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赴里取得了筆跡微機管理檢索試驗的成功，填補了我國這一領(lǐng)域的空白，他如果進行別的科技項目試驗，他也會同樣取得成功。翻開他的人生檔案，凡他看準了、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沒有不成功的。

    他的童年，是在苦水里浸泡的。不經(jīng)一番風(fēng)霜苦，哪得寒梅放清香。的確，苦能磨煉人的意志，苦能激發(fā)人的精神。尤其童年受的苦，如同高樓大廈打下的基礎(chǔ)，能承擔起漫漫人生路上遇到的任何壓力和風(fēng)雨。龔赴里出生在岳陽樓下，洞庭湖畔，從小看湖上的波濤，聽岸邊的號子。父親是小學(xué)教師，每有閑暇，就帶他登岳陽樓，講這天下第一樓的來歷，講范仲淹與《岳陽樓記》，他幼小的心靈，便立下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偉大志向。就在他需要父親更多的教育和啟迪的時候，萬沒想到，父親突然病逝，撇下母親和他與四個未成年的兄弟姊妹。他是老二，上面是個jiejie。一夜之間，他成了家中頂門戶的男子漢。這時他正在讀小學(xué)三年級，他被迫丟下書本，幫助母親和jiejie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擔，港灣里捉魚蝦，蘆蕩里逮野鴨，挖藕、采菱，撿螺螄、抓黃鱔，冰天雪地，他就沿街賣香煙，香煙賣不出時，他只得挨家挨戶地討飯。

    1949年9月，他終于熬出苦海，見到青天。當時，在他父親曾經(jīng)任教的那所小學(xué)里，駐扎著一支受老百姓歡迎的部隊，他背著煙箱，跨進里面，高聲叫賣。這一步路，這一聲喊，改變了他的整個人生。部隊的一位炊事員邊買他的香煙，邊了解他的身世，要他每天早晚幫助洗菜洗碗，給他報酬。白天，他依然去賣香煙。這一天，部隊炊事員把他帶到團長面前，團長告訴他，部隊要走了，要他也跟著走。他很高興。他回家告訴母親，可母親高低不肯讓他走。團長理解他母親的心，他走了，這個家就沒有挑大梁的男子漢。于是，團長揮筆寫了張紙條，介紹他到岳陽縣城關(guān)區(qū)公所當通訊員。

    他每天早晨6點起床，一直忙到晚上10點才休息，深得所長鞏擴的喜愛。不久，岳陽組建城關(guān)派出所，鞏擴當所長。鞏擴把他帶到派出所，這時只有14歲的他，便早早地走上了從警之路。

    他分管車站路一帶的治安，他抓獲了20多個企圖乘火車逃走的地主、惡霸。在押往派出所的路上，這些地主、惡霸見他年輕，企圖收買，有的從內(nèi)褲里取出玉器，有的從胳肢窩里拿出金條，請他收下。年輕的龔赴里不為所動，并怒斥他們的無恥行為。他手中的三八馬槍，總是警惕地對準這些吸人民血汗的罪人。一次，他一桿三八馬槍，押兩個犯人，送往監(jiān)獄。過橋時，兩個犯人把他推進了河里。他水性好，游上岸，舉槍緊追，硬是將兩個犯人追回。他突出的表現(xiàn)，多次受到鞏擴所長和上級公安機關(guān)的表揚。

    1952年春天，龔赴里被調(diào)到岳陽縣公安局，擔任偵查員。同年冬，他被選調(diào)到湘潭縣公安局。當時，岳陽、湘潭都屬長沙地區(qū)管轄。湘潭是毛主席的故鄉(xiāng)，湘潭縣公安局的責(zé)任重大，必須選拔一批政治可靠，工作責(zé)任感強，有獨立工作能力的優(yōu)秀民警到這里工作。龔赴里就是這樣被選調(diào)出來的。從湘潭縣公安局到湘潭地區(qū)公安處，再到地市合并后的湘潭市公安局，他一直盡職盡責(zé)地守護在紅太陽升起的地方，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

    上級公安機關(guān)和當?shù)攸h委部門多次要調(diào)他，歷屆公安局和公安處的領(lǐng)導(dǎo)都舍不得放。就連他考上空軍，戴上了大紅花，時任公安處長的定平同志，還千方百計將他留了下來。他是百里挑一的偵查員，放他走，無疑是撤偵查科的臺柱子。

    那時的湘潭地區(qū)，轄14個縣市，無論哪個縣市發(fā)生了重特大案件，龔赴里都要趕到現(xiàn)場勘查，繼而訪查，直至案件偵破。他有個特點，越是疑難案件、復(fù)雜案件，他越要爭著去辦。

