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弘策適時攔了一把,“不興這套,跪下味兒就不對了。” 王侯接受叩拜,在他們看來像打千兒一樣尋常,十二爺叫免了,夠她說一車好話的了。她朝外張望一眼,問:“王爺這是打哪兒來呀?沒瞧見您的轎子,你自個兒一個人?” 他點了點頭,下半晌從軍機處出來天就陰沉了,沒有大太陽,愿意獨自走一走。幸虧西華門上給預(yù)備了傘,走在雨里,不至于淋得太狼狽。 “唉,您跟前人沒盡心,怎么能讓主子一個人呢。您看這風雨雷電的,忒嚇人了?!彼z憾式的嗟嘆,“我要是在您身邊伺候,我背著您。您看您鞋都濕了,裹著多難受啊?!?/br> 他這人,說奉承話的時候可以頂著一張一本正經(jīng)的臉。狗搖尾巴的人他見過太多了,數(shù)他這個不算討厭。孝心足夠,就是口氣太大,這么點兒小個子,提燈籠差不多,背人就太遠了。 他拿懷疑的眼神看她,定宜意識到了,老大的不好意思,打著圓場支吾說:“您別瞧我個兒小,我有力氣?!?/br> 弘策散漫整了整衣袖道:“連傘都沒有,背著我,我還得給你打傘?!?/br> 這個問題她真沒考慮過,見他勾唇看她,登時紅了臉,“我明白王爺?shù)囊馑?,前兩回我盡給您添麻煩了,弄得我在您跟前一晃悠您就頭疼……往后我覺得我不會再出什么事兒了,大伙兒都知道我認識您,誰都不敢難為我?!彼D下來,舔了舔唇又道,“可我想著,要是能在您身邊伺候,那您就更不用擔心我了……” 這人挺有意思,拐彎抹角三句不離其宗。大概以前被欺負怕了,沒人拿他當事兒,就想進王府找靠山。只可惜王府侍衛(wèi)和大內(nèi)侍衛(wèi)一樣,都是親信里頭選拔/出來的,自小受訓練。半路出家的幾乎沒有,他這樣的情況,從來不納入考慮范圍。 “我不擔心你。”他淡淡道,“兩回都是湊巧,能幫上忙的順便搭把手,幫不上的我也不攬事?!?/br> 她給晾了一道,很覺得尷尬,“這……也是王爺心疼我么?!?/br> 他怡然一笑,轉(zhuǎn)過臉看檐外,瓦片上滴水成流,滔滔而下,一場豪雨緩解了入夏以來的旱情,雨勢越大,他心境便越開闊。王府先前半掩著門,門房到這會兒才發(fā)現(xiàn)他回來,忙出來相迎,被他一個眼風打發(fā)了。他背手而立,對著空曠的街面長出一口氣,又側(cè)過眼看那孩子,“多大了?” 定宜一凜,呵腰道:“回王爺,小的每年重陽長一回小尾巴,九月初九就滿十八啦?!?/br> 他復審視他兩眼,“看不出來,我以為至多十五六?!?/br> 她咧嘴笑著應(yīng)承,“是,小的長得慢,顯年輕?!闭攤儍菏甙嗽玳L出大高個兒來了,她是沒辦法,就算來倆人一個扽頭一個扽腳,扽脫了節(jié)她也還是那樣。人家客氣的說她長得“后生”,不客氣的管她叫矮子。其實也不多矮,就拿眼前這位王爺比較吧,將將也能夠著他的肩頭。醇親王個兒很高,兩條大長腿,所以定宜和一般女人擱在一塊兒算高挑的。當然了,硬往男人堆里扎,顯然排不上號。 弘策沒見過這么夸自己的,愈發(fā)覺得他有趣,就問他,“你毛遂自薦好幾回,怎么?現(xiàn)在的手藝學得不好?” 定宜搖頭說:“不是,師父師哥都很顧念我,活兒不累,掙的俸祿也夠糊口,這不是……行當不雅嘛。好好的人,咔嚓一刀就身首異處了,我瞧多了,心里不好受?!?/br> “斬首的都是作jian犯科的罪人,殺了也就殺了?!彼怎玖讼旅碱^,“這么說你是害怕?” “不是。”