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夏坤在著名的好萊塢城留下了足跡。

    他要參加的學術(shù)會議在佛羅里達州的奧蘭多市召開。要明天才有洛杉磯直飛奧蘭多的飛機，正好趕上報到。章曉春提議他應(yīng)該去就在洛杉磯城的好萊塢看看，他當然應(yīng)允。章曉春就駕駛了莊慶的沃爾凱尼轎車領(lǐng)他去轉(zhuǎn)悠。

    好萊塢是座電影城，而形式和事實上也是一座旅游城。歷史和現(xiàn)實的好萊塢藝人用他們的演技和藝術(shù)感染、誘惑著人們；好萊塢城則用她那多姿多彩多趣的城堡招徠了眾多游客。那些好萊塢的大明星們把自己的手印、足印印在水泥地上，崇拜者好奇者獵奇者們就用自己的眼睛、照相機、攝影機把這些印記攝留下來。有大人小人黑人白人們用自己的手或足去比量那些印跡，得些追記和快樂。一撥人走了又來一撥人。人們留下了沒有印跡的手足印，帶走了旅游的滿足。

    夏坤隨章曉春轉(zhuǎn)悠著這他早先臆想過的城堡，想，說好萊塢是座城堡并非貼切，無論站在城外或城內(nèi)看，她都是一座宏大的有著童趣的公園，或曰樂園。章曉春領(lǐng)他去遨游了“太空”，下了“地獄”，目睹了“星際大戰(zhàn)”、“白鯊?fù)倘恕?、“地陷堤塌”、“火車出軌”。觀看了曾在銀幕上見過的勇士、俠女斗惡魔的表演。游覽了各國各式的古建筑風光。令他激動的是竟然還有中國古廟宇建筑。無疑，這是拍攝電影、電視的方便場景，同時又是旅游者們興趣的樂園。章曉春告訴他，這些太空、火車、鯊魚都是假的。夏坤看著，不禁啞然失笑。他有多種愛好，業(yè)余閑時，喜歡玩樂器、繪畫、寫小說。小說多半是虛構(gòu)的故事，就想，太假了不是藝術(shù)，但假得叫人信以為真就近于藝術(shù)了。

    夏坤贊嘆美國人開發(fā)利用技術(shù)造出這些新奇的景物來：“這些人真善于捕捉旅游者的心理，最大限度地滿足了人們的獵奇心，讓你掏了腰包還其樂融融。”章曉春道：“這些景物不過是拍電影留下來的‘剩余物資’，‘廢物’利用就成了他們的搖錢樹?！毕睦c頭笑，心想，好萊塢的藝術(shù)氛圍確實濃烈、誘人，其影視拍攝與旅游業(yè)發(fā)展的經(jīng)濟效益更是十分可觀。不過，中國人在這一點上現(xiàn)在也聰明起來了，為拍攝《紅樓夢》、《三國演義》而建造的“大觀園”、“三國城”如今不是也名揚天下，獲得了文化藝術(shù)和經(jīng)濟效益的雙豐收了么。精明的重慶人為拍攝《釣魚城》也修建了“宋城”。那重慶下游的鬼城豐都，其旅游業(yè)的發(fā)展也好迅猛，十八層地獄形神兼?zhèn)洌┟钗┬?，世界公墓氣勢浩然。與這好萊塢相比，也有其別具一格之處。只是，由于財力和地理位置的限制，鬼城還缺乏好萊塢城這種集當代科技、古典特色、童趣科幻于一體的藝術(shù)格調(diào)，還缺乏好萊塢城這種拍攝影視片與旅游兼容的功用。不過，當三峽大壩竣工、高峽出平湖之日，西起重慶的魁星樓、釣魚城、大足臥佛，順江而下，匯石寶寨、鬼城、張飛廟、白帝城等等，能否來一個集古代與當代之大成，改造成一座超好萊塢城呢！他對章曉春說后，章曉春就粲然笑：“嗯，你這想法很宏大，要是你去cao作，一定能夠?qū)崿F(xiàn)?！毕睦u頭說：“我呀，可不是那塊料。”

