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洞庭湖洗浴了一夜的太陽，騰地躍出水面，高懸在桃花江東岸那座古老的寶塔頂上，通體閃射出箭簇似的金光，仿佛要把四周的萬物都照得真真切切。

    桃花江兩岸，那座古老的寶塔對面，有一幢剛落成的盒式新樓，經(jīng)陽光照耀，與全城別的樓群比較，顯得氣派不凡，威嚴不俗。這就是統(tǒng)領(lǐng)桃花江縣六十萬人口的中樞神經(jīng)中國共產(chǎn)黨桃花江縣委員會辦公大樓。

    此時，一項項新的決策，正借助電話、廣播，鉛字，以及那吉普、轎車，從這里飛向桃花江兩岸的每個村落，由近千個基層黨支部傳達到全縣公民。

    也在此時，從全縣各鄉(xiāng)鎮(zhèn)、科局前來接受指示，討取智慧的人們，正陸續(xù)走進這幢威嚴的大樓。就在這如織如梭的人流中，有一個年近半百，留齊耳短發(fā)，戴深度近視眼鏡的女干部，正邁著穩(wěn)健的步子，踏上一級級樓梯，夾在右手指間的那支芙蓉?zé)煵粫r湊近勻稱的嘴唇深深地吸一口。每當遇到熟悉的人，眼鏡片后面那兩只練達的眼睛就會放射出友善的光線，附帶著彬彬有禮的點頭微笑。

    她走上縣委辦公大樓第三層，停下步，喘口氣，作一次深呼吸，抬眼盯著面前這間門楣上懸掛著的“紀律檢查委員會”的小牌，堅決地走向門口。

    門內(nèi)靠墻的一圈藤椅上都坐滿了人，空氣間彌漫著辛辣的煙味。她出現(xiàn)在門口，吸引了一道道奇異的目光。她沒有功夫和這些人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兩眼直盯端坐在室內(nèi)上首的那個黑頭黑臉，嘴唇上長著一圈濃密的黑胡子，一腦殼粗短黑發(fā)，農(nóng)民模樣的五十開外的男子漢。

    黑漢也看見了她，夾起擱在煙灰缸上的半截香煙，起身走向門口。他中等身材，穿一件半新舊的白的確良襯衣，越加襯托出渾身黧黑的皮膚。

    “黑老方！我找你有點事?！?/br>
    “我正在召開緊急會議?！?/br>
    “我要向你報案。”

    “下午再說吧。”

    “眼鏡”兩道犀利的目光照射著這張不太規(guī)則的黧黑臉膛，覺得這口氣，這神態(tài)，甚至這形象，都與縣委紀律檢查委員會書記的身份不大相符。她暗暗埋怨：“好個黑老方，官架子倒不小呀！”她出于一種強烈的責(zé)任感，又說：

    “案情重大，牽涉到縣委書記?！彼宰魍ｎD，又加重語氣道：“昨夜八點，有一個自稱是縣委書記的人，向影劇院的艾若莉，就是那個長相最漂亮的姑娘，出示縣委書記工作證，還掏出一大疊鈔票，企圖……”

    她壓低聲音，嘴唇湊近黑漢的耳朵。

    黑漢渾身一震，兩眼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針扎不眨地盯著“眼鏡”，足有半分鐘，然后，掃了一眼室內(nèi)開會的人們，簡單地說道：

    “曉得了，你回去吧。”

    說罷，他轉(zhuǎn)身跨進會議室。

    “眼鏡”回到她工作的局機關(guān)，身子雖穩(wěn)坐辦公桌前，心里卻似奔騰不息的桃花江。平時，她眼里容不得一絲灰塵，心里放不下半點疑問。此刻，這么重大的案情卻無人受理，無人查處，她怎能不焦慮呢？她心里責(zé)罵：你個黑老方，出任桃花江縣紀委書記三年，查處了航運公司的貪污團伙，查處了以權(quán)謀私的工商局長。群眾都喜歡你那副黑嘴臉，親熱地稱你黑老方，把你比做黑老包的弟弟，可今天，太令人失望了。原來你只敢治下，不敢碰上，算什么共產(chǎn)黨員？稱什么紀委書記？

