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們通常都聊什么？若是要聊夫婿，王蒨可真是沒什么可說的，就算她說，旁人也未必敢聽吧？

    她看著請?zhí)?，惶惶間又有些激動，在塌上翻來覆去好半天，才坐直身子，卻是嚇了一大跳。

    李意行站在一片夜色中，身形清瘦而高，濕發(fā)未擦，衣襟寬大，手中握著一把長弓，不知站了多久，靜靜看著她。王蒨確認(rèn)自己方才沒有做什么讓人起疑的事兒，才拍了拍胸口：“郎君怎的一句話也不說？”

    李意行身上似乎有些寒意，然他走了幾步，至她身前，仍然笑得溫柔：“見你在讀請?zhí)?，如何，是常侍府上送來的？?/br>
    “是呀，定在三日之后呢，”這事沒什么好遮掩，王蒨將請?zhí)S手一擱，看向他手里，“這把弓……郎君何時買下的？”

    這不是白日在鐵匠鋪看到的么？

    弓身仿佛被清洗過，還沾著些水跡，隱隱發(fā)亮。

    李意行將弓橫放于胸前：“你瞧與白日有什么不同？”

    王蒨彎腰，附身仔細(xì)打量，才發(fā)現(xiàn)白日里她所見的那些寶石被換去了，如今鑲在上頭的是今日剛?cè)』貋淼?，猩紅如血，光華美異，即便屋內(nèi)只點了一點昏暗的油燈，依然熠熠生輝。

    她撫摸著那幾顆寶石，用探究的眼神看他，不解其意。

    李意行握著她的手，貼在冰涼的寶石上，低緩道：“粗拙之物經(jīng)我手上也能雕琢成器，何況本就是璞玉？卿卿可知，高低雅俗向來是我一言之行罷了?！?/br>
    王蒨睜大眼，咬牙切齒：“世子真會借物比人?！?/br>
    她心想，縱然是前世的王蒨，聽了這話也不能再沒有反應(yīng)，便繼續(xù)對他道：“世人如何看璞玉，如何看這紅石，卻不是你我二人說了算，再怎么打磨也發(fā)不出光來，世子太自負(fù)了?！?/br>
    連郎君都不喚了，想必是真的動氣。

    李意行滿足于她這一絲的真心話，他看著她擰眉，放下弓箭，惋惜輕嘆：“可我卻覺得卿卿很好?！?/br>
    王蒨偏著臉。

    李意行卻毫無所知一般，笑著抬起她的下巴：“不是世子認(rèn)為公主很好，是我認(rèn)為卿卿極好?！?/br>
    王蒨與他相視，不禁懷疑眼前人究竟是不是從前夢歸，與她一道而來?？伤钟X得不像，李意行若是重生，應(yīng)當(dāng)早就憑著記憶去入仕謀反，哪有時間與她情情愛愛？

    完全不需要呀！

    她壯著膽子，一把推開他，背對著他道：“世子這是怎么了？難道忘記我因何嫁給你么？”

    第15章 雜草   李意行看著她，眼神有些哀傷……

    門外的霖兒帶著人原要進去掌燈續(xù)香，聽到動靜不對，立時又輕手輕腳地退到遠(yuǎn)處。

    王蒨背對著李意行，看著窗外一輪新月，偷偷使勁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心中的鼓跳終于平緩些。她不知曉身后的李意行是何面色，可是在此刻也沒那么重要。

    她不是毫無緣由就與他揭開話面的，前世二人也有過如此相似的一番談話，大概是在成婚一個月、或是兩個月之時，李意行有一天夜里握著她的手，忽而說了同樣的話——不是世子歡喜公主，而是他歡喜王蒨。

    同樣也是月夜，細(xì)碎的銀光落在他身上，少年好整以暇，含笑望著她，王蒨緊張得要命，以為他在作弄自己，擺出公主架子在他面前磕磕絆絆說了些狠話，李意行似乎根本沒聽進去，借著一抹月色吻在她唇上。