她挺起了胸膛,“我膽兒可大了……”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爺有意捉弄她,沒什么征兆,一個炸雷突然劈了下來,勢頭很猛,甚至可以看見電光火石滾過地面。她喝地吸口涼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弘策見了不由笑起來,“膽兒可大,就是這么個大法?” 她心里撲騰著,被他嘲笑了覺得很掃臉。他是耳朵不方便聽不見,自己耳朵好使,轟地一聲砸在身邊,不嚇著才怪呢! 她囁嚅著待要回話,他的神情一忽兒又變得落寞了,低聲道:“我小時候怕放爆竹,宮里每逢過年會預(yù)備各式的煙花和二踢腳,成排擱在太和門外。兄弟們都去湊熱鬧,幾個哥子膽兒大,吹紙捻子點引線,我就捂住耳朵躲在邊上。炮竹勁頭足,咚地一下蹦上天,站得近點兒,腳下青磚都帶顫……”他長嘆一聲,唇角勾起個嘲訕的弧度,“現(xiàn)在呢,雷炸在我耳朵邊上我也聽不見了。人就是這樣,閉目塞耳,反倒扛得住事。” 他這么說,定宜挺意外的。她知道這位爺不容易,經(jīng)歷得比其他王爺更多,不是在喀爾喀待了十來年嗎,他過去不大受待見。 搜腸刮肚想找?guī)拙湔f辭安慰他,他卻把手伸了過來。她愣了愣,這是要拉她一把么?她看著那手,袖頭流麗的云紋映襯著雪白的皮膚,骨節(jié)修長。那指尖啊,跟蘭花尖兒似的,一撓就能撓到人心上去。 她猶豫也汗顏,自己是個糙人,怎么褻瀆這份尊崇呢!下意識在衣襟上擦了擦,這才把手遞過去。 他的掌心溫熱,積蓄著力量,就那么一提溜,她就給提溜起來了。她把五指蜷起來藏在身后,手里空空的,卻又像抓住了什么,沖他笑道:“王爺玩過竄天猴么?把桿兒插在磚縫里,點上了嗖地竄到半空,啪一聲炸了,離得遠,也不鬧心?!?/br> 他緩緩搖頭,“我小時候膽子不大,那些帶火的東西都不敢碰?!?/br> 一個陌生人,沒和你走近,總琢磨這人多高深多不可測,可是聽了這些話,突然覺得王爺雖有權(quán)有勢,也是血rou之軀。她使勁標榜自己膽兒大,人家對性格上的缺點滿不諱言,這么一來不覺丟份兒,反倒更顯得有人氣兒。 “玩兒竄天猴,不就為了聽那一聲響嗎?”他看著她,因為缺失,有時候變得很敏感,譬如聽戲之類,他不能接受,自然就厭惡。 定宜忙道不是,“我玩竄天猴不為聽響,就為看它蹦多高。我怕響兒,您也瞧見了,打個雷都能把我嚇趴下,像過年點掛鞭呀什么的,我一概不沾?!彼t腆笑了笑,“我就跟您似的,遠遠站著看,湊個趣兒得了?!?/br> 兩個人這算找著話題了,站在屋檐下啊,外面隆隆下雨,他們聊煙火。醇親王臉上的笑容定宜都清楚看著呢,燈火搖曳,他的一個眼波一次回頭,都和別人不一樣。她不喜歡姓宇文的,但是這位例外,不為他幫過幾次忙,單就是人品好、談吐得體,自己也愿意和他多說話。 “王爺幾時生人吶?”她瞇著眼,露出一排糯米銀牙來,“等您做壽,我給您糊大紅壽字的孔明燈,點著了讓它飛,必然比竄天猴飛得高。” 他還是淡漠的模樣,“九月初九,我也是重陽那天落地的?!?/br> 定宜啊了聲,“太巧了……” 是很巧,世上總有這樣那樣的巧合,碰到一塊兒了,無法解釋。不過這人倒是童心未泯,只有孩子過生日才說長尾巴呢,十八還這么套,真少見。弘策以往官場上周旋,時刻要警醒提防,難得遇見個無關(guān)痛癢的人,說話不必忌諱,正考慮要不要請他進去喝杯茶呢,關(guān)兆京打外邊進來了,淋得水雞似的,膝頭子往地上一點,哀聲說:“主子噯,奴才在神武門上候您半天,沒想到您從西華門出來了。