    就在這時，她的思路被打斷，黑老方派人來請她火速去縣紀委。她倏地起身，如一陣旋風(fēng)卷出門去。

    紀委書記神色嚴肅地獨坐在辦公室里，茶幾上泡好一杯君山毛尖，一支芙蓉?zé)熞矓R在茶杯旁邊的煙灰缸上。他抬手看一眼手表，已是十一時正。派去送通知的人已走了十多分鐘，該回來了。

    果然，“眼鏡”氣喘吁吁地跨進門來。

    他沒有起身，只是朝茶幾旁努了努嘴唇，劈頭就說：

    “眼鏡！竹筒倒菜籽，直梭（說）吧?！?/br>
    “眼鏡”坐下，點燃一支芙蓉?zé)?，吸了一口，講開了案情。

    夜幕悄悄地從武陵山那邊遮掩過來，籠罩著桃花江縣城，五顏六色的世界變成了一片墨黛色。霎時，紅燈、綠燈、白燈，全睜開了亮亮晶晶的眼睛，注視著夜幕下的一切。繞城流過的桃花江，象散落著無數(shù)珠寶在水里閃爍。城南影劇院飄出的陣陣歌舞聲，繚繞江面，使古老的桃花江縣城，充溢著開放的氣氛。

    夜晚，是先一天的尾聲，是后一天的前奏，有人利用這個間隙，開展各種文化娛樂活動，排遣先一天勞動留下的疲乏，為后一天的工作積蓄旺盛的精力。也有人利用這個間隙，發(fā)泄渾身的邪欲，干著不可告人的勾當。黑夜之大，無奇不有。

    這時，在縣城西南邊那片蔬菜地當中孤立的一棟古堡式的灰瓦屋里，迅疾地竄出一個黑影，一線風(fēng)似地溜進城里，穿街過巷，直撲影劇院演出大廳。門口旋轉(zhuǎn)的紅綠燈，照出一張嬌妖sao情的鵝蛋臉。她眨眨眼睛，掀開門簾，進入后廳。

    這時，歌舞正進入高潮，觀眾的目光都毫無保留地投向臺上，誰也沒注意后面的動靜。

    鵝蛋臉少婦竄到后廳左側(cè)工作人員席位，伸出纖纖細手，朝正在津津有味地觀看節(jié)目的姑娘肩上輕輕一拍，姑娘一驚，猛地回頭，鵝蛋臉女人連忙湊上去吃吃一笑，口氣很甜地說：

    “小艾妹子，是我。快來一下羅！”

    姑娘搖搖頭：“不，我要看節(jié)目?！?/br>
    “我找你有要緊的事，你難道不去？”

    這女人的口氣由軟變硬。她是這影劇院副經(jīng)理的夫人，也等于半個副經(jīng)理呀！這姑娘是影劇院的臨時工，受著副經(jīng)理的管束。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姑娘雖說年輕單純，涉世未深，可在為人處事方面，也懂得一點起碼的人際關(guān)系。于是，她極不情愿地起身，隨著鵝蛋臉女人朝演出大廳外邊走去。臨跨出門時，還戀戀不舍地回望一眼歌聲正甜的舞臺上。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

    眉毛彎彎眼睛大，

    沒錢的小伙兒她不愛，

    有錢的老頭她不嫁。

    ……

    姑娘隨著這女人踏進黑暗的小巷。她耐不住寂寞，急切地問道：

    “巧姐，你當真找我有事呀？”

    “我年紀比你大一截，還會哄你不成?！?/br>
    這女人親熱地擁住姑娘的腰，一扭一扭地往前走。

    “巧姐，這是到哪里去呀？”

    “我婆婆屋里?！?/br>
    “到底有什么事呀？你還不講，會把我急死呢！”

    “沒出嫁的姑娘，做事就是心急。今天有一樁天大的好事在等著你呢！”

    女人將姑娘的腰摟得更緊，生怕飛走似的。她又親昵地問道：“小艾妹子，你今年十八歲了吧？”

    “下個月才滿?！?/br>
    “哎喲！正是一朵花呢。這個年歲，是女人的黃金時節(jié)，千萬不能白白放過呀。把這年歲過了，做女人的真正價值就減了一半。我這個年紀時，正在劇團主演阿慶嫂，那可走紅??！寫信求愛的，當面約會的，加起來只怕比一個連隊的人還多?？晌一@里選花，越選越差，七挑八選，競看中了如今的背時鬼。一個副經(jīng)理，還是集體職工，莫說他沒能力把自己轉(zhuǎn)為國家干部，就連把我這油鹽鋪的營業(yè)員工作換一下都找不到門路呢。小艾妹子，你千萬要吸取我的教訓(xùn)，把對象看準啦！”

