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半晌,薛儀陽長長嘆了口氣:“你可知一個月前佛繡坊便已是開始選料縫制了,那紋樣繡工都是靈佛親自看過的,只等著你回來就可量體裁衣……” 所縫制的是什么衣裳薛儀陽沒有明說,但趙鳶自然明白,然而他只是回道:“那不重要。” 薛儀陽難過:“你真的這般決定了嗎?沒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趙鳶瞇起眼,看著霧蒙蒙的天際,須臾淡淡道:“便當做……我對不住你們吧?!?/br> ******** 顧相檀這一睡竟已過了一天,再睜眼外頭仍是明晃晃地亮著的,見趙鳶站在床榻邊正彎□要來抱他。 顧相檀乖巧地讓趙鳶給他穿衣梳洗,之后又直接抱出了須彌殿外,當看見停在那里的馬車時,顧相檀有些意外。 “這是……” 趙鳶給他拿了薄被蓋上,又在顧相檀身后墊了厚墊,一邊道:“昨兒個不是說想去田萍縣看海棠的嗎,今日便走吧?!?/br> 顧相檀靜靜地看著趙鳶前后奔忙,繼而“嗯”了一聲。 他傷得這么重,淵清卻沒有給他休養(yǎng)的時辰就上路,宮內(nèi)備置了這么久為他登基的事宜,還有繼位的,監(jiān)國的……這一切顧相檀都沒問,他只是思量了下,勉力要求道:“看完海棠,我想回鹿澧……” 趙鳶動作一頓,仍是點點頭,讓蘇息和安隱坐了另一輛馬車,自己則陪在顧相檀身邊,由畢符和衍方趕馬。 不過走前,還是遇上了傅雅濂和趙則羿崢等人來送。 傅雅濂臉色不太好,只是對上顧相檀時還是漾開了笑容。 “師傅過一陣也回去看你?!?/br> 顧相檀也笑,艱難道:“師傅,你要多多注意身子……” 傅雅濂眼睛一紅,忙又笑道:“知道了?!闭f著又從袖中掏出一封信來。 “這是當年觀世方丈來游說你爹時,替上一代靈佛代為轉(zhuǎn)交的,你爹曾以為這是給他的,不過后來發(fā)現(xiàn)并不是如此,我?guī)е阕邥r,他便將此托付予了我,說是……日后再交到你手中?!?/br> 顧相檀接過信一看,卻見信封上題字為:醒之親啟。 醒之……原來竟不是方丈給他取得? 顧相檀把信收下,對師傅點了點頭。 而一邊薛儀陽見得趙鳶也沒了昨日的郁色,不過眼中還是有些沉暗,他只說:“你沒有對不起誰,是我貪心了?!?/br> 趙鳶頓了下道:“五哥,替我多看顧些趙則吧?!?/br> 又同趙則和羿崢說道了幾句,羿崢并沒有怎么提起顧相檀的病狀,想必該說的他已經(jīng)都對趙鳶說清楚了,只是望向顧相檀的眼神總是帶著凄苦,做不來傅雅濂和薛儀陽等人的淡然自若。 顧相檀一一看過面前眾人,最后由著趙鳶吩咐上路,馬鞭一揚,小小馬車便慢慢行出了他住了多年的小殿。 顧相檀沿路望著遠處的桂殿蘭宮,這在上一世留待給他無數(shù)凄苦的絕望之地,如今看來卻似乎浸了另般的滋味,微苦微酸,還有種種的回甘。 顧相檀知道,這都是因為身邊的這個人還在的緣故。 至少現(xiàn)下,他仍是陪著自己的。 在途徑乘風宮時,顧相檀似是隱約的瞧見了一道娉婷身影站在那頭,手中抱著一個孩子默默地目送著他離去,顧相檀一眨不眨地望著,直到那些瓊樓玉宇飛閣流丹都漸漸地遠了,再也瞧不到了,他才疲累地倒進了身邊的人的懷里。 一切恩怨,到此成空。 ☆、回家 顧相檀的傷很重,所以他們一行走得很慢,約莫一兩個時辰便會停下來歇一歇,只是相較于多年之前趙鳶送顧相檀回鹿澧時的情形,這一次二人面上都顯得十分淡然,特別是顧相檀,哪怕臉色不好,但他時時都是笑著,這笑容比之在宮內(nèi)時又有不同,是愜意的放松的,忘卻了曾時的汲汲營營,享受著和暖春意的笑,就好像兩人不過是來踏青一樣,日子安逸而美好。 起初顧相檀還未發(fā)現(xiàn),后來有一次換衣時顧相檀才注意到自己胸前的福袋又變回了那個有“壽”字的紋樣,他回頭想想,怕是那只鹿銜梅枝的福袋在受箭傷的時候被折損了吧,當日他同淵清把福袋換了,便是希冀有一日能替他擋下災(zāi)禍,看來老天爺還是眷顧他的,只是捏著手里的那個“壽”袋,顧相檀想,他怕是要辜負娘親的祝愿了。 兩人誰都沒有提起這事,只一路走走歇歇的到了蘆葦峽。 此處仍是荒涼,但已是沒了因為水患而逃難埋伏的賊子,趙鳶尋了一圈也沒找到能落腳的農(nóng)家,顧相檀便說進山洞安頓一晚就好,明日再趕路。 