    夏坤發(fā)現(xiàn)，好萊塢城有些類似于山城重慶的某些地處，有些類似于鵝嶺公園吧。只不過大得多了。如果用腳步去量好萊塢城，肯定是很累人的。而城內(nèi)的不收費的自動上下電梯和游覽列車則使人游歷百景而輕松愉快。節(jié)約了時間，又心甘情愿把錢掏向了那些要收費的游玩場所。用國內(nèi)的話講，得了個社會、經(jīng)濟效益雙豐收。就想到國內(nèi)不少旅游景點的交通工具、廁所都要收費，以至于一些游客望而卻步。他對章曉春講后，章曉春說：“我們國內(nèi)小生產(chǎn)的影響太深，經(jīng)營者多半只看到眼前和局部的小利；再加上市場經(jīng)濟建立不久，還不完善不健全，以致有些經(jīng)營者口里講顧客是‘上帝’，其實呢，人民幣才是他們的‘上帝’，所以他們磨快了刀子宰客。好的經(jīng)營思想是要有戰(zhàn)略眼光的，要通觀全局，衡量取舍，魚與熊掌皆我所欲也。你看這些個好萊塢的老板，他們讓你舒舒服服坐他的車，免了你的車費，卻把你帶到那些收費高的景點叫你掏錢，他是舍了小利而賺了大錢！這份精明，斤斤計較的小生產(chǎn)者有嗎？我說，夏老師，到了美國你可得當心點兒，別嘗了點兒‘免費乘車’的甜頭，卻讓人家把你口袋里的美元掏光了！”夏坤笑出聲來，想不到自己指導(dǎo)的這個研究生，如今換了一副經(jīng)濟頭腦，而且不無見地。要是讓她來參加經(jīng)營管理醫(yī)院倒是個好幫手。

    這城內(nèi)的露天的類似于國內(nèi)大商店內(nèi)的自動上下電梯的距離很長。夏坤站在電梯上觀看，竟發(fā)現(xiàn)亞裔人不少。因為有時間，便注意數(shù)了數(shù)，亞裔人足有五分之二。且聽到不少廣州、上海、北京腔，更為親切的是還有激動人心的川腔。就問身邊的章曉春，讓她辨別一下，這些個亞裔人中有多少是日本人。章曉春作智慧老成狀，蹙眉一陣望，傾耳一陣聽，咂嘴說，不多。夏坤說，何以見得。她說，日本人個子不高，表情嚴肅，口語一聽就知。夏坤笑了，覺得她言之有理。

    二人休息喝飲料時，竟然發(fā)現(xiàn)，方才在舞臺上劍拔弩張的“勇士”和“惡魔”也坐在一旁喝冷飲，還朝他倆友好地笑。就和這些“勇士、惡魔”合了影。章曉春笑說，說不定他們中間就有好萊塢明星。夏坤說，我辨不出來，我看這些影星們演的片子不多。心里想，影星也好，藝人也罷，畢竟是一個存照，博得一樂。這會兒，夏坤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游了半天好萊塢，仿佛吃了頓方便面快餐，似乎缺少了點什么。缺少什么呢？對了，缺少文化的厚重。就說那些明星們的手足印吧，章曉春稱其為文物，在美國也許是，可是能同中國的歷代碑刻相比么？站在那些碑刻前，你可以欣賞書法和雕工，接受美的陶冶；你可以讀到楹聯(lián)或詩詞，品賞人生的況味，該有何等豐厚的內(nèi)涵！更別說遍布中國大地那些古跡、風光、民俗等等的文化意蘊了。當然，美國也有它的優(yōu)勢，科學技術(shù)走在世界前列，是我們所不及的。然而，只要我們善于繼承祖國的優(yōu)秀遺產(chǎn)，善于吸收他人的先進成果，我們就能占領(lǐng)制高點，會的，一定會的！

    游好萊塢城，每一個景點都有播音介紹，總是先講英語，后講日語。夏坤聽著，便又有了那飛機上的憤然。以此刻為準，來游者中就有眾多的講華語的亞裔人，為什么不講中文？想到著名華裔物理學家、諾貝爾獎得主楊振寧博士的預(yù)言：21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至2050年，中國將在世界科技領(lǐng)域再度處于領(lǐng)先地位。昨晚，也聽章曉春講了，現(xiàn)在，中國大陸來美開發(fā)投資者眾，成功者眾。也有大款們一擲千金的。

