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王妃臥病，換藥的工作便由余伯繼任，而自打柳綠來了主院，這項(xiàng)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就落在了柳綠的頭上。

    諸葛流云神色稍緩，語氣依舊冰冷，卻少了一絲嚴(yán)厲：“進(jìn)來?！?/br>
    柳綠悄然松了口氣，她自問膽兒肥，在王爺跟前卻總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錯(cuò)覺，像一座冰山壓住了脊背，也像一根繩索勒緊了脖子，不過幾步的距離，寒冬夜晚，她竟走出了一身冷汗。

    她跪在諸葛流云身邊，將他的褲腿撂起，揭開紗布，取下原先的膏藥，擰了帕子擦洗，爾后換上新的，做這些時(shí)她的余光瞟了瞟諸葛流云有著一排牙印的右手，心中暗嘆，后悔，真后悔！不該咬他手的，應(yīng)該咬他脖子，咬死他！

    磨磨蹭蹭地?fù)Q完藥，柳綠沒有離開的意思。

    諸葛流云翻開一本典籍，不拿眼瞧她，只仿佛漫不經(jīng)心地道：“有什么事就直說，想要什么也別兜圈子。”

    柳綠覺著王爺雖然犯賤，但也不是沒有優(yōu)點(diǎn)，比如，他很大方！王爺送給她爹的藥和補(bǔ)品，人參鹿茸血燕之類的，連老夫人看了都眼紅。

    回王府之前，老夫人和她促膝長談，婉轉(zhuǎn)地表達(dá)了接下來的戰(zhàn)略策略和中心思想，大致是——你好生討王爺歡心，努力說服王爺救水沉香出冷宮，你老子娘和弟弟我替你全權(quán)照顧，如若不然，這種“照顧”也能衍生另一層意思。

    但柳綠不是尋常丫鬟，她骨子里的奴性較少，忠于主子不及忠于自己，是以，對這件事她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

    威脅這種東西，一旦上了癮，有一便有二，有二則有三，老夫人這回只求她助水沉香出冷宮，下次保不準(zhǔn)會(huì)要挾她助水沉香奪回兒子，而更遙遠(yuǎn)的將來……越發(fā)不好說了！

    反正是求王爺辦事，倒不如釜底抽薪，永絕后患！

    柳綠給諸葛流云磕了頭，凝眸道：“求王爺……把奴婢的家人接出尚書府！隨便放哪個(gè)王府名下的莊子里就行！”退一萬步說，助廢妃出冷宮，和弄她家人出尚書府完全不是一個(gè)戰(zhàn)斗級別的任務(wù)，王爺做前一件事艱難，做后一件事簡單，她是傻子才不選對自己最有利又最容易求的！

    諸葛流云冷沉的目光落在她頭頂，像在審視，又像單純的觀賞。

    柳綠的后背冒出了一層又一層的冷汗，生怕王爺會(huì)拒絕她的請求。

    半響后，諸葛流云淡淡喚道：“余忠！”

    余伯在門外應(yīng)道：“奴才知道怎么做了?！?/br>
    柳綠心頭一喜，這是……答應(yīng)她了？！

    但很快，柳綠的眸光暗了下來，有代價(jià)的吧……

    諸葛流云探出手，摸上她精致的臉，冰涼而磨礪的觸感令柳綠猛地打了個(gè)哆嗦，她能清晰感覺到他指腹的薄繭，一寸一寸細(xì)繪著她的眼，輕柔繾綣。

    “回吧，我歇息了?！?/br>
    就在柳綠以為諸葛流云這次真的要寵幸她時(shí)，諸葛流云忽而抽回手，淡淡地下了命令。

    柳綠松了口氣。

    十一月逐漸步入下旬，京城迎來了第一場飛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忽聚忽散，一夜光景，屋檐懸了冰凌，積雪落了滿地，端的是硬裝素裹、分外妖嬈。

    水玲瓏穿上一件湛藍(lán)色素絨短襖、一條白底撒花煙羅裙，腰間掛著一塊和田白玉玉佩，墜下三寸長的紅色穗子，顯得喜慶大氣。她頭上挽著瑤臺(tái)髻，左邊簪一支藍(lán)寶石金釵，并一對迷你珍珠釵，釵身沒入發(fā)髻，只看得到圓潤光澤的珍珠，像繁星閃在夜幕，瀲滟動(dòng)人。

    天安居內(nèi)，喬mama正在向老太君稟報(bào)府里的賬目和大小適宜，都與過年和安郡王的親事有關(guān)，是以，老太君聽得兩眼放光。

    “……筵席的菜式您要是沒什么意見奴婢就定下了，又是過年又是大婚，各個(gè)院子裝扮得喜慶些才好，上回采買的年畫和對聯(lián)不夠，奴婢打算再上街一趟……府西久不住人，缺少打理，恐婚慶當(dāng)天賓客眾多會(huì)有人逛過去，所以奴婢請了工匠和花匠，這幾日便將府西整理一番……”喬mama一樁樁、一件件事無巨細(xì)地說給了老太君聽。