    1961年2月，劉少奇主席故居的陳列品被盜，案情驚動了黨中央、國務(wù)院。公安部一天一個電話，督促盡快破案，可偵查工作陷入僵局，就因為省里有權(quán)威定了框框：盜竊犯就在附近，不會越出10公里范圍，而且是一人所為。龔赴里提出不同看法，要求擴大偵查范圍。他的意見不但未予采納，反而受到批評。龔赴里沒有頂撞，也沒有屈服，他和當時的偵查員，后來出任岳陽化工總廠保衛(wèi)科科長的王安民一道，從現(xiàn)場提取了一枚左手大拇指的雙箕斗指紋，然后，他倆四處尋覓這個相同指紋的人。正逢三年自然災(zāi)害和“老大哥”卡中國人的脖子的特殊時期，全國上下勒緊褲帶，就連毛澤東主席也計劃定量。餐桌上減掉了他喜愛吃的紅燒rou。龔赴里、王安民每餐填進肚子的是野菜、樹皮。他倆患了水腫病，大腿水桶粗，每走一步都艱難。但他們從未間斷訪問、偵查。

    他倆去黃龍公社偵查的路上，渴了，進入路邊一戶人家討水喝。階基上，兩個老人的扯談引起了他倆的注意。一個老婆婆惋惜地說：“這么好一個妹子，什么人不好嫁，偏偏嫁給了一個野貓子?！彼麄z交換了一下眼神，立刻坐下來，與兩位老人拉家常，不經(jīng)意間，他們掌握了野貓子其人的情況：名義上他是個理發(fā)匠，提著理發(fā)箱，走東串西，給人理發(fā)，實際四處瞄水，發(fā)現(xiàn)哪里有東西可偷就偷哪里。

    當日，野貓子結(jié)婚，正在學(xué)校擺喜酒。龔赴里、王安民趕到學(xué)校，公社、大隊的領(lǐng)導(dǎo)干部都在這里，他們都是熟人，見面自然親切。龔赴里要求公社、大隊干部幫忙，請野貓子新郎公給他修理胡子。這當然不難。野貓子新郎公給他修理胡子時，他夸贊他手很白，趁機掰看一根根指頭，發(fā)現(xiàn)左手大拇指是個雙箕斗。

    他修理完胡子，假意要走。野貓子新郎公留他倆喝喜酒，他倆高興地應(yīng)允。餐桌上，他與野貓子新郎公坐在一起，他想坐左邊，野貓子新郎公要他坐右邊，說右邊是貴賓坐的位置。

    酒過半酣，龔赴里起身小便?；貋?，坐到了野貓子新郎公的左邊，并說酒已足，飯已飽。野貓子新郎公用左手給他遞茶杯，留下了指紋。龔赴里又借口看看學(xué)校的建設(shè)，端了茶杯，起身離席。趁人不備，他與王安民調(diào)換了手中的茶杯。他將調(diào)換的茶杯放回野貓子新郎公面前，沒引起絲毫懷疑，而留下指紋的茶杯，被他們帶回。他們?nèi)×瞬璞系闹讣y，與現(xiàn)場留下的指紋比對，十三個特征無一不符。連夜逮捕野貓子新郎公，其交待的犯罪事實，與龔赴里最初的推斷完全一致：野貓子等三人團伙作案，居住地距發(fā)案現(xiàn)場17公里。

    我得到龔赴里的這些事跡，很費了一番工夫。我采訪他時，他給我的印象與眾不同，一般人談到自己的成功，談到自己過五關(guān)斬六將，都是抑揚頓挫，情緒高昂。而他談到自己的成功，談到自己過五關(guān)斬六將，只是輕描淡寫，一語帶過；談到自己如何“走麥城”，卻是濃墨重彩，反復(fù)強調(diào)。他偵辦2600多起案件，沒有造成一起冤假錯案，但有8起案件沒有偵破，尤其是1962年，湘陰縣發(fā)生一起殺人案，死者只剩一把骨頭，而兇手卻一直未能找到。他談起這些，智慧的雙眼總是流露出深深的愧疚。在我看來，8：2600，成功遠遠超過了失敗，面對記者的采訪，大可不提，他卻毫不避諱，反復(fù)提及。后來，當他的筆跡微機管理檢索取得完全成功時，我才猛然醒悟：他的成功并不令人驚訝，這完全是一種必然結(jié)果。因為他歷來就具有敢于面對失敗的精神。只有不避諱失敗，對失敗又善于分析、總結(jié)的人，才能取得最后的成功。龔赴里的行為與“臥薪嘗膽”可以媲美。