    美國人，不應(yīng)該小視了中國人。

    五月的洛杉磯的太陽懶洋洋的，灑下的光焰也引人欲睡。坐在露天冷飲店的靠椅上的章曉春沐著日光，打起了瞌睡。美國西海岸吹來的咸風撩動著她的發(fā)絲。坐在他身邊的夏坤喝著冷飲，看著她，想，這姑娘比在國內(nèi)時瘦了、黑了，眉宇間透著倦氣?？磥恚@第一世界的國度里的這碗飯也并不好吃。昨天晚上，他沒有離開章曉春，在去奧蘭多前也并不打算挪動住處。也是，能省些錢為什么不省些呢。并且，他開始同情、原諒自己這個學生了。

    昨天晚上，他剛想睡覺，章曉春又進來了。給他沖了杯熱咖啡來。他喝咖啡時，她就手支下巴頦看他。他抽動了眉頭，她依舊看著他。

    “小章，你看我做什么？”他問。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章曉春反問，又撲哧笑了。

    “唉，你呀……”夏坤眉頭一陣動。

    章曉春盯著他的眉頭：“老師，你看著我，別說話?！?/br>
    干什么？夏坤想說又忍住了，他不知道這個章曉春要干什么，盯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心想，這姑娘要人才有人才要才學有才學，可別給糟踏了。

    “老師，看著我呀！”

    夏坤又抬眼看她。柔燈光下，她那張浴后的面孔、目光格外嫵媚，心里一陣莫名的悸動。在這異國他鄉(xiāng)的夜深人靜的時刻，一個姣好的女孩叫自己看她，什么意思?。克男奶铀倨饋?，血液也燙了，低下目光來。看見了她那裸露的脖頸、薄衣下突起的乳峰、衣裙下的雪白的腿肚和趿著拖鞋的赤腳。他覺得頭腦漲熱起來，面頰潮熱起來，目光朦朧起來。他感到自己快要失去控制了。

    “嘻嘻，”章曉春笑起來，“老師，你不好意思了。我是在看你是否寬容了我。我不想讓你說話，我要觀察占‘信息總效果’中比例最大的你的形體語言來證實。因為，口里說出的話的可信度不是最高?！?/br>
    夏坤從五里云中落到地上，呷了口咖啡：“小章，你說些什么喲？”

    章曉春笑曰：“老師，美國心理學家阿爾伯特·梅拉比安曾經(jīng)做過大量的觀察研究，得出一個公式：信息總效果=7%的文字 38%的聲音 55%的形體語言。說明，人的形體語言在‘信息總效果’中占的比例最大，表達心思的程度和可信度最高。人在不自覺中的無意識動作，表達著有聲語言無法表達的東西。剛才我不僅注意了你的整體動作，而且我觀察了你的眼睛和眉毛。事實上，不僅眼睛是人的心靈的窗戶，人的眉毛也有大約23種可能的位置，而且你們男人比我們女人更常使用眉毛?！?/br>
    “小章，”夏坤露齒笑了，“你在鉆研心理學了。好呀，心理學與醫(yī)學是相通的?！?/br>
    “這個問題先不說它。老師，我觀察你的整體動作沒有要走的表示，又看你的目光已沒有了剛到時對我的那種怨感，眉毛平柔，眉梢下彎，說明你對我已大大減少了恨怨。并且你也許在同情我或者說可憐我了吧?！闭聲源哼@樣說時，兩眼潮潤。