    從一開始就都是假的。

    她越是回憶，就越是冷靜，學(xué)著前世一般，對他道：“世子還是喜歡公主吧，若我不是公主，也嫁不到李氏來?！?/br>
    李意行在她身后，嘆息一聲，卻問起了別的：“這公主，卿卿做得快活嗎？”

    快活嗎？皇權(quán)旁落，士族制衡，父王與她們姐妹三人像是權(quán)勢下的傀儡。王蒨沉思片刻，鼓起勇氣轉(zhuǎn)身：“快不快活要等百年之后才知道，我只是一介女子，無法掌管他們的評判。但謝氏心懷不軌，李氏愿意伸一把手……我要說一聲多謝嗎？”

    李意行看著她，眼神有些哀傷，他又問：“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

    “沒有誰，”王蒨否認(rèn)，“是我自己這樣想。”

    她在心里仔細(xì)回憶，前世的那個晚上，二人究竟是如何說的？李意行給她灌了什么湯藥，讓她從此相信一個世家嫡子的真心，但很快，王蒨就發(fā)覺，自己根本想不起來。

    二人相看無言，李意行將她攬在懷中，輕拍她的背，安撫道：“公主想得太多了，朝堂之事險惡多變，你不用關(guān)心那些，我會守在你身邊?！?/br>
    “你我確是賜婚，”他抵著她的額，吻了吻她的唇角，心滿意足地將人抱在懷里，“可我心悅于你，卿卿何不將我看作尋常男子。我不要公主，只想要你?！?/br>
    “當(dāng)真？”她沒有抬頭，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又小聲道：“你別騙我?！?/br>
    李意行含笑應(yīng)她，抓起她的手腕，用手指輕輕抵著方才她用力掐過的地方，眼中神情略冷，隨后似憐惜一般又在她手心落下一吻：“卿卿不必如此?！?/br>
    王蒨驚異之余，又覺得跟他們相處累極了，這些士族人說起話永遠(yuǎn)遮遮掩掩，不知有幾層意思，究竟是世子心悅公主，還是李意行心悅王蒨，都要扯開中間那層紗布，擺明了說才敢放心。

    如今她看明白了，李意行對她的真心來得莫名其妙，他這樣眼高于頂?shù)娜宋?，對著她盯了月余，能生出什么驚天動地的愛意來？連帶著能說出那些牙酸的情話，也不過是哄騙她罷了。見今日李氏的下場就明白，即便她的名諱還在族譜上，可她與庶人寒門走在一起，世人只會冷眼看她，除名與否真的重要嗎？李意行于她的寵愛也是如此……她從前怎么會相信？怎么能？

    這天夜里，王蒨洗沐回來，李意行吹滅白蠟，放下帷幔，在低語中與她抱在一塊兒。

    算算也該是情到濃時，她演也要演出來。二人前世未曾挑明之前就能折騰一夜，后頭李意行對她表露心跡，就更是沒有節(jié)制，今時今日已算得上□□寡淡，遂王蒨也就隨他去了。

    總歸他這具皮囊生的甚好，又慣是個愛在此事上伺候她的。

    李意行雙目幽深，黑發(fā)被汗水稍打濕，貼了一縷在他面上，于是他的膚色更白，唇色更紅。他壓抑著，喊她：“卿卿、夫人……”隨后伏身而下。

    后半夜，李意行仍沒有睡意，他將人抱到書案前，成對的玉簪和發(fā)釵在夜色中果然發(fā)出皎潔瑩光，他讓她看：“如何？夫人這會兒瞧不不同了么？”

    油燈之下，被看得清楚的何止是玉簪，王蒨忍不了他的荒唐，也實在困乏了，含糊點頭之后在他懷里睡去。

    她這段時日睡得早，頭一回折騰到這個時辰，翌日醒來腦中昏沉，洗漱后連忙叫來了霖兒。

    李意行不在身側(cè)，她毫無顧忌，對霖兒道：“你來看看這些飯食，可有異樣?！?/br>
    霖兒不知公主是何用意，福身行禮后，拿起銀筷將早膳都嘗了一遍，她凝眉，緩緩搖頭：“公主，奴婢未曾發(fā)覺不妥?！?/br>
    王蒨也不好問得太直接，心事重重地?fù)]退了霖兒。

