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皇后愕然，“至于么？”孫女嫁到皇家，這是多大的榮耀，他會這么想不開？

    “至于?！被实鄣ǖ狞c點頭。他和文官常年打交道，對于文官的風(fēng)骨、寧死不屈，知之甚深。

    “這種蠢人，讓他死好了?！闭禄屎罄淅涞?。

    章皇后很早之前就知道十皇子待裴家小姑娘與眾不同，但是，并沒放在心上。十皇子的王妃她反正已經(jīng)給挑選好了，若是十皇子有了紅顏知己，有了中意的姑娘，家世人品都過的去，娶做次妃便是。章皇后一直是這么想的，可是皇帝這么一說，她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和十皇子的心意難以兩全，又是煩惱，又是焦燥。

    皇帝氣的拍了桌子，厲聲道：“裴卿是朕的股肱之臣！他才能卓著，八年前朕便想調(diào)他進京任職，姑蘇百姓沿河哭泣挽留，數(shù)十里不絕?；屎螅阒酪粋€人做官做到什么程度，才會被百姓這樣愛戴？這樣的清官，這樣的能吏，在皇后眼中竟是該死之人？！”

    只為你一念之私，這樣難得一見的官員連活命也不能了么？皇后，你真是讓人寒心。

    章皇后見皇帝動怒，略一思忖，站起身走到皇帝面前，跪拜俯伏，“妾失言，妾知錯。陛下，妾只是一時氣惱，并非真起了惡毒念頭。”

    章皇后在地上俯伏良久，殿中寂靜無聲。

    章皇后見皇帝沒有饒恕她的意思，心里也后悔。明知道他在朝政上是極精明的，卻輕侮朝臣做甚？唉，都怪他方才太過隨和，太過遷就，讓自己沒了警惕之心。

    “我是你原配嫡妻，是你兩子兩女的親娘，便是真說錯了什么話，也不該這般給我沒臉。”章皇后心中抱怨。

    皇帝大概是生了真氣，章皇后已經(jīng)跪下請罪，他最后還是拂袖而去。走的時候，怒氣沖沖的。

    坤寧宮的宮女、嬤嬤、內(nèi)侍全都惶恐不安，章皇后含羞抱愧，命宮女替自己卸去釵環(huán)首飾，脫掉燕居常服，換了素衣，步行到乾清宮正殿前長跪，脫簪待罪。她已經(jīng)五十出頭，老了，首飾卸去，長發(fā)披肩，一張面孔顯得更為蒼老。她平時是很雍容華貴的，到了這會兒，神色間卻滿是羞愧和不安。

    皇后其實是一個非常不安全的職位，皇帝若要翻臉，她無力對抗。

    章皇后脫簪待罪，太子、太子妃、十皇子沒多久就知道了，一個個魂飛魄散。太子猶豫，“不知是為了什么事？咱們該如何求情？”太子妃心里知道應(yīng)該和皇后宴客的事有關(guān)，可是事涉太子愛弟，她不知該如何開口，神色躊躇。十皇子很麻利的把發(fā)冠取了，大衣服脫掉，鞋子也踢飛，“大哥大嫂你倆仔細(xì)商量著，我先去救急。”也不管太子、太子妃同不同意，蠻橫的推開一幫內(nèi)侍，光著腳，飛奔到乾清宮正殿前，跪在章皇后身后，“娘，我陪您一起?！?/br>
    章皇后頭也不回，冷靜的吩咐，“是娘說錯了話，和你無關(guān)。小十回去，不許瞎胡鬧?！笔首雍芄虉?zhí)，不肯離開，“不成，我得陪著您?！?/br>
    內(nèi)侍忙進去稟報，“皇上，十殿下大衣服也沒穿，光著腳，大概跑的急，不知踩到什么了，腳上還流了血……”內(nèi)侍話沒說完，皇帝扔下手中的奏折，厲聲喝道：“還不請?zhí)t(yī)，啰嗦什么？”內(nèi)侍忙答應(yīng)了，飛奔去宣太醫(yī)。