怎么樣吶,淋著您了嗎?天兒說變就變,您瞧您袍子都濕了。趕緊別耽擱了,奴才叫人預(yù)備干爽衣裳您換上,別捂壞了身子?!?/br> 到這兒,閑聊算告一段落了。關(guān)太監(jiān)要伺候王爺進府,定宜半截話仍舊咽回了肚子里。垂手恭送吧,心里惆悵著半天沒說出個子丑寅卯來。錯眼一瞧,王爺走了兩步又踅過身,把手里的傘遞了過來。 “拿著?!彼褌阏{(diào)個頭,傘把兒對她,挑了挑說,“這雨一時半會兒且停不了,淋得太過了要得病的?!?/br> 定宜笑了,蝦著腰雙手去接,“那等響晴我再給您還回來,謝謝王爺?!?/br> 他微頷首,收回視線撩袍進門,一群人簇擁著往后邊去了。 洗漱好,換得了衣裳出來,前院管事的陸審臣已經(jīng)在外面候著了。王府前后院由兩撥人打理,各有各的章程。前院管事身上帶著三四品的銜兒,除王府莊園田產(chǎn)要監(jiān)管,外頭公務(wù)往來也替主子承辦。因每天肅立著回話,今天誰誰來訪,為的是什么事兒。十二爺在軍機處行走,和都察院、刑部都有牽扯,還得回稟,哪個衙門的什么案子,進展如何,結(jié)案沒有,諸如此類。 弘策耐著性子一件件問明白,他吃這行飯,不管樂不樂意,都是他的差事。朝廷就是這樣,人多事雜,雞一嘴鴨一嘴的,弄不好就翻出些老案子來做筏子。事情清楚明白的皆大歡喜,然而總有那么一兩宗疑點叢生,從頭再排查,又變得千絲萬縷,十分耐人尋味。 他點住了冊子上的一個人名,“溫祿在獄里自盡,牢頭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次日卯初了,也就是說這一夜牢里無人看守,至少是無人巡獄。溫祿死后不久家中失火,其妻葬身火海,幼女不知所蹤,這個案子就這么結(jié)了,結(jié)得實在草率?!?/br> 陸審臣道是,“下半晌刑部來人,大致把事兒回明了。那是太上皇在位時的案子,過去了十二年,刑部昨兒得了令,已經(jīng)著手在辦了。溫家三個兒子流放皇莊,還有一個閨女,當初親戚都不愿意收留,后來被奶媽子領(lǐng)走了,現(xiàn)在流落在哪兒,還不得而知?!?/br> 他閉了閉眼,“緊著查吧,孩子倒是其次,要緊是那個奶媽子。既然留到最后,總知道些因果?!?/br> 陸審臣應(yīng)個嗻,“王爺過陣子要上寧古塔,走盛京的道兒,恰巧經(jīng)過長白山。溫家兄弟發(fā)配在那里炮制人參,要是命大還活著,應(yīng)當都是近而立的人了。” 他嗯了聲,捏捏眉心道:“那就遞折子說明緣由,也別等了,挑個時候,早早兒動身吧!” ☆、第 15 章 雨勢稍緩和的時候定宜回去了,騎著馬,肩上扛著王爺給的那把傘。 天都黑透了,臨街的人家點起了燈,經(jīng)過窗外,就著殘光抬頭看,傘是內(nèi)家樣,黃櫨布刷了桐油,傘骨比一般的做得輕巧。王侯用的東西講究個雅致,太憨蠢不行,舉著丟份兒呀,不像他們這些平頭百姓,別說傘了,扣個筐也敢滿大街亂竄。 雨點子打在傘面上噼啪作響,她捏著雕花的把手,想起十二王爺拽她那一下,仿佛還能回憶起那個溫度。她在坊間混跡多年,身處最底層,不知道有權(quán)有勢的宗室都是什么樣的,但就十二爺來說,已經(jīng)結(jié)合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好,好得讓她不知道拿什么字眼來形容。 