    “巧姐莫講這號事?！?/br>
    說著，已來到古堡式的灰瓦屋前。鵝蛋臉女人輕輕推開屋門，順手將小艾姑娘拉進屋里。

    突然從黑暗中走進雪白的燈光里，眼睛被刺得生疼。小艾姑娘連連眨著烏黑的眼睫毛，擋住直線刺來的白光，減輕眼珠的痛苦。

    “請坐！請坐！”

    屋里響起一個男人殷勤的招呼聲。

    姑娘聽來，是那樣陌生，但又覺得有幾分耳熟。好像在哪里聽到過，又似乎在哪里也沒聽到過。

    她睜大一雙靈秀的眼睛，好奇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那鋪著紅金絲絨的三人沙發(fā)上，坐著一個戴鴨舌帽的中年男子。圓臉，扁嘴，蒜頭鼻子，一臉絡(luò)腮胡，兩顆綠豆似的眼珠正朝她胸前直勾勾地盯著，顯出分外得意的神態(tài)。

    “小艾，他叫你過去坐，你就過去坐沙?！?/br>
    “這……”

    小艾姑娘后退了兩步。

    “哎呀！姑娘家，就是喜歡扭扭捏捏。如今是什么年代？一切都改革開放，你就放大方些嘛！”

    鵝蛋臉女人那薄薄的嘴唇，像兩片敲打的銅鈸，不停地上下啟合。她將小艾姑娘一把按到沙發(fā)上坐下，指著戴鴨舌帽的男人道：

    “蠢女兒，你未必不認得他呀？他有話要跟你談呢，嘻嘻！你倆談吧！”

    話音未落，她退出屋門，帶上了房門。

    小艾姑娘慌忙起身，欲走，左手被鴨舌帽男人一把抓住不放，并滿臉嬉笑地問道：

    “你真的不認識我？我多次在你們影劇院臺上作報告，都是你給我倒茶，你就忘記了？”

    “你……”

    姑娘睜大驚疑的眼睛。

    “我就是縣委書記，你當真不認識？”

    姑娘搖搖頭，坦率地說：“我只曉得添開水，沒往別人臉上望?！?/br>
    “難怪呀，姑娘過分漂亮，免不了有幾分自傲，往往不大注意別人?！?/br>
    鴨舌帽男人說著，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皮小本本，打開，遞到姑娘眼皮底下，指著上面的照片，得意地說：

    “你看，這就是我的工作證，上面蓋著縣委會的鋼印。”

    姑娘瞟一眼貼在工作證上的照片，又瞄一眼那張臉，果然不錯，她點了點頭。

    鴨舌帽男人趁機說道：“今天我是從百忙中抽出時間，特地委派喬小巧同志把你找來，就是為了好生和你談?wù)?。我從你幾次上大會主席臺給縣委領(lǐng)導(dǎo)倒開水的行動看出，你的工作態(tài)度很扎實。你雖然是農(nóng)村戶口，是臨時工，但不要背包袱，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的。小艾，你自己向縣委寫個要求解決農(nóng)轉(zhuǎn)非，轉(zhuǎn)為國家正式職工的報告，交喬小巧轉(zhuǎn)遞給我，在條件成熟的時候給你解決?！?/br>
    農(nóng)村糧！臨時工！這正是小艾姑娘的一大心病。若真能解決，將解除終身的煩惱，帶來永恒的歡笑。她做夢都沒有想到，縣委書記會這樣關(guān)心她，愛護她。一時間，先前的懼怕一掃而光，滿臉喜笑顏開，經(jīng)桃花江水滋潤的美麗的臉蛋，越加變得鮮艷動人。

    “太感謝您了！”

    “為人民服務(wù)，這是我的責(zé)任嘛！”鴨舌帽男人拍拍沙發(fā)，親切地招呼：“小艾，還站著干什么？坐，坐呀！”

    單純的姑娘點點頭，選擇沙發(fā)的另一端坐下。

    那兩只小得像綠豆似的眼珠嵌進了如花似玉的臉蛋，突然，一雙手伸過來，托起那美麗的下顎，一根根絡(luò)腮胡象豎起的鋼針漸漸逼近。

    小艾姑娘驚愕，推開那雙手，倏地跳離沙發(fā)，站在屋中央，盯著那張貪婪的臉，嘴里似問非問，似答非答地說道：

    “你是縣委書記？不！你不是縣委書記！”