    太子和太子妃也換了素服，跪在殿外請罪。章皇后命令他們各自回宮，不過，太子和太子妃眼中含淚，十皇子一臉倔強，都不肯走。

    太醫(yī)急急忙忙背著醫(yī)箱來了，皇帝命令內(nèi)侍把十皇子扶進來，給他看腳。十皇子掙扎著，死活不肯，“流這么一點血，死不了也傷不了，不勞陛下費心。”皇帝見他倔強，氣沖沖走過來，拖起他打屁股，十皇子撅起屁股給他打，“打呀，打死我也不走，我陪著我娘?！?/br>
    鬧到最后，皇帝命人拿來皇后冠服，服侍章皇后換好。這是表示雨過天睛重歸于好的意思，十皇子乖乖的不再鬧騰，“爹，腳疼。”皇帝氣惱已極，抓過他狠狠打了兩下，看著太醫(yī)替他清洗傷口、包扎上藥。

    十皇子裹好傷，皇帝看他無甚大礙，命他回去歇著。十皇子答應(yīng)，跟在太子、太子妃身后，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章皇后重新?lián)Q上皇后冠服，不由的苦笑。少年夫妻，幾十年相依相伴，他便是如此翻臉無情。

    章皇后到皇帝面前行大禮拜謝，皇帝看了她許久，慢慢說道：“小十是如何敬愛于你的？你是如何待他的？皇后，你捫心自問，對得起小十么？”

    皇帝疲憊的揮揮手，命宮人帶章皇后回去，“你好好想想，兒子總是你親生的。”章皇后縱有千萬種委屈，這時也不是分辯的好時機，只好默默離開。

    章皇后回到坤寧宮，太子、太子妃都在，小心翼翼迎著她，心痛不已。十皇子傷了腳，皇帝不許他下床，差人送了一瓶新得的西洋玫瑰露，“極清香的，娘，您試試?！泵倒迓妒⒃谝粋€晶瑩剔透的琉璃瓶中，看上去很漂亮，章皇后眼淚差點掉下來。小十，兒子，娘當(dāng)然是疼愛你的，你是娘的老來子啊。

    太子細(xì)細(xì)問過前后經(jīng)過，蹙眉道：“竟是為了這個。娘，邱氏橫行六宮的時候咱們都沒出過差錯，如今風(fēng)平浪靜的，反倒陰溝里翻了船?！闭禄屎蟛挥傻目嘈Γ氨藭r，娘是極警惕的，這會子卻松懈了?！?/br>
    章皇后原本的打算，并不能說是很離譜。曹穎家世、人品相貌都合她心意，又和章家是姻親，她喜歡曹穎，愿意定下這樣的小兒媳婦，也是人之常情。本來，照她的如意算盤，先和曹家有了默契，等十皇子長大了，順理成章的下旨、納征發(fā)冊、親迎，極順當(dāng)?shù)氖?。誰知就因為這件本應(yīng)極順當(dāng)?shù)氖拢禄屎笏ち缩?，撞了墻?/br>
    太子小聲抱怨，“娘，您怎地會說那樣的話？裴鍇是爹信任欣賞的重臣，也不能因為他不愿意把寶貝孫女嫁為次妃，您就想讓他死吧？”

    章皇后神色一暗，“娘想岔了。因著你爹說，若咱們強逼裴鍇，裴鍇會先準(zhǔn)備好棺材，然后上書痛罵你爹，一意求死。娘便想著，前些年你爹曾有一回怒氣沖沖的專程來見娘，大罵馮應(yīng)則，‘這廝敢拿死來威脅朕！朕會怕他不成！’”

    馮應(yīng)則當(dāng)年是名御史，窮，脾氣硬，逮著誰罵誰，皇帝也不放過。那年皇帝新得了位美人，非常寵愛，罷了幾天早朝，馮應(yīng)則便備好棺材，上書大罵皇帝貪色誤國，皇帝氣的下旨要殺他，被大臣們勸阻著，才改成廷杖三十，連降三級。

    大罵皇帝，事先準(zhǔn)備好棺材，這種光棍行為皇帝是不可能會喜歡的。章皇后正是深信這一點，才會在皇帝預(yù)測裴鍇的行為之后，會沖口說出那句，“這種蠢人，讓他死好了?！?/br>
    章皇后以為皇帝還是當(dāng)年的想法，對這種光棍行為深惡痛絕，恨不得殺之而后快。