    都是為兒孫們好的，老太君自然沒一個(gè)“不”字，要說她這種婆婆媳婦兒們都是頂喜歡的，從不拿架子，也不把大權(quán)掌在手里，你向她匯報(bào)，她耐心聽著；不向她匯報(bào)，她也沒什么怨言。便是在喀什慶，嫡夫人和她相處得也頗為融洽。

    喬mama言罷，垂首而立，等待老太君的指示。

    老太君拿起一顆玉米糖塞進(jìn)嘴里，禁了一段時(shí)間的甜，諸葛鈺昨晚終于解除了她的“警報(bào)”，準(zhǔn)許她每日吃一塊甜糕和三顆糖，她樂壞了，喜滋滋地吃完，她端起溫水咕嚕咕嚕喝了好幾口，身心舒暢得不得了，這才笑瞇瞇地道：“你幫著王妃掌家多年，你的安排肯定都是好的，且放心辦吧！”

    這話受用，喬mama臉上的笑容真摯了幾分：“多謝老太君賞識?！?/br>
    水玲瓏打了簾子進(jìn)屋時(shí)，正好聽到二人的對話，她拍了拍坎肩兒上的雪花，眉眼含笑地道：“喬mama在呢！我母妃的身子可好些了？天寒地凍的，屋子里的炭燒起來了沒？”

    喬mama朝水玲瓏福身行禮，不卑不亢道：“王妃有了些許好轉(zhuǎn)，就是仍吹不得風(fēng)，王妃不喜燒炭，說覺著悶，就煨了幾個(gè)暖手爐放被子里?！?/br>
    “往年也如此嗎？”水玲瓏問。

    往年有王爺陪著，自然不必如此。喬mama的眼底掠過一絲黯然，道：“今年才這樣，大抵和生病有關(guān)?！?/br>
    水玲瓏不再糾結(jié)這個(gè)話題，坐在了老太君的炕頭，笑著喚道：“奶奶?！?/br>
    “外邊兒冷吧？”老太君摸著她凍得通紅的臉，關(guān)切地問。

    水玲瓏眨巴著亮晶晶的眸子道：“剛開始挺冷，走著走著便出了一身汗?！?/br>
    喬mama打趣著道：“年輕人就是好，身子硬朗！”

    “這話不假！”老太君笑著說完，看向盤子里的玉米糖，想吃，但今天的指標(biāo)已經(jīng)用完了，于是她砸了砸嘴，把糖衣剝開喂進(jìn)了水玲瓏嘴里，“唉！你替我嘗嘗甜頭！”

    一屋子全都笑了起來！

    喬mama退出去辦事，屋子里只剩老太君、甄氏、諸葛姝、水玲瓏和丫鬟萍兒。

    甄氏到底是心虛的，那日，流珠在穿堂偷聽了王爺和柳綠的動(dòng)靜，剛聽到柳綠咬傷了王爺寧死不從時(shí)，余伯便將流珠趕跑了。她就想著呀，柳綠身份卑微，骨子里竟個(gè)有硬氣的，若柳綠真的寧愿自盡也不做王爺?shù)呐?，她還怎么膈應(yīng)王妃，又怎么挑撥王妃和水玲瓏的關(guān)系呢？所以，她才連夜派人去尚書府告訴了柳綠爹娘這則消息。

    給的是匿名信，按理說，水玲瓏和諸葛鈺應(yīng)當(dāng)懷疑不到她頭上，他們只會(huì)懷疑一切是王爺暗中cao作的，而他們大概也拉不下臉去找王爺對峙！

    別說，甄氏這回走狗屎運(yùn)，真的鉆對了空子！諸葛鈺暫且不談，一個(gè)丫鬟而已，是死是活他不在意的。

    水玲瓏么，她的確不曉得甄氏才是通風(fēng)報(bào)信之人，卻知道柳綠是甄氏故意“帶”給諸葛流云的，單憑這一點(diǎn)，水玲瓏就不會(huì)讓甄氏安穩(wěn)過大年！

    水玲瓏吃完糖，眸光一掃，道：“我這幾天沒見著姝兒，傷寒仍未痊愈么？”

    甄氏陡然被點(diǎn)名，嚇得一怔，爾后訕訕笑道：“沒呢，那丫頭針線活兒太差，我拘著她在屋子里學(xué)女紅?！?/br>
    老太君撇了撇嘴：“別太累著她了，一個(gè)小丫頭整日窩在屋里，怕悶出病來。”

