我明日、后日還要來找你。”

    “好，好，”梅珍輕拍她的肩膀，疑慮道，“那世子真的沒欺負(fù)你？你一個人嫁去臨陽，別提大公主和二公主，就連姑姑都放心不下?！?/br>
    王蒨只能笑著點頭：“他對我很好，姑姑不用憂心。”

    “如若他敢欺負(fù)我，我就叫二姐拿紅纓槍戳他?！蓖跎`說到一半，自己都覺著是在自欺欺人，便住了嘴。

    姑姑只是嘆氣，撫著她的背脊。

    外頭又下起小雨，二人看了看天色，李意行支著傘在樹下，仿佛是無聲的催促。

    梅珍姑姑握著她的手：“公主快回去吧，與世子在一起……萬事小心。”

    王蒨鄭重點頭，小跑回李意行身邊。

    李意行面色悠閑，毫無不耐，他替她擦了擦發(fā)間的雨水，細(xì)辨她的神色，用指腹輕觸她的眼下：“夫人哭了？”

    她沒想過能瞞住他，順勢做出一臉傷感的愁容：“許久未見，不由自主就……”

    李意行收手，輕笑一聲，不知是信了還是沒有，只是帶著她往外走。

    梅珍在廊下看著他們二人的背影，看不清三公主與那世子究竟是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只能祈禱上天不要為難這幾位公主。

    園林小道，伴著細(xì)雨，李意行與王蒨的身影逐漸遠(yuǎn)去。

    這場雨綿綿不斷，直到翌日午時，才烏云驟散。金光重新浮現(xiàn)于天際，盛夏的炎熱很快就席卷回洛陽，而跟著那股烈陽一同歸來的，還有鐵馬戎戈的慶元公主王翊。

    王翊在城中本就是最受人愛戴尊敬的公主，今日又伴著旭日而來，城中百姓認(rèn)為這是大吉之兆，虔誠跪了一地。

    她騎在馬上，一身盔甲，身后的馬背上坐著個小少年郎，面色悲戚。

    跟隨而去的八部精兵只回了四部，幸存的眾人悲喜難辨，將士們只低聲催促著駿馬，馬蹄凌亂地一路直往宮門疾奔而去。

    宮內(nèi)的光孝帝用完午膳，這個點剛上龍塌。

    他昨日又寵幸了一個妃子，這會兒在想著賞賜她什么好，正百無聊賴地翻看著國庫冊子，忽然聽聞有人報慶元公主回朝，不由神色大喜。

    他明白，阿翊回朝，意味著繳獲了不少奇珍異寶，他可以拿去哄美人歡心。

    第27章 三人（含入v公告）   小桌前，三個女人……

    慶元公主班師回朝，入宮的陣勢浩蕩，連光孝帝也少見地正襟危坐于大殿。

    王蒨聽說二姐回朝，急忙與李意行一同進(jìn)宮，在長樂宮殿門口遇到長姐，雙方稍稍行禮，快步進(jìn)殿。

    慶元公主雖無將軍之名，卻有將軍之實，四部精兵跪在她身后，而王翊則獨身在最前面拜于王座前。

    內(nèi)宦通報諸位群臣進(jìn)殿，王翊聽到了長姐與三妹的名號，抿了抿唇，強(qiáng)忍一番才沒有回首。

    她已摘了戎帽，露出一張小麥色、微圓的臉。三姐妹或多或少有幾分相似，只論長相，二公主王翊是最為嬌憨可親的那位，她圓臉杏眼，放在平日還總是笑嘻嘻的，任誰也看不出她在戰(zhàn)場上一桿長纓槍挑穿敵軍的頭顱。

    這會兒，王翊沒有笑，她的唇角幾番顫動，眉頭壓得極低，恐怕是有什么話要說。王蒨只見二姐跪在殿前，昂首挺腰，無懼且坦然地迎著眾人的眼光。殿中儒官權(quán)臣四立，盯著這群寒芒盔甲之輩，又望著這位驍勇好戰(zhàn)的二公主，私底下心緒紛雜，一時之間，人聲寂寂，微音難尋。