    夏坤的心有觸動：“小章，老師怎么會恨怨你呢，我是一心希望你好啊！”本還想說那科研課題的事，又忍下了。

    章曉春竟落淚了：“老師，我謝謝你了，真心真意地謝謝你了?！倍⒘四亲郎系挠彤嫞f：“老師，我知道，對于這幅畫，你至今一定耿耿于懷，一定打著許多問號。我就如實告訴你吧。我洗浴時被莊慶從這百葉窗處看見了，后來才知道，他不止一次在這兒看我洗浴。這是他自己告訴我的。他就畫下了這幅袖珍般的油畫。后來，他把這幅畫鄭重其事地贈給了我。他說，請原諒，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氣很不滿的。我怎么能夠原諒他呢？可我當時什么也沒有說，收拾東西要離開這里。我這樣的處境他就是強暴了我我又能怎么樣。當然，我可以去告他，可是又上哪兒去弄錢請律師、交訴訟費呢。我收拾完東西，拿起這幅畫來，捏燃了打火機。我要燃燒掉這幅畫，發(fā)泄我的萬般憤怒，燃燒掉我這一生中的奇恥大辱。就在躍動的火苗欲舔這幅畫的時候，不想他卻向我下跪了。他說，章小姐，請你千萬不要焚毀它，它是藝術(shù)，是一件難得的珍品??！恕我沒有取得你的同意偷畫了這幅畫，可我如要告訴你就畫不了這幅畫！他這舉動這番話，讓我捏打火機的手顫抖了。我松了按鍵，那火熄滅了。我說，你站起來。他站起來了，孩子一般地欣喜若狂。好了，風暴過去了，這珍品得救了！他說?！?/br>
    章曉春喝了口咖啡：“他又說了許多話。從我認識他以來，我一直覺得他少言寡語，可那一次，他的話像決了堤的水：人認識自身是從功利到審美的。人從裝飾自身到發(fā)現(xiàn)自身是如此的美妙。實用的盤算沉淀下去，審美的樂趣升騰起來。就在審美同實用‘相揖別’的地方，藝術(shù)悄悄綻開了嫩綠的新芽。法朗士認為花朵是植物生殖器官的直觀表現(xiàn)，植物自豪地顯示人類不敢暴露的東西。似乎‘忘記’了人的生產(chǎn)功能的藝術(shù)家，發(fā)現(xiàn)人體竟然有著那么豐富的審美內(nèi)涵！摒棄了外加的服裝的標簽，赤裸的人體有著無聲的、非文字的、極其多彩的世界語言！有聲語言是人的意識和思維的外化。而人體語言則多為意識和潛意識不自覺地流露。能把人的思想、性格、目的、欲望和情緒最微妙地表現(xiàn)出來的是人體語言。人的最深邃最隱秘方面只有通過它才能更完整更準確地流露和表現(xiàn)。人類之間如果只靠有聲語言，感情的交流將會受到多么大的局限。中國的宋朝以前，對人體并沒有那么多禁忌?？鬃诱J為‘思無邪’的《詩經(jīng)》三百篇中，‘其身如玉’、‘膚如凝脂’等描寫，就是裸體藝術(shù)的反映。漢代，裸體形象在圓雕和浮雕中出現(xiàn)很多，敦煌的裸體飛天壁畫為傳世佳作。他滔滔不絕，拉開百葉窗，指著窗外，說，你看，大海是赤裸的，太陽是赤裸的，樹木、花草都是赤裸的。大自然沒有給自然界的萬物披上罩衣。人，一絲不掛而來，卻衣冠整齊而死，人生的長河中多數(shù)時間看不見自己了。畫家們來做了些事情，讓人們看見人自己，讓世間這最美妙的人體寓意，象征出人們的喜怒哀樂。羅丹用全身肌rou松弛的男人體象征在地獄之門前一切希望的喪失。邁約爾用豐碩的女人體象征地中海，用活潑的幼童人體象征塞納河。我聽說你們美麗的山城重慶，長江大橋頭有四尊雕塑，象征著春、夏、秋、冬。大自然慷慨無私的變化的四季涂抹改變著那兒的人和山水，很有寓意的。只遺憾，聽說又為這極自然的雕塑加了不自然的罩衣。你這幅畫，也有象征。至少，在我的心目中象征家鄉(xiāng)的無比皎潔和美妙……”

    章曉春激動地說著，又拿過夏坤跟前的咖啡喝了一口：“老師，我很激動，無非想對你說明這幅畫，說明，說明什么呢？說明我并沒有變壞。當然，我原諒了莊慶，并非只是聽他說了那一番話，而是他直到現(xiàn)在的行動使我原諒了他。他除了偷畫了我的這幅畫之外，平日對我的言行舉止都是很有分寸的，很尊重我的?，F(xiàn)在，他不再叫我章小姐了，而是直呼名字。我發(fā)現(xiàn)，他確實如他父親說的，是個畫癡，是個沉浸在藝術(shù)天地里的善良的人，他全身心地投入在他的繪畫藝術(shù)之中。就在這屋內(nèi)的老大的地下室里，那是他的畫室，擺滿了繪畫和雕塑?，F(xiàn)在他不在，那地下室的門他鎖了的，要是他在的話，我一定領(lǐng)你去看看……”

