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只有堂客和兒子興許是自己的，先摸著石頭過河

    沈惠民駕駛著摩托車，從東向西行，車速不快也不慢，如果照他平時的性格，在這夜深人靜，車少人稀的大道上，他會行駛?cè)顼w，然而此時他卻飛不起來，因為他一路上還在為自己未能快速趕到湖南省公安消防總隊與兒子團聚而懊悔自責(zé)。

    他行駛到了岳麓山下，抬頭望去，山與天連成一體，分不清哪是山，哪是天，只有高高的山峰略顯出一縷輪廓，像是一道道肩膀把天高高地扛起。山上傳出的松濤聲一陣連一陣，從低往高，此起彼伏，如同北去的湘江水，永不消逝。

    沈惠民久久地注視著岳麓山上，聽松濤鳴唱。他恨不能看清山上的一切，聽清山上的一切。然而，他無法看清，也無法聽清。妻子今天上山發(fā)生了什么險情？妻子發(fā)給他的短信沒有明說，他也想不明白。此時妻子是仍在山上處于險境，還是被柳成行營救下山？他得不到準確的消息。

    沈惠民駕駛摩托車朝橘子洲狂奔。他要先回家中，看看妻子是否回家。然而，當他駕車穿越楓林路，來到溁灣鎮(zhèn)，從藍天公安分局門前經(jīng)過時，他的車速漸漸減緩。余非英逃跑的一幕浮現(xiàn)在他眼前；莫老板家的慘狀浮現(xiàn)在他眼前；鄔娜瑰的狡詐目光浮現(xiàn)在他眼前；市局、分局一次次會診入室麻醉搶劫案的情景浮現(xiàn)在他眼前；武圣強副局長命令他領(lǐng)頭偵破跨國販毒案的聲音在他耳畔回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摩托車。他注視著藍天公安分局機關(guān)大門上的燈，注視著燈下的那個金盾，注視著大門兩側(cè)的對聯(lián)：

    “龍騰虎躍保百姓安居樂業(yè)，忠心赤膽護華廈壯美風(fēng)光。”

    他覺得自己今天變了，變得不像以前那樣全身心地投入偵查破案了。以前只要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就會不顧一切地追蹤到底；今天他卻大不相同了。明擺著入室麻醉搶劫案、跨國販毒案不去查，心里只想著妻子、兒子。這種事此前不曾在他身上發(fā)生過。為什么眼下會發(fā)生？不就是因為競爭演講失敗，自己的職位職權(quán)被動搖，面臨丟官丟權(quán)丟飯碗的危險嗎？在中國大地上，丟官丟權(quán)的人雖然不多，但也不算少。他們丟的是大官大權(quán)；他丟的是個刑警大隊長，副科長級別，簡直上不了品位。丟飯碗的人，那可就多了，千萬個單位一夜之間倒閉，千萬個人沒地方領(lǐng)工資，沒有人說受不了，大家都覺得很平常。為什么輪到他沈惠民丟個比芝麻還小幾倍的官，丟個普普通通的飯碗，他就承受不了呢？就成了奇怪事了呢？就有了種種的想法和種種的情緒呢？他問自己；也問湘江；也問岳麓山。湘江，波濤滾滾；麓山，松濤陣陣。他似乎聽到了回答：妻子、兒子、事業(yè)，同等重要。顧妻子、顧兒子、顧事業(yè)，并不矛盾，互無妨礙，而且只會相得益彰。眼下，他已安排柳成行帶人進岳麓山營救妻子，他應(yīng)該放心；兒子正乘車回部隊駐地豐陽，與首長、戰(zhàn)友們在一起，一路上有說有笑，他應(yīng)該無憂。相比之下，只有案子未破令他棘手，令他頭痛。他必須心無旁騖地鉆進去。

    沈惠民想到這里不再猶豫，他毅然騎著摩托車，駛回老渡口國際大酒店，來到監(jiān)控鄔娜瑰的據(jù)點上。

    彭金山、杜瓦爾向他報告：跨國女毒梟鄔娜瑰依然閉門不出，沒有一絲動靜。

    沈惠民想了想，提出了兵分兩路開展工作的想法：一部分警力監(jiān)控鄔娜瑰，一部分警力追蹤余非英。杜瓦爾連聲贊同。彭金山?jīng)]有反對。符品仁卻老大不高興，立刻板起了兩塊臉，對著沈惠民不滿地說：