    甄氏的心一涼，果然，嫡妻和平妻就是不同的，嫡夫人管教孩子老夫人可從不插嘴，她不過是拘了姝兒幾日，老夫人便不大樂意了。

    水玲瓏岔開了話題：“喬小姐快過門了，不知二嬸給她選好院子沒？”

    甄氏的眼神閃了閃，燦燦笑道：“定的是娉婷軒，夠?qū)挸ù髿?，已?jīng)請了工匠在刷漆?！?/br>
    娉婷軒的確是目前所剩的院子里格局最好的一個(gè)，水玲瓏將鬢角的秀發(fā)攏到爾后，莞爾笑道：“動(dòng)工了啊，那……把董佳小姐的院子也刷一遍吧！董佳小姐遲早得過門，與其屆時(shí)在喬小姐的眼皮子底下裝修，不如現(xiàn)在一并粉飾了?！?/br>
    “這……”甄氏遲疑了，“會(huì)不會(huì)太早了些？”

    水玲瓏笑道：“喬小姐說只要懷了孕便會(huì)許安郡王納妾，最晚一年，說不定喬小姐三、兩月就懷上了呢，大公主不就是懷得挺容易？”

    甄氏動(dòng)心了，請工匠委實(shí)麻煩，不僅女眷們得紛紛回避，連丫鬟都得繞道走，更兼得四面八方一路上須安排不少人選監(jiān)督，唯恐工匠不期然地和小姐或丫鬟們單獨(dú)碰到，傳出去影響女子名節(jié)。而且，施工響聲太大，老太君白日多眠，就易被吵醒。一次性解決……不失為一記良策。

    老太君也想到了最后一點(diǎn)，立馬投了贊同票：“吵死了，一并弄完，省得吵我第二回！”

    甄氏看向水玲瓏，見對方笑容真摯、眸光清澈，她提起的心稍稍放下，道：“那好，就這么辦?！?/br>
    出了天安居，水玲瓏帶著枝繁回往墨荷院，雪停了，天空放晴，日暉落進(jìn)雪地，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二人經(jīng)過后花園時(shí)，陡然聽到一聲低低的抽泣和求饒，不由地停住腳步順聲望去，卻見一名身穿深紫色斜襟短襖、白色束腰羅裙的美艷女子立在一株梅樹旁，衣著之華貴，不比水玲瓏的遜色，滿頭珠釵樣式簡單，卻價(jià)值不菲，就這身行頭，哪怕入宮覲見皇后也是絲毫不失禮的。

    “是奴婢沒有保護(hù)好昭云小姐！請昭云小姐責(zé)罰！”小丫鬟跪在雪地里，哭得滿臉淚水。

    枝繁微微一愣，柳綠……怎么變成昭云小姐了？

    水玲瓏云淡風(fēng)輕道：“昭云，是王爺賜的字?！迸映黾蘅捎煞蚓n字，但她尚沒聽過哪個(gè)主子給丫鬟賜字的，還命下人喚其小姐，諸葛流云真不是一般地疼她，“聽說，王爺把昭云的父母和弟弟要到莊子里去了?！?/br>
    煮熟的鴨子飛掉，不知老夫人有沒有氣得吐血。

    柳綠，不，昭云，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把留著血的食指放入唇中允了允，看向這個(gè)年僅十歲卻乖得不行的小丫頭，蹙眉道：“不關(guān)你的事，起來！我哪是什么小姐？和你一樣奴才一個(gè)，以后別動(dòng)不動(dòng)跪來跪去的，看得我膈應(yīng)！”

    習(xí)慣了和丫鬟們斗來斗去的日子，突然王爺一句話，她成了主院的主子，她真是……從頭到腳……連頭發(fā)絲兒都不自在！

    好吧，她就是賤命，過不慣這種小情婦的奢侈日子。

    嘆了口氣，昭云提著裝滿梅花花瓣的籃子回往了主院。

    枝繁下意識地想叫住她，和她問候幾句，卻被水玲瓏出言打斷：“忘了昭云臨走前和你說的話？”

    “總在事后對不起，為什么事先不給自己留條退路？你這人最大的缺點(diǎn)，就是巴結(jié)有距離的人，傷害最親密的人。我受夠你了，以后別來煩我！”

    枝繁的脖子一縮，悻悻地道：“她講的是氣話，我知道?！?/br>
    水玲瓏搖了搖頭，望向昭云遠(yuǎn)去的背影，冷冷地道：“真的只是一句氣話嗎？白費(fèi)昭云一片苦心！”