    “呃，夏老師，好多鐘了？我都睡著了?！弊诳恳紊系恼聲源后@醒過來，看表，“呀，都下午3點過了，老師，你餓了吧，我們吃點東西去吧?！?/br>
    “好吧?！毕睦ひ泊_實感到餓了。

    好萊塢城內(nèi)就有快餐店，吃的當然是西餐。夏坤此時好想會有國內(nèi)的一家小酒館小面館什么的。炒上幾盤辣椒菜或是來一碗麻辣面條，那就過癮了。章曉春找到一個剛離開人的餐桌，讓夏坤坐下占著位子。一會兒，她端了兩盤西餐來，無非是面包、甜醬、鹽、奶酪、牛rou、生菜，還有兩杯冰水。此時，夏坤首先瞄準的便是那一小撮生菜。他用那生菜蘸蘸鹽，一口便吃了個精光。章曉春笑了，把自己這份生菜也全給了他。

    “夏老師，在國內(nèi)你怕不會吃生菜吧？”

    “當然，現(xiàn)在吃還可以呢?！?/br>
    “這就叫作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入鄉(xiāng)隨俗了?！?/br>
    夏坤笑了，又吃牛rou：“小章，莊老先生就只有莊慶一個兒子？”

    “不，莊慶是老二，還有個大兒子。莊慶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他買了給他兄弟倆住的。他大兒子現(xiàn)在在中國大陸做生意。他原本也想叫莊慶跟他做生意的?？汕f慶說，爸，你想讓我從審美倒退回功利么，這不是歷史的倒退么。氣得莊老先生真是哭笑不得。這個莊慶卻把我推薦給了他爸爸，說是我一定是個經(jīng)商公關(guān)的能人。他爸爸便聽了他的話。我呢，”章曉春說著，呷了一大口冰水，“也就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入鄉(xiāng)隨俗了?！?/br>
    夏坤怨艾地盯她：“我只可惜了你那醫(yī)學學識，可惜了那科研項目了?！?/br>
    章曉春用面包抹上奶酪，咬了一口：“老師，你是對的。我怎么說呢，只能說聲對不起你了。”

    “唉，倒不是對不對得起我個人的問題。小章，你想想看，我們國家還不富裕，培養(yǎng)一個像你這樣的研究生多么不容易。你卻……”

    “老師，你真憂國憂民呀。這么樣吧，我現(xiàn)在從商了。今后，要有什么機會時，我當一個從這邊里通中國的利國利民的好商人，把油水兒多往國內(nèi)挖一點兒來?！蔽魂囆Α?/br>
    夏坤也笑了，呷了一大口冰水，齜開了牙齒。他把冰水當成國內(nèi)的熱湯喝了，一溜兒冷凍到肺腑里去：“對，你動員莊老先生，不，莊老板，多到國內(nèi)投資去。啊，對了，到我們醫(yī)院投資去！”興奮起來，就把醫(yī)院老病房樓重建，想搞合資醫(yī)院的想法一一對章曉春講了。

    章曉春也聽得興奮起來，擊掌道：“好呀，夏院長，你的思想也好開放了呀！這可是一件對雙方都有利可圖的好事呀！”

    “是的是的?，F(xiàn)在了，不開放不行了?！?/br>
    “對對，什么‘賣院賊’呀，這叫造福子孫后代！想想看，深圳，早先一個小村子，不是鄧爺爺那句話，不是國家那改革開放政策，不是引進外資、搞合資，能夠幾年間冒出一個小香港來嗎？要按這說法，不是‘賣城賊’了么？現(xiàn)在去深圳的人，誰個不翹大拇指頭的！”

    “可不是，你一說，我更有信心了，對，干！”

    “當然干呀。老師，這回你對我改行沒有偏見了吧。”

    夏坤嘿嘿笑：“呃，這莊老板到底有多少資本呀？你估計他有力量給我們投資嗎？”

    “我也不清楚，不過，修你們那樣的幾十個醫(yī)院不成問題?！闭聲源赫f，“前兩年，莊老先生和他大兒子回山東老家去，要投一筆巨資的。后因一件小事，他收緊了錢袋兒?！?/br>
    “什么小事？”