    “不知是你老糊涂了，還是你要標新立異？”

    他故意把一個老字的聲調(diào)提得很高，拖得很長。他接著說：“武局長交給我們的任務(wù)是偵破跨國販毒案，你卻要追蹤余非英。她不就是騎車撞倒了一個人嗎？依我看沒有一點值得偵查的價值。你要想從她身上得到什么，把她關(guān)起來深挖也行，你卻又把她放跑了。反正捉她是你，放她也是你。要追，你去追，我們不參與。我們只監(jiān)控鄔娜瑰?！狈啡蔬@番話里的意思很明顯，他代表了彭金山、杜瓦爾。他一下就把還擔(dān)任著刑警大隊長職務(wù)的沈惠民孤立起來了。

    沈惠民說：“不必動肝火。你剛才還用蠻溫和的語氣勸我去看兒子嘛！怎么突然一下變得煩躁起來了？有事好商量?！?/br>
    符品仁根本不讓他往下講，立刻把他頂了回去：“你不要說那么多。今天的事情不能你一個人說了算，必須集體決定?！?/br>
    沈惠民聽出了弦外之音。他強調(diào)：“我只是提出來商量嘛！”

    符品仁態(tài)度強硬地說：“沒什么好商量的。就這么決定了！你說得再多，我和小彭、小杜也不會聽你的?！?/br>
    沈惠民心里感到十分酸楚。符品仁的每一句話都無異于往他的創(chuàng)口上撒了一把鹽。他本來打算一門心思投入偵查破案，聽了符品仁的話便一下變得灰心喪氣了。他罵自己是個蠢貨。競爭演講失敗，下崗在即，還賴在這里破案。放著妻子生死不明的大事不管不顧，還堅持在這里破案。你要破案，人家不讓你破。人家有道理呀！你競爭演講失敗，只等紅頭文件下來，你就是下崗人員了，你還賴在這里破案。這不是擋人家的升遷之道嗎？你不識相，人家就趕你走。沈惠民狠狠地咬咬牙，暗下決心：不干了！尋找自己的堂客去。什么都是別人的，只有堂客和兒子興許是自己的。他沒有說什么，轉(zhuǎn)身離開監(jiān)控鄔娜瑰的據(jù)點，沖進了黑夜中。

    彭金山追上去輕聲說：“沈大隊長！你這是做什么呀？！你平時不是很大度的嗎？今天怎么也耍小伢兒脾氣？這正是個別人希望看到的呀！你千萬不能讓個別人如愿，被他戴了籠子……”

    符品仁也追到了停車場，他一把拉住彭金山，用命令的口氣說：“小彭！讓他走！沒有了他，地球照樣轉(zhuǎn)！”

    ……

    黑夜，柳成行將柳益高、柳維思、柳拂波、柳藝純、柳藝潔連同自己一起，分為三個小組，從不同的小路，不同的方向，往岳麓山深處搜索，尋找柳潤美。他們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結(jié)果沒有找到柳潤美的影子。他們?yōu)榱藬U大搜索范圍，6個人又分散上山，有的走大路，有的攀小道，呼喚著柳潤美的名字，找遍了岳麓山的山山嶺嶺，溝溝壑壑，結(jié)果，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柳潤美的蹤跡。

    他們都累得精疲力竭了。柳成行不甘心就這樣帶著失望回城。他腦海里突然閃過一道靈光，他想起了小時候與jiejie下湖打魚，若是在蘆葦蕩里迷路了，走散了，失去了聯(lián)系，姐弟倆就按事先的約定，高唱漁歌，互相尋找。他想把以前在湖上用過的，原始而又實際的方法，搬到岳麓山上來使用。他對大家說了這一想法。

    柳維思說：“這個辦法好，有可能收到好的效果?！?/br>
    柳拂波持懷疑態(tài)度，他說：“這是山上，不是湖上。湖上唱一句，十里百里都能聽到。山上則不同，這邊山上唱，那邊山上就很難聽得見。”

    柳藝潔、柳藝純則說：“不管效果如何，先試試再說。摸著石頭過河嘛！興許能收到理想的效果?！?/br>
    柳成行態(tài)度堅決，大聲地表示：“先試試看再說！連試也不試，怎么知道效果是好是壞呢？！”

    說著，他不待大家作出何種表示，朝四周掃視了一眼，看準身邊的一棵參天松樹，兩手搓了搓，飛身躍起，“噌噌噌”攀上樹梢，橫跨在一棵枝丫上，對著夜空，扯開嗓門，放聲高唱：