    太子苦笑，“娘，這只是爹在推測啊，裴鍇又沒有真的這么做。況且，爹跟您這么說，或許只是想讓您明白，裴鍇有氣性有風(fēng)骨，不會賣孫女求榮。”

    “娘，小十才這么一點點大，您犯不上為了他的王妃人選，跟爹對上啊。若小十實在喜歡裴家小姑娘，爹也愿意成全，您不如退一步，也欣然同意。反正如今不過是口上說說罷了。”

    章皇后原本灰黯的眼神，驀然一亮。是啊，離小十長大成人，迎娶王妃，大概還有十年的功夫。十年之后，誰知道會是什么情形？或許……或許到時當(dāng)家做主的，是老大，是自己的長子。

    “說來也沒什么，只是已經(jīng)給你大舅母、曹家透過話了，再反悔，臉面上過不去?！闭禄屎蟪烈鞯?。

    太子笑了笑，“顏面重要，利益重要？娘，不能因為顏面，惹惱了爹?！闭禄屎笾来髢鹤诱f的不錯，點頭，“是這個理。”

    太子勸好了章皇后，和太子妃一起告辭，回到慈慶宮。太子妃白天是一直在場的，小聲告訴他前前后后的細(xì)節(jié)，“看爹的意思，是極喜歡裴家小姑娘的，娘不知怎么了，定要跟爹拗著。”太子有些無奈，“娘跟爹是結(jié)發(fā)夫妻，若遇爭執(zhí)，娘不一定肯總是退讓?！?/br>
    可是若不退讓，結(jié)局更是……太子輕輕嘆了一口氣。

    太子命宮人備湯水，太子妃咬咬唇，柔聲道：“殿下，今晚命麗姬侍寢，可好？”太子不悅看向她，“你不想留我？”太子妃眼圈一紅，“我巴不得天天留殿下呢，只是，我連生兩個女兒……殿下，娘急著抱孫子，麗姬看樣子是個好生養(yǎng)的，宜男之相……”太子定定看著她，她張了張口，說不下去了。

    “我還是想要嫡子?！碧尤崧曊f道。

    太子妃胸口一熱，真想把丈夫留下來，可是想起章皇后的交代，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麗姬，好生養(yǎng)，宜男……”太子妃嚅嚅。

    太子站了一會兒，抬腳走了。

    太子妃追上兩步，看著丈夫英挺的背影，眼淚不爭氣的流下來。

    阿玖回到西園，才歇了沒多大會兒，便抱上兩塊壽山石，到外祖父外祖母面前炫耀去了，“瞧瞧，通靈澄澈，多漂亮！”外祖父外祖母都是一臉笑，“咱們小阿玖進了趟宮，可是拐回來了兩個好物件兒！”阿玖得意洋洋，“外祖父，外祖母，能得著這么好的物件兒，又不用花錢，真是太美好啦！”

    正說著話，林儼來了。阿玖顛兒顛兒的跑過去，“大舅舅您看?！鲍I寶似的，讓大舅舅看這兩塊極品壽山石。林儼仔細(xì)看過，沉吟道：“這等石料，若用來篆印章，再好不過?！?/br>
    林尚書笑咪咪，“小阿玖，你大舅舅喜歡親手篆刻印章，字體、刀法、風(fēng)骨都頗為講究，你若想要枚閑章，可央你大舅舅動手?！?/br>
    阿玖眼睛亮晶晶，快活說道：“閑章啊，聽起來就很風(fēng)雅。我要我要，外祖父，大舅舅，我最喜歡附庸風(fēng)雅了！”

    林尚書和林儼都笑，“附庸風(fēng)雅本是貶義詞，怎地小阿玖一說，竟也顯得可愛了？”阿玖毫不害羞的吹牛皮，“因為我可愛的不行，都漫出來了呀?！?/br>
    一邊吹牛，一邊還怕外祖父、大舅舅聽不懂她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拿起茶壺往茶杯里倒茶，滿了，繼續(xù)倒，“呶，就是這樣，都漫出來了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