    她以為李意行會在飯菜中摻著藥物，畢竟房內(nèi)的香爐是霖兒收拾的，有沒有避子的東西在里頭，她最清楚，可這些時日，霖兒也未曾說那香爐有什么異樣。

    香爐中沒有，飯菜里沒有，她也不曾喝過什么藥，李意行究竟有沒有給她避子？他總不能忘記了罷？

    王蒨惴惴不安地用了飯，也沒能吃幾口就命人撤了。她前腳剛出房門，早在外等候多時的聞山朝她喜笑顏開：“夫人，世子命小人帶你去后山?！?/br>
    李意行與王蒨的居所有個閑名，叫小山居。

    倒不是因那句小山堂、晚張燕，只是因為這行居依山而建，走出后院就是平緩的山地，雜草茵茵，李意行前世還夸那些雜草自有韌勁，別具風(fēng)姿，一直不曾讓人收拾。

    王蒨跟著聞山走到后山，入目果然仍是那片芳草之地，但綠蔭消失了一半，被收拾成了一個小小的獵場，李意行握著一把長弓站在院中，對面的山下立了三塊靶子。

    他搭著弓箭，長箭破空而出，最后穩(wěn)穩(wěn)落在靶心。

    王蒨隨著那一聲實響，微微發(fā)顫，但還是朝李意行道：“郎君，一大早這是在做什么？”

    后山空曠幽涼，四面通風(fēng)，晨間還有些微涼的氣息，李意行打量著她，朝她笑：“夫人還痛么？”

    王蒨搖頭，也沒有對他的稱謂表態(tài)。李意行將她拉到圍場邊，在她身后說道：“昨日夫人提起，便想起我也許久不曾碰這些了，起身后便命人草草收拾了一番，夫人看如何？”

    王蒨看四下收拾得平整，圍欄鐵制，刷著新油，遠(yuǎn)處的三個靶子也是嶄新的，也不知李意行究竟何時起身，口上只道：“郎君是有主意的人，我自然也歡喜。”

    李意行將長弓交到她手上，在身后摟著她的腰身：“歡喜就好，倒是想看看夫人射禮如何?！?/br>
    弓箭正是昨日被他買下的那把。

    王蒨僵硬著身軀，委婉道：“……腰間有些發(fā)酸，要不明日吧?！?/br>
    說話間，她聞到一股幽香，也不知為何覺得有些熟悉，旋即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這似乎是龍麝之香，宮中常有。王蒨聽聞這香能避子，還會讓人小產(chǎn)，終于松了口氣。原來在此處等她，是這般用意。

    “夫人不要試試嗎？”李意行垂眼，“只你我二人，不必拘謹(jǐn)?！?/br>
    王蒨不再抗拒他的靠近，點點頭，從一旁的筒木中拿起一支箭，搭在弓上。

    她年少時只學(xué)了個架子，不曾入門，更何況昨夜不曾休憩好，這會兒雙臂還在打顫發(fā)抖，模樣十分勉強，李意行體貼地握著她的手，幫她擺好姿勢才微微松開。

    王蒨松開手心的弦，那支箭刃飛出，最后穩(wěn)穩(wěn)落在靶上，雖不在紅心，但也到了內(nèi)圈。

    連王蒨自己都愣怔住了。

    她終于展顏，刻意與李意行貼的很近，又放了一支：“郎君再幫我?！?/br>
    李意行笑著照做，唯獨眼中晦暗，他盯著王蒨喜悅的臉，在心中微嗤。

    這樣歡愉，無非是以為自己給她聞了避子香吧？他知道她不想有孕，這段時日才一直避開自己，不愿同房，因為王蒨知曉，若是有了骨rou，他和她就再也分不開了。

    李意行想到此處，心中生出無限的快意和滿足，他偏不如她所愿，要與她永遠(yuǎn)在一起。

    這二人各懷鬼胎，面上看著卻真如神仙眷侶一般。王蒨本就天賦不錯，李意行幫她搭了幾回手，她已經(jīng)能自己穩(wěn)住準(zhǔn)心，不再需要他了。

    只是她對此事生疏，素日里又甚少走動，體虛力弱，玩了小半個時辰，胳膊就已經(jīng)酸的抬不起來。

    她意猶未盡地收了弓箭，揉了揉發(fā)酸的手臂：“這東西真沉?！?/br>
    “實木而制，份量是要重些，”李意行把弓箭扔給聞山，帶她往小山居走，“夫人如若對這些有興致，我命人給你造一個玉雕的鏤空長弓，擺在房里看著倒勉強拿得出手。”