    千條小溪萬條溝，

    穿山越嶺匯巨流，

    你爭我搶入洞庭，

    齊向東海不回頭。

    湘江吹來的風(fēng)，將漁歌撒向漫山遍嶺，松樹與松樹之間，楓葉與楓葉之間，翠竹與翠竹之間，菊花與菊花之間，將漁歌快速的傳遞。

    柳成行領(lǐng)頭唱出這段漁歌，柳益高、柳維思、柳拂波、柳藝純、柳藝潔聽了，頓時都提起了精神和興致，不管歌聲能傳多遠，不管柳潤美能否聽到，他們都放開歌喉唱了起來：

    千傾波濤萬道浪，

    涌金疊翠堆糧倉，

    湖上一夜東風(fēng)起，

    荷花出水放清香。

    柳成行又唱：

    jiejie撐開山萬座，

    弟弟撥出霞萬朵，

    山里飛起金鳳凰，

    湖上飄來白天鵝。

    這時，柳益高、柳維思、柳拂波、柳藝純、柳藝潔也分別攀上了一棵棵高大的松樹、楓樹、樟樹，齊聲高唱：

    金鳳凰呀白天鵝，

    東邊唱來西邊和，

    驅(qū)散云霧擊退雨，

    金鯉銀鰱躍清波。

    他們唱罷，都不說話，期待岳麓山上的反應(yīng)。忽然間，聽得遠山傳來隱隱約約的漁歌回答：

    高掛云帆搖大槳，

    闖開激流踏碎浪，

    jiejie船尾穩(wěn)掌舵，

    弟弟船頭猛撒網(wǎng)。

    柳成行側(cè)耳靜聽，好像jiejie柳潤美的聲音。他抓住松樹枝，又往樹梢頭攀上了幾尺，伸出耳朵，順風(fēng)探聽。這聲音柔潤美妙，很像出自jiejie的口；這歌詞浸透了漁家的神韻，就該源于jiejie的心底。他高興極了，又高聲唱道：

    左網(wǎng)右網(wǎng)前后網(wǎng)，

    網(wǎng)金網(wǎng)銀網(wǎng)霞光，

    網(wǎng)了東湖網(wǎng)西湖，

    網(wǎng)出洞庭米糧倉。

    柳維思、柳益高、柳拂波、柳藝純、柳藝潔各自騎在樹干上，有的雙手握成喇叭狀，有的朝夜空中伸長脖子，有的高昂起頭，朝著岳麓山上，一起放聲和唱：

    沖出洞庭走長江，

    直下東海奔五洋，

    南極北極打個轉(zhuǎn)，

    呼風(fēng)喚雨回瀟湘。

    山風(fēng)吹來，樹梢搖晃，松針、楓葉、樟枝唦唦地響成一片。遠處松濤聲滾滾而來，如同大海的波濤撞擊著懸崖峭壁發(fā)出震天般回響。他們側(cè)耳聆聽，漁歌在松濤上跳躍、回蕩：

    還是瀟湘山水好，

    還是瀟湘男女俏，

    還是瀟湘飯菜香，

    還是瀟湘情不老。

    柳成行似乎聽見了jiejie的回音，他趕緊從松樹頂上滑下，嘴里招呼大家：“快點快點！朝著歌聲回應(yīng)的地方去找我jiejie?！?/br>
    柳維思、柳益高、柳拂波、柳藝純、柳藝潔從各自的樹梢上往地下滑，每個人的動作都顯得熟練、輕盈、靈巧。他們?nèi)缃耠m然進了大都市經(jīng)商，但并沒有丟掉過去行船走水練出的功夫。每當走洞庭，下長江，追魚汛，趕漁場，到了異地他鄉(xiāng)，夜晚泊船柳林葦蕩住宿，為了防止雞鳴狗盜之徒偷襲打劫，他們往往不宿漁船上，而是在樹上拉起吊床，頭枕魚刀魚叉睡覺。一旦發(fā)現(xiàn)異常情況，便可居高臨下，騰空而起，主動還擊。他們上樹的本領(lǐng)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無論男女老幼，都比山中的猴子還機靈。

    這時，他們誰也沒有落后，敏捷地從直插云天的樹梢頭，三蹦兩跳，穩(wěn)穩(wěn)地落到了山坡上。柳成行帶著大家，急步朝著傳來jiejie歌聲的地方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