    我并不滿足他所談的“走麥城”，我還是想掏他的“過五關(guān)斬六將”，以加深我對他的了解。如何才能達到此目的呢？我聽說他能歌善舞，只是從不去歌廳舞廳。我想如果能把他從那充滿神圣、嚴肅、枯燥的天地里，帶入悠揚舒緩、輕松愉悅的音樂世界，也許他的情緒能放松，話匣子能打開。感謝朋友鼎力相助，按照我的要求，在一家工人俱樂部作了精心的安排。我的那兩位朋友，與他是多年的同事、摯友，邀約他聽聽音樂，他沒有拒絕。

    他如約而至，不差分秒。我看見他向俱樂部的臺階上走來，烏黑的頭發(fā)往右側(cè)梳得整整齊齊，身穿一件老式米色長風(fēng)衣，雖只三成新，卻筆挺、氣派，脖子上還圍了一條方格圍巾。與他在辦公室時比較，判若兩人，顯得朝氣蓬勃、精神抖擻，根本不像五十有八的人。

    音樂起，他的眼睛放亮。朋友邀他起舞，他翩翩步入舞池。他跳的都是老步子，離時髦，離流行已遠。然而，他優(yōu)美的舞姿，準確的造型，卻如詩，如畫，令人傾倒，令人陶醉。我早幾年在武漢大學(xué)作家班時，接受過來自天南地北的同學(xué)們的傳授，所謂博采眾長，自成一體。此刻與其相比，自愧弗如。我越加感覺到，在龔赴里身上有許多特殊特別之處。

    在這個特殊的夜晚，我的目的達到了。輕松和諧的氣氛中，他與我談了許多，人生、筆跡微機管理、偵查破案，等等。除了我上面已經(jīng)寫到的，還有兩樁案子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1963年秋天，瀏陽縣荷花公社，一個社員被殺死在紅薯地里。龔赴里他們趕到時，紅薯地被圍觀的人們踩得亂七八糟，提取不到任何痕跡物證。龔赴里和他的同事恨不能對著圍觀的人們怒吼，但圍觀的人們不知保護現(xiàn)場的重要性。不知者不為過，責(zé)怪也沒有用。龔赴里談到這里時，他的語氣尤為加重：“你要知道，沒有現(xiàn)場就沒有案件，沒有現(xiàn)場就沒有方向，沒有現(xiàn)場就沒有破案?，F(xiàn)場是作案的再現(xiàn)?，F(xiàn)場是果。沒有果，就找不到因?！?/br>
    沒有切身體驗，不經(jīng)過深思熟慮，無法作出如此精辟的結(jié)論。

    當時，龔赴里和他的同事們撲在紅薯地里，托起一根根紅薯藤，仔細查看。他們得到四大收獲：一是搜集到了數(shù)十個挖爛的紅薯，個個比對，均是用約3厘米寬，二三十厘米長的篾片挖的；二是取到了一個籮筐??；三是發(fā)現(xiàn)了血跡；四是發(fā)現(xiàn)有一長溜紅薯藤葉往水港方向倒著。而死者就伏在水港里。從紅薯地到水港是一個斜坡。龔赴里和他的同事們分析，死者是從紅薯地里被拖進水港的。

    他們在斜坡上尋覓蹤跡，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右腳大拇指的滑印，一直滑入水港。龔赴里把水港排干，端開稀泥，從水港底部提取了右腳大拇指印。龔赴里勘查現(xiàn)場，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除了尋覓痕跡物證，還要捕捉氣味。他趴在被踩爛的紅薯地里，一處一處地聞，他感覺到泥巴里有一股奇異的味道。他扒開泥巴，里面有大便的成分。他將泥巴和大便一起端了，輕輕淘洗，柑橘籽、柑橘莖、辣椒皮、田瓜子、麥麩子皮漸漸呈現(xiàn)出來。有的人不理解他這樣做的目的。他推斷：黑夜，犯罪分子偷紅薯，被死者發(fā)現(xiàn)，犯罪分子趕緊躲起來，趁死者走近不備之時，用扁擔將其砍死，然后繼續(xù)挖紅薯。挖紅薯的過程中，留下大便。最后，挑起紅薯要走時，擔心死者不死，便順斜坡將其拖入水港。

    尋覓有盜竊劣跡，好吃懶做的人。群眾提供，本地有個叫葉有仁的正是這種人，早晨還有人看見他挑擔紅薯進縣城去賣。龔赴里決定試探葉有仁。他選擇葉有仁回家的必經(jīng)路口，待其快走近時，故意與人高聲談起紅薯地里發(fā)生的兇殺案，觀察其有何反應(yīng)。果然，葉有仁聽見，滿臉緊張之色，不敢正眼看人。龔赴里胸中有了數(shù)，同時，他還發(fā)現(xiàn)葉有仁的兩只袖口有飛舞的蒼蠅。那是有血味的象征。事不宜遲。抓住火候，逮住兇狠。一旦放松，可能逃之夭夭。