其實耳朵不方便也沒什么妨礙,聽不見背后嚼舌頭說壞話,一個人來去,褒獎也好,詆毀也好,一概過門不入。只是世界寂寞,沒人面對面和他交談,恐怕只能獨自靜坐,想想也挺讓人傷感的。 要是能讓她進府多好呀,定宜轉(zhuǎn)著傘柄遺憾地想,女孩兒心細,看見他受孤立了陪著說話,這樣就用不著他一人傻呆著了。這么盡心的戈什哈,能擋刀能陪聊,還有什么可挑揀的?可惜人家瞧不上,自己也不好意思硬糾纏著。畢竟人家不欠你的,誰給你好臉色就癲得找不著北,這樣未免太不知道好歹了。所幸有這把傘,就跟戲文里唱的那樣,種下因,結(jié)出果,一來一往,至少還有再見一回的機會。 橫豎挺順遂,今天說了會兒話,算是又熟一層,下回更容易攀附了。要跟著上北邊,只有他這兒能搭上。七王爺也同往寧古塔,可那位惹不起,好幾回險些要她的命,她就算獨個兒走著去,也絕不往賢王府瞎湊。 馬蹄噠噠,進胡同聽見打磬,當……當……當……漆黑的夜里有點兒瘆人。大晚上不興敲鑼拍鐃鈸,怕吵著左鄰右舍。第二天才熱鬧,吹鼓手全cao練起來,嗚哩嗚哩,吹“哭皇篇兒”。還有一撥和尚念經(jīng)、放焰口,老百姓辦喪事不比辦喜事省挑費。 定宜把馬牽好了進屋,她師父和幾個街坊坐在桌旁說話呢,點個油燈,桌上擱著大茶碗,看見她就問:“怎么去了這么長時候呀,馬皮匠都走了,你這會兒才回來?” 她拿手巾擦了擦臉說:“他擺譜不肯來,又是不吉利又是要給他兒子送傘,我沒轍了,只好答應(yīng)替他跑一趟?!?/br> 夏至抱著胸溜達到門口,靠著門框看了一眼傘,“不是給人送去的嗎,怎么自己拿回來了?” 她說:“不是那把,馬皮匠的兒子在醇親王府做廚子,我給送去了,回來遇上大雨困在那兒,趕巧碰見了十二爺,人家好心借給我的,明兒再給人送回去?!?/br> 夏至牙酸似的吸溜了下,“怎么又遇上啊,這也太巧了?!?/br> 還有更巧的呢,連生日都是同一天,編好了簡直能唱成一出戲。內(nèi)情用不著和他交代得太清楚,順嘴道:“送到人家府上,能不遇上嗎?” 夏至把門前一灘爛泥踢了出去,“都說侯門深似海,怎么瞧著醇王府就是個小四合院兒,去就能見上……我可告訴你,結(jié)交朋友和大姑娘嫁人一個道理,講究門戶相當。人家是王公,咱們非貼著,到最后落不著好。” 定宜白他一眼,“不結(jié)交人家,你這會兒還關(guān)在狗棚子里呢!”兩句話呲達得夏至悻悻的,她也不搭理他,問師父,“馬皮匠那錢后來怎么料理?他要多少?” 烏長庚磕了磕煙鍋,“是你說找大姑奶奶討的?” 她眨愣著眼說:“是啊,不能便宜她呀?!?/br> “人家的家務(wù)事,小孩兒別跟著瞎摻合?!睘蹰L庚拉著長腔咳嗽了聲,“他是找她要去了,可大姑奶奶說錢沒有,命倒有一條,最后還是大伙兒湊的份子。給一兩嫌少,又加了一吊才把人打發(fā)走。奚大爺可憐見兒的,往東哭往西哭,全沒了主張。” 老婆死了才知道哭,早干嘛去了?這大姑奶奶真橫,叫人牙根兒癢癢,“她這是耍賴到底?。〈竽棠棠锛疫€沒來人?再不來,封了棺事兒可就結(jié)了?!?/br> “娘家在房山呢,已經(jīng)使人報喪去了。奚家打算悄沒聲下葬,大伙兒不依,說你這個不行,人家活生生的大姑娘,嫁到你們家給擠兌死,黑不提白不提的埋了,人家參領(lǐng)哥哥非把你腦瓜子打開瓢不可?!比嘧诱f得唾沫橫飛,“奚大爺這人吶,經(jīng)不得嚇唬,一琢磨也是的,秋后算賬連打圓場的人都沒了,自己淌眼抹淚搬好了條凳,請大伙兒把棺材架起來了?!?