    慶元公主的身后兩步跪著一個少年郎君，眾將士出門于胡族奮戰(zhàn)，都曬得膚色黝黑，他也不例外，唯獨一雙含著痛苦的眼看得最清楚。

    他的大腿上裹著一層厚厚的紗布，一眼望去除了王翊便也就是他了，王蒨猜到此人身份，凝神細(xì)聽。

    座上的光孝帝在心中哀怨，他沒想到這么多大臣聽到消息，盡數(shù)一股腦兒又進(jìn)宮了，分明早上才上過朝，這幫人難道不用在家中歇腳？喚兩個美婢伺候，不比政務(wù)快活嗎？

    更何況是打了勝仗，有什么可關(guān)切？

    這么多人盯著他，他要怎么開口要東西？

    光孝帝越想越來氣，又無可奈何，只能擦了擦汗，強(qiáng)顏道：“阿翊平安歸來就好。朕聽聞你帶軍一路突往胡人的游牧小國，斬下了……”他說到一半，有些想不起來，話語也停住。

    江善站在他一旁，提醒了一句：“蒙汗?！?/br>
    “蒙汗的首級！”光孝帝緩上一口大氣，“好啊，此戰(zhàn)打得甚妙，揚(yáng)我國威，隨行的將軍侍衛(wèi)們重重有賞。”

    王翊睜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父王，她終于開口：“父王，此去胡部，八部精兵只回百余人，死在戰(zhàn)場上的，最小的只有十一歲。”

    她身后的諸位將士們同樣沒有喜色，只有悲戚。

    王翊上前了一些：“但求父王給那些亡去的將士家眷們一些帖恤，也好讓人風(fēng)光下葬。?！?/br>
    她當(dāng)著殿上諸位官員的面提這個要求，光孝帝沒有拒絕的道理，頷首允了：“這是自然?！?/br>
    王翊看了看身后的少年，繼續(xù)道：“父王可知，兒臣在回朝路上遇到一群亂臣賊子，他們掩埋目的蓄意接近，借機(jī)行刺，兒臣無所防備。是衛(wèi)家的小郎君救了兒臣，請求父王給他一個薄位?！?/br>
    光孝帝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少年，沉吟：“朕聽說你腿上受了傷，現(xiàn)今傷勢如何？”

    少年霎時臉色慘白：“多謝陛下，小臣的腿傷……恐怕不能再馭馬。”

    殿中的老臣面面相覷，責(zé)備的眼神落在慶元公主身上。按理說，二公主想給救命恩主要個官位，此乃無可厚非，但恩主既已不能上戰(zhàn)場，還要封官做什么？

    光孝帝再怎么昏庸，這點道理還是懂的，他問那少年：“你是衛(wèi)氏人罷，哪一族的？”

    “小臣衛(wèi)慎，吳州衛(wèi)氏，小與耶娘居于東官郡?！?/br>
    主家已至末路，何況還是分族，光孝帝含糊道：“衛(wèi)氏遠(yuǎn)居，你又年幼。既然受了這樣的傷，朕放你歸鄉(xiāng)常伴你耶娘身旁?！?/br>
    衛(wèi)慎毫不意外，磕頭謝恩，王翊悄悄握緊了手。

    余下的事便簡單了許多，諸位將士論功行賞，這些出身寒門的士兵們都是大老粗，絕不會封至一品二品，一點小恩小惠就能夠讓他們心滿意足。

    至于慶元公主，她這些年最想要的就是封個將軍，光孝帝倒是不反對，都上戰(zhàn)場了，給個封號也使得，他一道詔書正要發(fā)出去，可朝中大臣上書一再諫言，進(jìn)宮勸誡的人更是從長樂宮排到宮門口，紛紛斥責(zé)女子不該擔(dān)此大位，一連念叨幾日，把皇帝惹煩了，此事擱置不提。

    按功論賞之后，軍中一個將士上前，開始上報此番繳獲的寶物。

    朝中的士族之輩聽到此處已經(jīng)沒了興致，王蒨用余光看著身邊的李意行，他低著頭，似乎也沒有在聽。

    胡人等游牧民族在邊境自立小國，欲效從前的十國之亂，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吸引了一幫神神叨叨的外藩之人。外藩有一支真族人，她們與兩朝內(nèi)風(fēng)氣相仿，好尋仙拜佛，只不過他們有自己的部落之神。真族跟著胡國討伐些不愿投誠的游牧群族，帶回的銀錢都用在祭拜神明上。