    龔赴里立即跟蹤到葉有仁家，將其穩(wěn)住。接著，從其家中搜出了打死人的扁擔，裝紅薯的籮筐，濺血的衣服。緊接著，龔赴里又從葉有仁家的糞缸里取樣化驗，所含成分，與留在紅薯地里的大便成分完全吻合。葉有仁鋃鐺入獄。

    我們不難看出，龔赴里每破一起案子，都當作一門學(xué)問來做，因而絲絲入扣，環(huán)環(huán)相連，有條不紊，滴水不漏。有的人破案卻未能提到這個高度，進入這個境界，案子雖然破了，僅僅當作一種技術(shù)復(fù)雜的cao作，這永遠只能停留在匠人的水準線上。正因為龔赴里視偵查為博大精深的科學(xué)，我們就很容易理解一個只讀過小學(xué)三年級的老公安戰(zhàn)士為什么要研究筆跡微機管理這門跨世紀的尖端科學(xué)。

    又是瀏陽，又是秋天。鎮(zhèn)頭公社的一座茶山里，發(fā)生了一起身首分離的兇殺案。死者身上被砍了十幾刀，頭被砍下，身首分離近一米遠。龔赴里冒雨來到現(xiàn)場，地上的血跡變成黑色，他據(jù)此認定拋尸的地方不是第一現(xiàn)場。他撥開草叢到處尋找，發(fā)現(xiàn)山坡上一片草叢凌亂，留下了兩人搏斗的痕跡。死者是個看山員?？赡馨l(fā)現(xiàn)有人偷砍茶樹，上前制止，偷砍茶樹的人不但不聽，反而舉起砍刀，襲擊看山員。于是，有了這草叢中的搏斗。最終看山員因手無寸鐵，被砍茶樹的人砍死。

    龔赴里和他的同事們，查看方圓六七公里的茶林，找到了60多棵被砍的茶樹，取下這60多棵茶樹身上的刀痕，與死者身上的刀痕比對，屬同一砍刀所為。龔赴里部署找刀、找人。

    砍刀找到了，刀上還留有血跡，刀刃有個比芝麻還小的缺口。兇手逃走了。龔赴里又部署追蹤。三天時間，兇犯落入法網(wǎng)。

    龔赴里干任何事情都滴水不漏，細致周全。他追求至高至善至真至美，尤其當經(jīng)濟大潮將人們卷得發(fā)熱發(fā)躁，發(fā)瘋發(fā)狂的時候，他越能穩(wěn)住陣，沉住氣，像一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大將軍，渾身上下，找不出一絲浮躁。當公安部撥?？钜蟊M快推廣他的“筆跡微機管理檢索系統(tǒng)”時，他沒有急于推廣，而是作了暫緩。這在很多人看來是不可理解的“愚蠢行為”。其實，他比任何人都聰明。在成功和榮譽面前，他沒有飄飄然，他的頭腦很清醒，他看到了“筆跡微機管理檢索系統(tǒng)”還有不完美、不盡如人意的地方，距他當初定下的目標還有一段距離。他要繼續(xù)拼搏，繼續(xù)攀登，一次達到自己確定的偉大目標，“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使“筆跡微機管理檢索系統(tǒng)”完美無缺，無懈可擊，真正成為理想的科技成果。

    這時，他前后左右的阻力沒了，而疾病卻成了他前進路上新的障礙。因為他以往拼搏得太厲害，他付出的太多，幾乎燈干油盡，他的體重只有44公斤，視力下降了0.7度，胃出血、腦動脈硬化，醫(yī)生早已向他亮出黃牌：再從事腦力勞動，時刻都有中風(fēng)癱瘓的危險。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要作最后的一搏，無疑是玩命。

    他重新歸類編程序，他要將所有人的字體都囊括進來，他要把每個人的特征字找出來，他要把帶規(guī)律性的東西抽象出來。白天，黑夜，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煙灰缸里小山般壘起煙頭，龔赴里不停地咳嗽，咳出的痰中帶有殷殷的血絲，隨之，胸中陣陣劇痛。

    他知道自己患了晚期肺癌，死神正向他一步步逼近。他沒有千方百計延緩生命，他沒有享受清閑，而是以他崇高的精神，頑強的毅力，驅(qū)動他的瘦弱之軀，向著中國公安技偵的高峰攀登。他爭分奪秒，與死神展開了激烈競爭，他要在自己閉上眼睛之前，將一套更先進、更完善、更具世界尖端水平的“筆跡微機管理檢索系統(tǒng)”獻給祖國，獻給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