/br> 三青子媳婦撫著肚子嘆氣,“女人苦啊,嫁進了宅門前有狼后有虎,既然沒落了,那就踏實過日子吧,又來個攪局的大姑子。奚大奶奶挺和氣的人,進進出出也和大伙兒搭腔,沒想到最后走了這條道兒,真是給逼到份兒上了?!?/br> 三青子嘀咕,“要不說你們女人心眼兒窄呢,多大點事兒,自己把自己坑了,窩囊不窩囊呀?” 定宜往外看,雨停了,奚家門上紙扎的白穗子受了潮,全耷拉在那兒。屋里人影往來,都是幫著打點的街坊們。那個禍頭子沒瞧見,不知道是不是躲起來了,反正現(xiàn)如今誰也拿她沒奈何,就盼著那邊娘家來主持公道。人是救不活了,至少臭揍她一頓,出口惡氣。 伸長脖子盼呢,沒想到真給盼來了。大院門上一氣兒涌進好些兵丁,都綁著褲腿擎著火把,個個挺腰站著,一看就是官家人。后面進來個膀大腰圓的中年漢子,絡(luò)腮胡子剃完了,下巴上留下一片青影,按著腰刀大步流星直奔奚家那屋去了。許是知道妹子死得不明不白,家里女眷也來了,奔喪嘛,不忌諱什么女人不出門??创虬缡菂㈩I(lǐng)太太和姑太太們,還沒進屋就放嗓子嚎哭起來。 登時哭聲一片吶,街坊心腸軟的跟著一塊兒抹眼淚。定宜和三青子公母倆擠進去看,參領(lǐng)老爺站在棺材跟前,瞪著大奶奶脖子上的針腳渾身亂哆嗦?;厥志咀∞纱鬆?shù)囊骂I(lǐng),聲調(diào)都扭曲了,大力地搖撼他,“你把我們家姑奶奶怎么了?她怎么了?”抬手一拳頭毆過去,“我打死你個反叛!當初怎么登門上戶求來著,不要jiejie要meimei……meimei讓你求來了,就落得這么個下場!你怎么不死呢,你還有臉喘氣兒?” 參領(lǐng)老爺可不顧面子了,斗大的拳頭亂飛。大伙兒不敢攔著呀,從軍的人,渾身使不完的力氣。奚大爺呢,抱著腦袋閃躲,自己不中用,把老婆委屈死了,挨頓揍也活該。參領(lǐng)老爺下手狠,沒多會兒就把人打得灶眉烏眼的,跪在大奶奶棺材跟前哭啊,拿頭撞棺材板兒,“你倒輕省了,拍拍屁股走了,我呢,我可怎么交代呀?你把我也帶走得了,我還活著干什么,還有什么味兒!” 院兒里有的人蔫兒壞,不知道從哪里把大姑奶奶挖出來了,往參領(lǐng)面前推,“您成天擠兌大奶奶,害得人家抹了脖子。如今親家哥哥來啦,大姑奶奶說兩句吧!” 參領(lǐng)一聽話里有話,他妹子是好面子的人,回娘家除了打秋風1,旁的話半句不多說,原來是給大姑子禍害得活不下去了。這傻妹子,說不過打不過不知道回來討救兵嗎?這么個狗不吃的玩意兒,捆上手腳扔水塘里一了百了,何至于賠上自己一條命!他兩眼攢著火,咬牙切齒問:“我們姑奶奶為你而死,這下子你可痛快了吧?” 大姑奶奶也是個厲害人物,她不怯場,回嘴道:“大爺這話說得不對,衙門來瞧過了,大奶奶是自盡,與人無尤。您是官場上行走的,總得講個理。誰也沒拿刀割她,是她自己想不開,怨得著誰呀?您別仗著自己是爺們兒,欺負咱們孤兒寡婦。” 這話說得參領(lǐng)老爺沒了脾氣,他動手是不能夠了,不過不要緊,還有太太和家里姑太太們呢。這參領(lǐng)太太是下三旗出身,為人潑辣,上眼藥、穿小鞋是娘家?guī)淼呐慵?。平常姑嫂不對付,那是前話,現(xiàn)在出了事兒,至親無盡的骨rou,不能叫人白白作踐死。也不吭聲,上手就抓住大姑奶奶頂心2,招呼身邊人,“還看著?打呀!” 于是一通拳腳相加,大姑奶奶給打得哭爹喊娘。