    枝繁的頭皮一麻，不敢吱聲了。柳綠不再是柳綠，而是王爺?shù)男聦櫿言?，自己和她走得太近，日后若是王爺出點(diǎn)兒什么岔子，或她鬧出什么禍端，大小姐會(huì)是第一個(gè)被懷疑的幕后主使，素日里她總認(rèn)為自己是最聰明的一個(gè)，可有時(shí)不如昭云看得透徹。

    她也望向了昭云的背影，替昭云心酸之余，其實(shí)有點(diǎn)兒羨慕和嫉妒，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和她一樣是吃主子剩飯的奴才，如今卻已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轉(zhuǎn)眼到了十二月，臨近年關(guān)，又籌備親事，府里一片忙碌。

    水玲瓏的老朋友在一個(gè)陽光明媚的下午如期降臨，于是乎，造人計(jì)劃再次失敗。革命尚未成功，夫妻仍需努力，諸葛鈺加大了播種力度，除去夜間勤奮耕耘，白日偶爾也揮汗如雨。

    x生活的和諧大大促進(jìn)了夫妻之間的感情和默契，水玲瓏覺得諸葛鈺抬抬眼皮子她就能知道他想干什么！

    “大小姐！還是奴婢來吧！”枝繁攔住水玲瓏，苦口婆心地道，“踩梯子危險(xiǎn)，萬一磕到碰到，奴婢們不好向世子爺交代?！?/br>
    今兒是個(gè)黃道吉日，水玲瓏打算把春聯(lián)和年畫全部貼上，燈籠的紅布全部掛上，寓意吉祥美滿，萬事如意。

    其他房間交給下人去貼，她和諸葛鈺的臥房以及書房卻不想假手于人。水玲瓏打開枝繁的手，頗為自信道：“踩個(gè)梯子也能嚇到你？我又不是沒踩過！是吧，鐘mama？”

    最后，她笑著看向了鐘mama。

    鐘mama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在莊子里貼年畫春聯(lián)，夫人和小姐也是喜歡自己弄，要說大小姐沒爬過……那是不可能的，但今時(shí)不同往日，大小姐從前摔著了，夫人哄兩句便是，現(xiàn)在大小姐若是少了一根頭發(fā)，一連串的下人都得跟著遭殃！還記得上個(gè)月大小姐在外院踢毽子，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世子爺回來就下令將所有在場的人包括枝繁在內(nèi)打了五板子……

    鐘mama的眼皮子飛速眨動(dòng)，訕笑道：“大小姐啊，院子里下人眾多，你搶了她們的活計(jì)，她們做什么呀？”

    水玲瓏就笑道：“不會(huì)摔的了，放心吧！”

    語畢，徑自踩上梯子，開始往上爬。

    諸葛鈺下朝，一跨過穿堂便瞧見她踩在梯子上，探出半截嬌小的身子，用白嫩的手輕輕抹平春聯(lián)的橫幅，他濃眉一蹙，臉色不好看了：“下來！”

    眾人一聽這聲，呼啦啦地轉(zhuǎn)身跪了一地。

    水玲瓏在心里罵了罵他，像個(gè)鬼似的憑空出現(xiàn)，也不提前打聲招呼，嚇得她差點(diǎn)兒摔下來！不過當(dāng)著外人要給自己丈夫留面子，這個(gè)淺顯的道理她還是懂的。她忍住不悅，露出一個(gè)甜美的笑：“想自己貼。”

    諸葛鈺滿腹火氣就在她柔和甜美的笑意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散了，他走過去，在門邊站定，二話不說就一把抱住水玲瓏，讓她坐在了自己的右肩之上，并高抬右臂扶住了她腰身。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讓女人騎在自己身上，這……這是不是也……太驚世駭俗了？！

    水玲瓏顯然也驚到了，當(dāng)諸葛鈺寬厚的大掌握住她腰身時(shí)，她以為他會(huì)將她抱下地，誰想他竟……這般慣著她？！

    得意了，有沒有？

    甜蜜了，有沒有？

    水玲瓏呵呵一笑，低頭，沖他調(diào)皮地眨了眨右眼，三分狡黠、兩分天真、隱隱透著一股子感激和贊賞。

    從枝繁手中拿過蘸了漿糊的小刷子，繼續(xù)貼春聯(lián)。

    想著晚上被他壓得死死的，好不容易有個(gè)壓他的機(jī)會(huì)，她怎么也不會(huì)放過了。

    是以，從臥房到書房，再到偏房和廂房，水玲瓏坐在諸葛鈺的肩膀上貼了一路。

    諸葛鈺看她玩得不亦樂于，遂勾了勾唇角，道：“上面的空氣是不是特好？”

    水玲瓏眨了眨眼，看著對聯(lián)一本正經(jīng)道：“是呀！”

    諸葛鈺的左手繞到她背后，邪惡地掐了掐她rou嘟嘟的小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