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歷史倪暉倒是知道一些，外公在運(yùn)動熱潮中曾經(jīng)被打倒過，被放回原籍，平反后，就在原籍重新被起用。倪暉心想，要是沒有那些運(yùn)動，自己是不是也是個蘇州人了？當(dāng)然，更有可能是壓根就沒自己了。

    外公在蘇州有許多老戰(zhàn)友老同事，倪暉跟著外公住在一個孫姓老友家里，老人是蘇州本地人，家住在平江區(qū)，也就是后來的蘇州古城區(qū)，離著名的拙政園非常近，環(huán)境極其優(yōu)雅。

    孫爺爺也是個文藝愛好者，大抵這個年代的老人都比較有追求，又生活在這樣一座底蘊(yùn)深厚的城市里，不沾染點(diǎn)文化氣息都不可能。

    兩位老友多年未見，只是書信電話聯(lián)系，見了面自然少不了寒暄。孫爺爺是個老頑童，很喜歡孩子，見了倪暉，抱起來逗弄了一番，倪暉還挺配合老人的玩心，一老一小互動得非常融洽。孫爺爺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倪暉：“老陳，你這外孫挺有意思?！?/br>
    外公說：“就是有點(diǎn)小大人的樣子，太老成了?！?/br>
    “那是因?yàn)槟氵@個老頑固太嚴(yán)肅了，你要跟我一樣是個老頑童，孩子保準(zhǔn)就活潑了?！惫皇抢吓笥眩瑩p起人來毫不客氣。

    倪暉趕緊為外公爭辯：“外公不是老頑固，外公是個講道理的人?！?/br>
    孫爺爺說：“嘿，沒白教，知道幫外公說話?！?/br>
    “那是當(dāng)然?！蓖夤靡獾卣f。

    寒暄過后，孫爺爺開始跟老朋友現(xiàn)了：“老陳，快來看看我最近收藏的寶貝。”

    “什么寶貝??？”外公疑惑地問。

    孫爺爺將外公帶到一間屋子里，屋子里可謂琳瑯滿目，各種家具、字畫、陶瓷、玉石等等擺了一屋子，倪暉跟在后頭，原來孫爺爺玩收藏呢。

    外公看著那些東西：“這不都是古董嗎？”

    “對啊，我現(xiàn)在玩收藏了。天天上文廟和觀前街去溜達(dá)，看到喜歡的就買下來。”孫爺爺嘿嘿笑著說，“你來看這個，正宗的蕉葉白，明代的，這是我珍藏的寶貝。”他用鑰匙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木盒來，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方橢圓形的端硯。

    外公對書法類的東西還是有些研究的，捧起那方端硯，仔細(xì)地看：“這真是蕉葉白？”蕉葉白是端硯中的名品，哪個愛好書法的，不想擁有一方端硯啊，尤其是這蕉葉白。

    孫爺爺說：“可不是嗎？你看這質(zhì)感，看這色澤，你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好的端硯吧。”

    外公說：“你這是哪里收來的？”

    孫爺爺笑著說：“嘿嘿，這個不是收來的，我用五十塊錢、三十斤糧票和二十尺布票跟人換的。七幾年的事了，現(xiàn)在想買這樣一方蕉葉白，只怕是沒有幾萬塊都下不來了。”

    外公笑了一聲：“這還真是個敗家子，這都舍得拿出來換糧食?！?/br>
    “那估計(jì)也是沒辦法，餓急了，留著一塊只能看不能吃的石頭做什么？”孫爺爺搖了搖頭。

    外公點(diǎn)點(diǎn)頭：“也是，家里能夠留下端硯的人家，成分都不會低，估計(jì)被迫害得也很嚴(yán)重?！彼f起那段瘋魔的時期，禁不住唏噓感嘆。

    兩位老人說著話，倪暉就在屋子里小心翼翼地打量那些寶貝，他對古董也有一些了解，上輩子有一個忘年交，那人就是個愛好收藏的人，收了一屋子的古董。據(jù)說剛開始時交了很多打眼學(xué)費(fèi)，也是看什么就買什么，后來只鉆研瓷器，家里的藏品價值數(shù)千萬，也算得上是個千萬富翁了。