    王蒨登時想起昨日夜里的事情，霎時回絕了：“不必，多練上幾回，使慣了就不會酸了?！?/br>
    李意行頷首，或是一早搭弓射箭出了汗，也或許是為了洗去身上的味道，他回院子里后，便悠然去了湯池。

    余下來的兩日，二人都一同在后山圍場，王蒨畢竟體力有限，不可能一直練習(xí)射禮。她在一旁看李意行幾次三番命人修整，如今一整個后山都被改夷地平整，那些雜草不知被移植到何處。

    王蒨知道雜草是被移植而非鏟除之時，已不知該是哭是笑。這人的院里種著價值千金的幽蘭香葉，他卻因為顏色太艷，與家中景致不合，而把那東西連根拔起，隨手扔在一邊，可后山的一片雜草，他寧可大費周章移到別處，也因它們的堅韌而不舍得作踐。

    李氏公子，真擔(dān)得起一句隨性風(fēng)流，奢靡入骨。

    到了第三日，王蒨早早起身收拾，準(zhǔn)備去常侍府上做客。

    第16章 宴聚   王蒨沒有貍奴，站在當(dāng)中，竟有些……

    王蒨每天夜里都睡不好，這日起身洗漱后，李意行幫她換上繁復(fù)的衣裳，穿到訶子時，聞山進來附在他耳邊不知通報了什么，李意行系好手里的長帶，讓她展臂，不緊不慢地把衣裳一件件穿戴整齊，才喚喬杏進來幫她打理，自己則不知去了哪里，王蒨也沒問，幾次差些閉目睡著。

    喬杏在她身后，替她梳好長發(fā)，選好了發(fā)飾，才輕聲喊她：“公主。”

    王蒨循著聲音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已經(jīng)伏在案上，銅鏡貼著她的臉。她對著鏡中的自己看了半晌，沒瞧出這張臉與五年后的自己有什么不同。

    大概是因為多數(shù)時候，她都不需要cao心什么。

    喬杏提醒她：“公主，該點妝了?！?/br>
    王蒨勉強坐直了腰身，讓喬杏給她敷面抹唇。從前宮里偶有宴會，她身為三公主要露個面，那些妝容也都是喬杏給她畫的，后來嫁給李意行，就全由李意行接手了。

    許久未見喬杏給她點的妝面，王蒨心中涌出一股親切感，雖然這大紅的唇泥與慘白的敷粉讓她有些無語凝噎，面上的緋色胭脂更是掃得到處都是，無比惹眼，但她還是點點頭，表示滿意。也不能怪喬杏，如今的女兒家們就流行這樣姝艷的風(fēng)氣，貴族女郎們都是這樣涂抹，旁人一樣好看，是王蒨自己不適宜這裝扮。

    她看了看琳瑯滿身的自己，確認(rèn)這樣應(yīng)該足夠莊重華貴，才往外走，準(zhǔn)備去用早膳。

    李意行一大早不見人，原來是在大廳內(nèi)會客。

    李潮生一身華服環(huán)佩，與李意行對案而坐，二人的小桌上雖擺著早點，卻紋絲未動，只開了兩壇酒。

    見王蒨走到正廳，二人看到她的臉，李潮生微怔后朝她揚了揚手：“弟妹。”

    王蒨也喚了聲表哥，隨后跪坐于李意行身邊，她的裙擺沉重，李意行伸手幫她理好，眸光久久落在她面上不曾移開，李潮生看不下去，笑道：“子柏，你也太不拿我這個表哥當(dāng)外人，要膩歪什么時候不能膩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