    “這老先生有風濕病，吃這邊的西藥不咋見效?；乩霞液?，去醫(yī)院吃中藥，竟然特靈。他好高興，說還是老家好?？珊髞硭タ床。思艺f他是外國人，要按外國人收費標準收費。他倒不在乎多收幾個錢，而是心冷了，外國人？唉，難道我不是中國人了么？他再沒有去開藥，早早地回了美國。倒是把大兒子留下了，由大兒子自己的股份去投資。他把自己本來要投資的錢沒有投出去?！?/br>
    “他是從大陸來美國的？”

    “不，他祖籍是山東人。他是從臺灣過來的。來的時候也苦，在唐人街上做小買賣，還當過搬運工。我聽他說過，他是靠自己的一雙手，靠自己的血和汗掙了這份家業(yè)的。他對我說過他的苦惱，他說，回國去嘛人家說我是外國人，在美國嘛，說我們是黃種人是少數(shù)民族。要不靠自己的精明、勤奮加忍受，早垮桿了?！?/br>
    “這也是，各有各的難處。呃，言歸正傳。那修醫(yī)院樓的事怎么說?！?/br>
    “老師，你放心，我一定盡全力說服莊老先生，讓他親自去看一看，一定全力促成這件事情?！?/br>
    “好，章曉春，老師就以這冰水代酒，敬你一杯了！”夏坤說著，擎起杯，“來，干杯！”

    章曉春也舉起杯來：“謝謝老師厚愛，干杯！”

    兩杯冰水相碰。二人都仰脖子一口氣喝完。相鄰幾桌的游客們竟“ok，ok！”鼓起掌來。

    夏坤心里透涼，卻舉了杯對鄰桌的友好的游客們晃動：“thank you！……”

    夏坤舉空杯晃動時，舉杯的手懸在空中，他看見了不遠處的正看著他倆的寧秀娟和趙勇。

    世事就有這么巧。夏坤只知道寧秀娟跟趙勇到了美國。至于在美國何處他是不知道的，也不想打聽。不想，卻在這制造戲劇的好萊塢城戲劇般相遇了。真正富有戲劇性啊。寧秀娟挽了趙勇走過來。

    “你好，夏坤！”

    寧秀娟的話聲有些顫抖，她向他伸過手來。在美國，男士一般不應(yīng)主動向女士伸手，而女士伸過手來，男士是應(yīng)該伸手過去的。夏坤并不在意這禮節(jié)，還是把手伸了過去。

    “你好，寧秀娟?！?/br>
    趙勇也伸過手來：“你好，夏院長?！?/br>
    “你好，趙先生。”

    兩個男人和情敵的手握住了。

    趙勇又向章曉春打招呼：“你好，章小姐，我聽秀娟說，你是夏教授的得意門生？”

    “是的?！闭聲源阂恍Γ鲃由爝^手去，“你好，趙先生?！?/br>
    趙勇握了章曉春的手，說：“章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可否陪我去看看動物表演？”

    章曉春盯了夏坤一眼，又看了看寧秀娟，說：“好的，趙先生?！备S趙勇走，對夏坤說，“夏老師，5點鐘在車上見，拜！”

    事實上，好萊塢城是修建在一座斜山坡上的。能工巧匠們在這大自然斧就的山坡上制造出了人力所為的教堂、刑場、宮殿、別墅、噴氣機車、人造鯨魚、太空飛船，……制造了天下大同的人類和諧和毀滅宇宙的星球大戰(zhàn)……人們破壞、改變著大自然卻又極力保護恢復(fù)著大自然的本來面目。人類是智慧和奇特的。人們崇拜追求著車水馬龍高樓大廈，卻又酷愛著荒野草石山水林木。此時里，夏坤與寧秀娟這對飄洋過海來到這個世界上最現(xiàn)代化的美國的早先的夫婦，都不約而同地尋到了好萊塢城內(nèi)還未開發(fā)的或者說是人為保護的幽靜無人的山林水塘邊來。這里的天空、大地、池塘、花木都與故鄉(xiāng)重慶無異，只是時空遲了10多個小時。觸景生情，二人都不由得想到了生育自己的祖國，想到了那兒的山水人情，想到了他倆先前的那個充滿溫馨柔情和睦的三口之家。