    孫爺爺這里收藏的東西，很多倪暉都不了解，但是他收藏的那幾個瓷器，大部分都是真的，多是清代的民窯瓷，雖然并不是什么名貴的東西，但至少不假。估計(jì)這個時候人們對收藏認(rèn)識不多，好東西也多，收藏市場不像后來炒得那么火熱，藏品價格普遍不高，作假牟取不了暴利，做的就少，加上技術(shù)也不像后來那樣爐火純青，容易被辨認(rèn)出來，賺不了多少錢。

    那邊兩位老人已經(jīng)達(dá)成目標(biāo)：“明天一早去逛觀前街，感受一下所謂的收藏?zé)岢?。?/br>
    ☆、第二十章 早市淘寶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微微亮，兩位老人就起來了，倪暉也跟著起來了。孫爺爺夸他：“暉暉是個好孩子，知道早睡早起身體好?！?/br>
    外公問：“暉暉也要跟著去嗎？”

    “嗯，我也要去玩?！蹦邥熛胫ヒ娮R一下也是好的。

    此時天色極早，又是冬天，街上幾乎沒什么人走動，偶爾能碰上幾個趕早市的家庭主婦。這時公交車還沒有開呢，孫爺爺叫了一輛三輪車，拉著三人到了觀前街，觀前街是蘇州的步行街，商鋪林立，是最為熱鬧的地段，不過此時還非常冷清，開門的店鋪只有寥寥幾家，人們還都在酣睡中呢。

    孫爺爺直接帶著他們拐進(jìn)了旁邊的一條窄巷，不同于正街的冷清，巷子里顯然熱鬧多了，許多商鋪都開了門，亮著暖黃的燈光在迎客。巷子里擺滿了各色地?cái)?，小販們安靜地袖著手等待顧客，已經(jīng)有不少老少爺們袖著手在巷子里閑逛了。

    孫爺爺顯是這里的?？?，許多小販都跟他打招呼。倪暉睜大了雙眼，看著攤位上的瓷器、玉石、錢幣、金屬器皿、字畫還有各種現(xiàn)代工藝品等等，新舊交織著，琳瑯滿目，看得人眼花繚亂。

    外公愛好字畫，此刻正在看一個魏碑拓本。倪暉便蹲在一旁的攤子邊看人家的瓷器，所有的藏品中，倪暉只對瓷器了解一些。這家攤子上擺著不少瓷器，杯、盤、碗、壺、罐、瓶等各種器形的都有，單色釉多色釉也都齊備。

    攤主是個二十多歲的小青年，看見倪暉蹲在他的攤位前看得津津有味的，便笑瞇瞇地說：“小朋友別亂摸啊，仔細(xì)碰壞了，要賠錢的?！?/br>
    倪暉說：“我要買東西，還不讓摸嗎？”

    小年輕瞪圓了眼睛：“這可不是玩具啊，趕緊去找你家大人去?！?/br>
    “我知道，這是瓷器，收藏品嘛?！蹦邥煹穆曇舸嗌模瑤еc(diǎn)稚氣，但是說的內(nèi)容又一本正經(jīng)。

    攤主來了興致，拿出一個筆洗：“嘿，小朋友，你多大啊，認(rèn)得這是什么瓷器嗎？”

    倪暉瞟了一眼：“白瓷唄?！?/br>
    “嘿，行啊，那這個呢？”

    “粉彩?！?/br>
    周圍的人都停了下來，轉(zhuǎn)過頭來饒有趣味地看著他，他們逛收藏市場多年，還沒見過這么小的收藏愛好者呢。

    倪暉的外公也被驚動了，趕緊放下拓片過來了，孫爺爺早就到了，正在鼓動倪暉和攤主打擂臺：“王三兒，你這么考校我孫子，白陪你玩，不給點(diǎn)饒頭的？”

    那個攤主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孫老頭，原來是你孫子，故意來坑我的吧。你看中哪個了？”倪暉說的東西都很基礎(chǔ)，行家聽來也就是些皮毛，但人家是個才六七歲的孩子，能知道這么多就很不一般了。

    倪暉其實(shí)很汗顏，他其實(shí)真只懂一些皮毛，仗著殼子小的優(yōu)勢。孫老頭指著他手里頭拿的那個白瓷筆洗說：“你那個送我孫子得了?！?/br>
    倪暉眼睛溜了一圈，目光落在一個青花大盤上，那個盤子上面還擱著一個粉彩的花瓶：“我想要那個。”

    孫爺爺問：“哪個，花瓶嗎？”