    邊境盛產(chǎn)的明珠寶石不計其數(shù)，王翊帶了十幾箱回來，自然不會詳盡介紹。

    將士提到一些繳獲的金銅玉器，玉制的斧頭、金制的面具，還有色彩鮮艷的異域發(fā)釵，話語間，一顆供奉真族的紅珠一帶而過。

    然王蒨卻十分敏覺地瞥了一眼李意行。

    李意行沒什么特別之處，只是稍稍抬眼。

    諸事盡畢，光孝帝在群臣的行禮中下了朝，太傅與太師一干人遠(yuǎn)遠(yuǎn)看著王翊，又瞧了眼衛(wèi)慎，緩緩散去。

    王翊沒有即刻回府，她往殿外走，與眾位將士們道別，含淚告別之后，才往王蒨與王楚碧的方向走來。

    衛(wèi)慎跟在她后面，走起路一瘸一拐，跛足而立，有些狼狽。

    “大姐，三妹?！蓖躐聪氡б幌滤齻儯窒幼约旱目椎K事。

    她注意到一旁的李意行，不自在道：“妹郎?！?/br>
    王翊不大能接受自己征戰(zhàn)幾個月，三妹在這期間已然出嫁的事實。四個人僵持在原地，王楚碧打破這沉默：“你久違歸朝，就不請我們到你府中去坐一坐？”

    王翊回過神來：“都有些忘記自己還有府邸了?！?/br>
    一行人早就行至宮外，王翊伸手牽著馬，縱身而上，又一鼓作氣把衛(wèi)慎拉了上來，就像提了只小雞仔一般，毫不費力。王蒨看得有些傻眼，衛(wèi)慎大概也覺得難堪，掙扎道：“你別這樣拉我！”

    王翊只當(dāng)聽不見，她用力一揮馬鞭：“我火氣難平，先騎馬回去。”

    趁著眾人愣神的片刻，江善也牽了匹馬出宮，他看著二公主離去的方向嘆氣：“二公主真是急性子，咱家還有政事未問完呢?！?/br>
    王楚碧擰眉問道：“你有什么可問的？”

    “陛下去忙其他事了，賞賜貼補(bǔ)個中詳細(xì)，咱家得替他收拾妥當(dāng)?！苯浦簧斫{紫的官袍，匆匆上馬，歉意道，“咱家先行一步。”

    這下，只有王楚碧與王翊要乘馬車去。

    路程不遠(yuǎn)，王蒨與李意行坐在廂內(nèi)，李意行緩緩道：“早知如此，我與夫人也該備馬而來?！?/br>
    王蒨不想與他共騎，便推辭道：“罷了，不想弄得一身汗?！?/br>
    他伸手幫她理了理鬢邊凌亂地發(fā)絲，笑道：“夫人這下放心了，二公主平安無事?！?/br>
    “可是，是衛(wèi)氏的人替二姐受傷，”王蒨憂心，“他才十五歲，往后就不能騎馬……”

    她不希望二姐受傷，也同樣不想波及無辜，衛(wèi)慎才十五歲，這樣的人，怎么會害得二姐下場慘烈呢？王蒨分明記得前世不是如此的。

    她到底忘記什么了？

    李意行看著她的手：“夫人想得太多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二公主也會明白，有得必有失。何況衛(wèi)氏已只剩一副空殼，陛下給不了封位來彌補(bǔ)，這是他們的事，不該由你來cao心?！?/br>
    本朝封官最看重家世，衛(wèi)氏凋敗，衛(wèi)慎跛了腿，確是無法強(qiáng)行給他封位，軍職哪有跛子去擔(dān)的？

    王蒨正在愣神，她下意識道：“倘若我就想關(guān)心呢？”

    語畢，她又自知失言，王三公主可不會這樣頂嘴，也不關(guān)心朝中事。

    李意行笑了笑，眼尾繾綣，他望著她的眼，柔聲問：“夫人是想關(guān)心什么？衛(wèi)慎還是朝事？”

    “郎君問什么？”她故作不解，“我關(guān)心的當(dāng)然是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