    在向這兒走來的路上，夏坤告訴了寧秀娟他來開學術(shù)會議的事情。他倆不知是誰領(lǐng)的頭，坐在了古木下的人工修飾過的草坪上。

    “真沒有想到，我們又見面了。”寧秀娟說，兩眼潤潤的。

    “應(yīng)了中國那句老話，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我們這兩個冤家又碰頭了?！毕睦澣恍φf。

    “怎么樣，你還好吧，冤家?！?/br>
    “還那個樣，不錯的。”

    “欣兒怎么樣，我打電話總是不通?！?/br>
    “電話號碼改了。她還是那個樣兒，成天就愛看書，躺在被窩里也看，我真擔心她會成近視。又愛唱歌，非要我給她買套卡拉ok，說是用法律判給她的你給她的那錢去買。我看她常一人悶在家里，也沒啥玩的，就給她買了。她高興得不行，一回家就唱，唱什么‘一剪梅’、‘思念的人兒’，還唱什么‘誰的眼淚在飛’。嘿，你別說，她那嗓子還怪好的，唱得又準，純純的甜甜的……，你怎么了？”夏坤看見寧秀娟在用手絹擦眼睛。

    “這孩子！”寧秀娟潮紅著兩眼，笑說，“我好想她。夏坤，這話我不該說，我知道你離不開女兒，我也是她mama，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rou團兒。你要是不反對，就讓她來美國讀書吧，她現(xiàn)在還小，學英語特快，我供她讀完大學，再讓她回國來陪伴你。你想她了也可以來看看。我可以為你在這邊買來回機票，費用我都出?！?/br>
    “這事，以后再說吧?！毕睦ぶ溃瑢幮憔晔巧類叟畠旱?，是個溫情的母親。但是，他不能把女兒給她，他太愛女兒了，且也不放心那個趙勇。

    寧秀娟欲說什么，又忍住了。她知道，夏坤離不開女兒。她原本是打定主意，任由夏坤打罵都可以，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自己從良心上講也絕對不離開夏坤的?？墒呛髞?，趙勇不斷來信，來電話。又是乞求又是勸慰，講了許多。講什么青梅竹馬，講什么寧愿破產(chǎn)寧愿什么都失去寧愿又重新到碼頭邊去翻跟斗，無論如何也要娶到她。當然，也講了美國如何如何好，他們的將來如何如何美妙云云。后來，就正如趙勇講的，鐵石的心腸也應(yīng)該熔化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所動了，抗拒不了了。她從對趙勇的重逢的驚喜、失身的惶恐、揚子江飯店的憤怒、離別后的恨怨，逐漸轉(zhuǎn)化為怨艾、思念、向往了?？上睦つ?，并沒有打她罵她，至今也沒有對女兒說過她和趙勇發(fā)生過的事情。那一刻，他內(nèi)心里盡管如洪峰期的長江巨浪般翻涌，外表卻出奇地平靜。他對她說，事實已經(jīng)如此，他也沒有什么話好說，一切由她自己拿主意。那天晚上，他同章曉春做動物實驗，很晚才回來，看見她正在接趙勇的隔洋電話。他看見她捏著話筒，嚶嚶哭泣。他沒有走進里屋內(nèi)，獨自坐到沙發(fā)上抽煙。她從壁鏡里看見了他，立即放下電話，抹干眼淚，紅腫著兩眼去為他做夜宵。他吃著她為他煮的雞蛋面條，說：“秀娟，我們好結(jié)好散，離了吧?！彼犃耍痼@呆了，淚流不斷：“夏坤，我不會離開你的，只要你不怨恨我，能原諒我，我永遠永遠在你身邊。夏坤……”“這事是我提出來的?！彼潇o地說完這話后就去臥室睡了……

    “啊，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毕睦び酒鹕韥怼?/br>
    “別，還不到5點呢，再坐坐。夏坤，你還在恨我吧？”

    “恨，可也不能老恨。我也想過了，我也有對不住你的地方。我對你關(guān)心得太少了?！?/br>
    “夏坤，”寧秀娟的淚水滴落下來，“你太寬容我了。我怎么來報答你呢！”

    “你已經(jīng)報答了?！?/br>
    “你在諷刺？”

    “不，你給了我夏欣，這就夠了?！?/br>
    寧秀娟抽泣起來，長長一嘆：“不，我欠你太多了，我只是真心真意想報答你的。趙勇給你那錢，你又分文不要……”