女人上全武行,扯頭發(fā)撕衣裳是絕招兒,大姑奶奶對付不了這么多人,很快衣衫襤褸滿地打滾,肚子上白花花的rou全露出來了。參領(lǐng)太太一腳踩過去,陰陽怪氣哼笑:“看看吶,把我們姑奶奶擠兌得沒活路,自己倒養(yǎng)得一身好rou!死了男人,混得糊家雀【qiǎo】兒似的,回娘家當上老佛爺了嘿。來人吶,把尺頭給我拿來!姑奶奶沒兒沒女,我得找人披麻戴孝發(fā)送她?!币活^說,一頭咬著牙把人往棺材底下拖,按在那兒磕頭,“給我哭靈,使勁兒的哭!回頭還有你舉幡摔盆的份兒呢,害死了人打算就這么蒙混過去,當咱們姓丁的好欺負!” 哎喲那份亂喲,大姑奶奶有兩個孩子,尖著嗓門兒哭媽。邊上人還說呢,“這兩個小崽子也不是好貨色,耗子生的會打洞,跟他媽一個鼻子眼兒出氣?!?/br> 其實剛開始心里氣憤,覺得大姑奶奶欠收拾,后來看看打成這樣,也叫人莫名唏噓。定宜看不下去了,這么往死了揍,沒的真給打死。她瞧了夏至一眼,“這是不打算停手啦?” 夏至剔著牙花兒說,“總得叫人家解氣吧,畢竟一條人命吶。吵了不是一回兩回,天天橫挑鼻子豎挑眼,憑什么呀?又不吃她的飯,換了我我也受不了?!?/br> 她搓了搓手,“別給打死了,出了人命,咱們這院兒里可都是順天府的人?!?/br> 夏至擺了擺手,“打不死的,沒見血,就撕扯那幾下,出不了人命。再說了,死了也不打緊,事主是位參領(lǐng),天塌了有人家頂著。” 既這么她也不cao那份閑心了,往后退了兩步,打算悄沒聲的退出去。剛要出門,迎面遇上了承辦喪事的執(zhí)事,說:“樹啊,來活兒啦。參領(lǐng)老爺發(fā)話再請一幫吹鼓手,你愿不愿意來?還和平常一樣,你只管吹喇叭,吹半天,給你二十四個大子兒?!?/br> 定宜以前沒差事的時候曾經(jīng)跟著干過這個,掙倆外快嘛。她喇叭吹得好,特別是辦喜事吹的那個“喜沖沖”,聲調(diào)高節(jié)奏快,她憋一口氣能吹出花兒來,附近的把式都知道她。 不是什么好名聲,怪臊的,可人活著就是為了掙錢。不把自己當女人看,因為還沒這資本?,F(xiàn)在使勁兒,是為了早一天能穿上裙子盤起頭發(fā)。她噯了聲,“回頭和我?guī)煾刚垈€示下,給我留個座兒,我來。” ☆、第 16 章 學徒嘛,不像正經(jīng)當值那樣需要點卯。她的上司就是師父,師父答應(yīng),事兒就好辦了。 烏長庚最疼徒弟,知道她要留下吹喇叭,擺手說:“準你一天假,吹吧?!?/br> 她眉花眼笑,“我掙了錢給您打酒?!?/br> 送走師父和夏至,一幫吹鼓手和打镲的圍著八仙桌坐下,前仰后合演奏開了。七月心里搭喪棚,陰涼的地方坐著還是悶熱難耐。定宜一邊吹一邊往靈堂里看,大姑奶奶算是給治住了,真替弟媳婦穿孝。頭上戴著白帽子,鞋尖上縫麻布,跪在供桌前,看不清臉,估摸著日子不大好過。 奚大爺如今是光棍漢,本來就不事生產(chǎn)的人,到了花錢的時候難免溜肩。參領(lǐng)老爺沒辦法,只得自己掏錢給妹子超度,據(jù)說怕天熱放不住,停上一天就準備下葬。 既是參領(lǐng)老爺承辦,那來的人就多了。平素走動的同僚是不露面的,師出無名嘛,打發(fā)宅子里的管事隨份子送賻儀。定宜看見幾張熟臉,來了進靈堂鞠個躬,登上 賬目就走。他們這些吹鼓手呢,有人進門一頓熱鬧,也就忙上兩個時辰,后頭來客漸漸稀疏,大家喝水歇力,基本就光吃點心不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