    “不是，是那個大盤子?！蹦莻€青花盤子直徑目測有五六十厘米，是一個大器形。

    孫爺爺連忙搖頭說：“那個沒多大用處，咱們要這個就好?！?/br>
    倪暉充耳不聞，轉(zhuǎn)過頭對自己外公說：“外公，我想要這個盤子，你幫我買下來”

    孫爺爺說：“咱不要那個盤子，那是個贗品，仿元青花的，不是真的。”王三當(dāng)初帶回這個盤子的時候，就說自己弄了個元青花，結(jié)果很多人都來看過了，說是假的。

    倪暉說：“但是那個好看，外公給我買，好嗎？”

    外公看著倪暉：“你要個大盤子做什么？”

    倪暉笑瞇瞇的：“大盤子好看，還能用來吃飯?！蹦邥煵恢挂淮温犓哪莻€忘年交說起過，他曾經(jīng)與一個元青花大盤失之交臂，當(dāng)時的情況是他特別想買，大家都說是假的，他的手頭正好有點(diǎn)緊，猶豫了一下，第二次再去就沒了，后來在佳士得的拍賣單上看到了那個盤子，拍出了五千多萬的高價，把他悔得腸子都青了。老友告訴他，買藏品，只要喜歡，價格能接受，就應(yīng)該買下來，真假無所謂，反正也不是為了投資，而是為了把玩和欣賞，千金難買心高興啊。

    倪暉不止一次聽老友說起過這件事，于是他對元青花的感情比其他的又都要深厚一些。他看中那個青花大盤，并非為了真假，純粹是為了喜歡，所以特別想買下來。

    那個攤主說：“小朋友眼光好，一下子就看中了我家最值錢的東西，你真要這個？”

    倪暉撇撇嘴，要是真值錢，他會將東西放在下面被壓著？他說：“你不要哄我小不懂事，你那個東西要是真值錢，你就應(yīng)該放在那里供起來，而不是被壓在別的東西下面。說個實(shí)在價，到底多少錢？”

    攤主臉上的笑容都僵掉了：“這誰家的孩子?。吭趺催@么鬼精鬼精的?！?/br>
    外公將手放在倪暉腦袋上，心里詫異不已，這到底是誰教他這么說的，他怎么會知道這個？倪暉沖著攤主露齒一笑：“老板，你就說多少錢吧？”然后仰頭看著外公，“外公，要是你買得起，你就幫我買這個好嗎？”

    攤主咬咬牙：“一千二百塊，我的傳家寶，要就拿去?！?/br>
    孫爺爺說：“王三，你別小孩子都誆，欺負(fù)人小孩不懂，狠賺一筆過個肥年是不是？”

    倪暉鼓著腮幫子：“老板你這是要把我們都嚇跑是不是？”

    “嘿，你知道一千二是多少嗎？我這是從別人那里拿過來的底價。沒賺錢的?！?/br>
    倪暉說：“老板你剛剛說是傳家寶，你要傳家，還放在這里賣，現(xiàn)在又說是從別人那里拿來的。你到底哪句話是真的??？”

    王三立即臉紅了，他平時雖然滿嘴跑火車，但是肯定不會像今天這樣毫無邏輯，很顯然他是輕敵了，主要也是不認(rèn)為真能賣出去，這東西就算是幾百塊錢，也沒哪個大人買來給小孩當(dāng)玩具的。

    孫爺爺說：“王三，你這既然都是個仿品了，給你五十塊錢，賣給我孫子玩好了。”

    王三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使不得使不得，這么便宜賣不得，還不夠我的本錢呢。”

    倪暉說：“那你要多少？”

    王三說：“你安心要，給八百塊錢。”

    倪暉說：“三百塊，我就買了。”