    “我不是賣自己的前妻?！毕睦ざ⒅h處山廓，想到什么，一笑，說：“你真想報答……”就把要拆建老病房樓的事兒說了，“你能幫我們聯(lián)系一個美國大老板來投資不，你也曾經(jīng)是這個醫(yī)院的媳婦??！”

    寧秀娟聽了，說：“這是大好事情！我……”又止住，眼盯夏坤，說：“唉，算了，你不會同意?！?/br>
    “你還沒說，怎么就知道我不會同意。”

    “我是說，是說，動員趙勇來投資。我想，你一定會反對。”

    夏坤也沒想到她會說叫趙勇來投資，心里震了一下，想想，又笑說：“我為什么要反對，只要談得好，互惠互利。只是，他未必會來投這個資?！?/br>
    “會的會的，他是個生意人，有生意為什么不做！他主要就是靠做中國人的生意發(fā)財?shù)??！睂幮憔甑玫竭@個報答夏坤的機遇，如釋重負，說，“我會說服他全力以赴辦這件事情的。他對我說過，為了我，可以傾家蕩產(chǎn)，何況這是件雙方都有利可圖的生意?！?/br>
    夏坤笑道：“你也成生意精了。好呀，他是做生意的，我們正找生意做，只要兩相情愿，也許還真有希望呢！”

    “對的，有希望！”寧秀娟也開心地笑了。

    夕陽斜照過來，古樹、池塘、草坪和草坪上的兩個人都金燦燦的。

    “夏坤，這事兒要成了，你這個聯(lián)系外資的人也該有一份酬金。國內(nèi)的事情我了解，就不說了，我在這邊把錢提給你，或存在這邊的銀行里。我知道，你這個黨員院長，顧慮多?！?/br>
    “不說這些，你該了解我的。我只是想為醫(yī)院做些事情。醫(yī)院發(fā)達了，我們也就跟著發(fā)達了。真的，我也不是在唱高調(diào)?！?/br>
    “我了解你，你這個人，送你也不要的?？蛇@是合理的傭金！”

    “說得清楚嗎？你是我的前妻，女兒還與你有母女關(guān)系。”

    “唉，你這個人吶……”

    “一輩子苦累的命，是吧？”

    “是的。清正廉潔的傻瓜院長傻瓜教授！到時候再說吧，反正，我是要為女兒留一筆錢的。說老實話，現(xiàn)在趙勇對我百般地好，誰知道我老了又會怎么樣，只有女兒不會拋棄我。呃，對了，能留下電話號碼給我嗎？也好給你和女兒通通話?！?/br>
    “當然可以?！毕睦ふf著，取出張名片遞給她，“這是我出國前印制的?！?/br>
    寧秀娟接過名片，看：“好精致，又多了好多頭銜！走，夏坤，我們馬上找趙勇去，談?wù)勀巧??！绷⑵鹕韥怼?/br>
    夏坤也起身來，說：“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你先別太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回去再告訴他，好好計議一下，這可是幾千萬元的大投資?！?/br>
    寧秀娟想想，說：“也好?！庇终f：“上我家去坐坐吧，那房子臨太平洋?！?/br>
    “那兒是富人區(qū)哩！”夏坤笑說，“這次就不去了吧，我明天要飛奧蘭多。”

    “由你吧，我也不強求你，反正你還要在美國待一段時間?！?/br>
    5點正，寧秀娟送夏坤向好萊塢城大門外停車場內(nèi)的那輛沃爾凱尼轎車走去。忽聞警報聲大作，夏坤心里一悸，怎么，有搶劫？扭頭看，是停在身邊的一輛無人的豪華轎車內(nèi)的報警器“嗚嗚”鳴響，他倆走開幾步，那聲音便逝去。太敏感了?？偤袄莵砹?，真狼來了怕會被誤咬了呢。夏坤想著，啞然失笑。章曉春和趙勇已在沃爾凱尼轎車邊候著了。寧秀娟幾次想向夏坤問他和章曉春的事情，又忍住了。

    夏坤坐進車里，章曉春驅(qū)動了汽車。這時候，寧秀娟又匆匆跑來，急速地塞給夏坤一張字條。

    汽車開上了高速公路，急駛。

    夏坤看著那張字條，心怦怦跳，欲要蹦出胸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