    “你還不相信呀？”自稱是縣委書記的男人站起身，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百元一張的嶄新人民幣，用手指彈了彈，遞到姑娘面前，眉飛色舞地說：

    “小艾同志！我了解到你家里生活不寬裕，我有責(zé)任幫助你。這是第一筆補貼。都拿去吧！以后有什么困難，你只管找我就是了?！?/br>
    姑娘伸手擋去，碰落了縣委書記手中的鈔票，頓時紛紛揚揚，四散飄飛。姑娘眼花繚亂，但神智清楚，她返身奔向門口，恨不能一步跳出這屋子，然而，當她伸手拉門時，門被緊緊地反扣著，使盡吃奶的力氣也拉不開。

    縣委書記睜大眼睛，咧著嘴，一步步逼過來。姑娘嚇得渾身發(fā)抖，情急中，揮拳捶門，大聲叫喊：

    “喬小巧！開門！快開門！”

    也許是害怕驚動四周，“吱呀”一聲，屋門開了，喬小巧站立門口，手里搖動著那支反插門絆的楊柳，妖里妖氣地說：

    “喲！艾若莉，縣委書記是關(guān)心你嘛，別人連想也不敢想呢，你倒狗子坐轎，不受抬舉?！?/br>
    艾若莉二話不說，一頭沖出門，像逃離了魔窟，撲進茫茫夜霧里，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前奔跑。

    “去！快追上去！莫讓她走漏了風(fēng)聲?！?/br>
    那男人命令。

    姑娘聽見了，越發(fā)拼命地逃奔。

    喬小巧追上來了，嘴里熱乎乎地說道：“小艾meimei，你好蠢羅，有了縣委書記的關(guān)心，你這輩子都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呀。等等我！等等我！還有話跟你說。”

    姑娘的兩只腳，像兩個飛起的鼓槌，飛快地敲擊著沉睡的大地，喬小巧被她遠遠地甩在黑夜里。

    喬小巧氣短，腿軟，知道追不上了，站住，喘口氣，叮囑道：“小艾meimei，我是真心為你好才這么做的呀！這事，你千萬莫對外人講呀！你聽見了吧！”

    艾若莉沒有回答，仍然拼命地往前奔跑。她沒有返回影劇院，而是來到了流水潺潺的桃花江邊，她望著被紅綠燈映照得撲朔迷疑的桃花江水，心里發(fā)出一串串疑問：

    這號人是縣委書記？縣委書記是這號人？不！不是的。是！是的。是冒充？是欺騙？若真是冒充，真是欺騙，不將他揭發(fā)，豈不壞了縣委書記的名聲？！要揭發(fā)，要報告。哎哎，假如真的是縣委書記，那揭發(fā)，那報告的結(jié)果又將如何呢？

    單純的姑娘，感到從未有過的苦惱。

    南風(fēng)從金牛山那邊吹過來，理順了一江桃花水，卻理不順姑娘亂如麻的心……

    “眼鏡”講完這件事，端杯喝口茶，目光注視著紀委書記的臉，希望作出明顯的反應(yīng)?？墒?，那兩片厚實的嘴唇緊閉，高高的鼻梁像金牛山巍然不動，兩豎粗黑的眉毛如同兩條鐵軌橫臥在寬闊的額頭下一顫也不顫。只有那兩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儼然兩道探照燈，久久地投射在她臉上。“眼鏡”感到有些茫然。

    喝茶，抽煙，一片沉默。

    “眼鏡”耐不住了，又補充道：“據(jù)我所知，他在調(diào)任桃花江縣委書記時，的確辦了紅封面的工作證?！?/br>
    良久，縣紀委書記才不急不忙地問道：“這事，你對別人講過嗎？”

    “我只跟遲副縣長作過反映。”

    “他怎么說？”

    “他嚇得打顫。”

    “從現(xiàn)在起，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同時也要叮囑小艾姑娘保密。只有縣紀委的同志找你們，才能如實反映?！?/br>
    “眼鏡”離開縣紀委，邊走邊沉思：紀委書記的話語、表情，究竟說明了什么呢？莫非是官官相護？果真如此，她和小艾姑娘將是什么結(jié)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