    外公和孫爺爺眉頭一跳，這孩子，殺價真狠。

    王三說：“小朋友，三百塊真不行，你這么會砍價，再加點(diǎn)，我就賣給你了?！?/br>
    倪暉說：“你把盤子拿出來讓我看看，值不值兩百塊?！?/br>
    王三看他小大人似的，便小心地將盤子拿出來：“小朋友，絕對值的，你看看，沒有任何瑕疵，你看這氣泡、這開片、還花紋，多漂亮啊?！?/br>
    倪暉說：“你拿穩(wěn)了，給我看看?！边@是一個藍(lán)地留白孔雀牡丹紋大盤，孔雀的顧盼神態(tài)以及牡丹的花葉，都描得極其精美，釉色，看起來十分華貴大氣。倪暉越看越喜歡，他還讓王三拿著，上上下下仔細(xì)看了看盤子，盤子的底款上居然還是“至正八年置”，就是因?yàn)檫@個落款，令大家都認(rèn)定這是個贗品，因?yàn)閭魇赖脑嗷◣Э钭R的寥寥無幾，僅有的幾件也都是罐子和瓶子上的，盤型落款的幾乎沒有。倪暉覺得就算是個贗品，那也是值得的，青花多漂亮啊，況且這東西看起來也并不是個新的，就算是仿品，估計(jì)也是晚清民國的了，兩百塊絕對值的。

    王三說：“怎么樣，漂亮吧？三百塊絕對值?！?/br>
    倪暉湊過去仔細(xì)瞅了瞅，又用手指頭摸了摸瓷器的花紋，笑著說：“那好吧，就三百塊，老板，幫我包起來吧?！?/br>
    王三被他繞進(jìn)去了：“嘿，你這小子，我什么時候說三百塊了？”

    倪暉笑瞇瞇的：“老板，你就三百塊賣給我吧，你看我這么喜歡的份上，就少賺點(diǎn)唄?！?/br>
    孫爺爺和外公都默契地不做聲，看倪暉怎么跟老板討價還價。倪暉人長得非常漂亮可愛，說話又跟小大人似的，一句句夸得老板心花怒放，最后王三咬咬牙：“行了，賣給你了?！?/br>
    倪暉高興得幾乎跳起來：“謝謝老板，老板一定會生意興隆，財(cái)源滾滾。外公，給錢吧?！?/br>
    外公幡然醒悟，這才考慮起實(shí)際問題來，真要花三百塊錢買這么個盤子？他蹲下來，跟倪暉平視：“暉暉，你真要買這個盤子？”

    倪暉認(rèn)真地點(diǎn)頭：“嗯，外公借我錢吧，等我回去了找mama還給你。”

    外公見外孫說得認(rèn)真，猶豫了一下：“好吧，外公給你買了。”

    倪暉高興地抱住外公的脖子，在他頸間蹭：“謝謝外公！”

    于是倪暉便成功將這個直徑六十厘米的青花大盤子買了回來。三人回到孫家，拆開盤子又開始打量端詳。外公問倪暉：“暉暉，你怎么知道瓷器的？”

    倪暉眨眨眼：“昨天孫爺爺和你說的時候，我聽到的啊?！弊蛱鞂O爺爺確實(shí)在跟老友夸耀自己的藏品，一件件介紹它們的來歷，倪暉一直在一旁聽著。

    外公沒想到倪暉記性會這么好，他們隨便一說，他就記下來了，可見外孫對這個興趣濃厚，又問他：“你買了這個盤子回去做什么？”

    倪暉咧嘴笑：“就是看著喜歡，外公，我會叫mama給你錢的?！?/br>
    “不用給，外公送給你了。”

    倪暉說：“那從我mama給的生活費(fèi)里扣吧?！?/br>
    “你這孩子?！蓖夤α似饋恚焓置嗣哪X袋。

    孫爺爺戴著老花鏡：“老陳，你過來看，我覺得這盤子簡直太完美了，越看越覺得不像是個加?xùn)|西啊，怎么會是個贗品呢？”

    外公說：“我又不懂這個，不是你說的是個贗品嗎？”

    孫爺爺說：“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元青花帶款識的很少，尤其是盤型的，幾乎沒見過，就憑這點(diǎn)，大家認(rèn)定了是假的。這個盤子確實(shí)完美，要是沒有這個款識，絕對能夠以假亂真，結(jié)果這個款識反而變得欲蓋彌彰了。這東西估計(jì)是晚清民國時候人仿的，買得挺值?！?/br>
    倪暉本來已經(jīng)認(rèn)定自己買的是個贗品了，他可沒想過三百塊就能買個元青花，但是沒想到大家鑒定真?zhèn)蔚睦碛删故沁@個，不由得想，保不準(zhǔn)這是個真家伙呢。當(dāng)然，這念頭也只是偶爾一閃，沒當(dāng)真。

    孫爺爺說：“暉暉，你這個讓給孫爺爺吧，我給你三百塊錢，不，我給你四百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