趙鳶將火堆生得很亮,但顧相檀還是冷得瑟瑟發(fā)抖,趙鳶抱著他用內(nèi)力取暖,睡到半夜顧相檀卻依舊被凍醒了,僵著身子沒有吱聲,怕吵了趙鳶,于是只默默地望著面前跳躍的火星。 沒一會兒趙鳶就緊跟著睜眼:“哪兒不舒服么?” 趙鳶見顧相檀額頭起了汗,忙用袖子給他抹去。 顧相檀傷口疼得厲害,但他只是笑著道:“做了個噩夢?!?/br> 趙鳶自然知道他難受,于是一下一下輕撫著顧相檀的背,企圖緩解他的痛苦,眼神都不由自主帶上了緊張和隱隱的恐懼。 然而顧相檀也最看不得他這個模樣,胸口涌起窒悶,忽然有很多話想告訴對方。 “其實,我在十三歲那年也做了一個夢,那個夢很長很長,也很真,讓我至今都記憶猶新?!?/br> 趙鳶的手一頓,怔怔地看向顧相檀。 顧相檀卻半闔著眼,漸漸開始說道起夢里的所見所觀,那里也有一個叫顧相檀的靈佛,因著父母全家的滅門血仇,他心懷怨恨,步步為營,不放過任何一個為禍之人,到頭來自己也變得滿手血腥鐵石心腸,他負了禪師和師傅的期待,負了天下人的信賴,也負了一個對他全心全意之人的真心,反而把那人害得一無所有客死異鄉(xiāng),以至于最終自己也落得一亡具亡的下場。 說到這里,顧相檀不由得激動地咳了起來,連帶著牽扯到傷處,讓他疼得臉面一片死白。 趙鳶急忙阻了他的話頭:“這只是夢,早已過去了……” 顧相檀卻一把拽住了趙鳶的手,眼瞳瞪得很大很大,眼窩深陷,倒映出趙鳶同樣青白的面色。 “淵清,你知道的,這不是……不是夢……這是報應(yīng),這是我的命?!?/br> 趙鳶一瞬間眼中掠過一絲狠戾的血色,不過很快便寂滅了下去,他冷冷道:“若是如此,在我手中消亡的人命還要多,自小追殺我反被鏟除的那些,后來在宮里的那些,上了沙場又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了,若是要有報應(yīng),我自會同你一起,老天要只帶你走而留下我,那便是他瞎了眼!” 即便趙鳶說得淡然,但他語氣中深切的怨憤和執(zhí)念卻震住了顧相檀,顧相檀動了動唇,反駁的話到底一句沒說,只軟了身子任由趙鳶抱住了自己,疲倦地閉上了眼。 趙鳶拉高了錦被牢牢地裹縛住了顧相檀,溫柔道:“再睡會兒吧,天就要亮了?!?/br> …… 從蘆葦峽離開,又走了一個多月才到田萍縣,早已是過了海棠花的花期,顧相檀倒也不在意。 整個田萍縣依舊有序澹然,沿街販夫走卒叫賣吆喝,熱鬧非凡,只是再沒有一個人會打馬橫越,手持一柄長戟,銀鞭在手,三兩招便將賊人痛快地擒于手中了。 倒是曾時的酒樓還開著,趙鳶小心地把顧相檀抱下馬車,上到二樓的所謂雅間。 小二勤快地招呼著他們,趙鳶點了菜,顧相檀問了句:“你們……老板娘呢?” 說道這個,小二臉上的笑容落了下來,他又仔細地瞧了瞧顧相檀和趙鳶,顧相檀瘦得他認不得了,但是趙鳶……這么漂亮的公子,見一面便一輩子都忘不掉,又記起當時對方似是和將軍一道把酒而坐,如今想來都覺得仿佛是一場夢。 “在廚房呢,不過……一般沒什么事兒她不愛出來,也不愛說話了?!?/br> 小二一邊說一邊嘆氣,本還想多感慨兩句,但見對面那公子一副病容,就覺對方身上的憂色比他們還重,許多話莫名就說不出口了,只一會兒拿了不少素食上樓,說是老板娘聽說將軍的朋友來吃喝特意送的,讓他們以后常來。 常來……不過是為了透過故人去懷念而已,哪怕一點點淵源也好,都是那個人曾經(jīng)存在過的證據(jù)。 …… 顧相檀和趙鳶離京時是四月,到鹿澧已是七月盛夏了,這一路他們足足用了比上次多一倍的時間,沒有驚動相國寺的眾人,趙鳶便帶著顧相檀回到了郊野小院安頓。 顧相檀現(xiàn)下大半日都是在昏睡,每天偶爾也就會醒一兩個時辰,精神也十分的差,蘇息和安隱都是想法子熬出稀粥一小碗一小碗的讓他喝下,但是能吞咽地也不過了了。 到得第三天,觀蘊禪師不請自來,趙鳶也不驚訝,由著他給顧相檀重新診了脈,調(diào)整了下方子,期間禪師的眉頭一直緊蹙著,特別是瞧到顧相檀胸口的傷處雖因著照料得當一直未見潰爛化膿,但足足三個多月過去了,卻也毫無半點愈合的跡象,反倒是血絲不斷,整個人也開始起了低燒。 觀蘊禪師嘴上不說,但無可奈何的神色已全寫入了眼中,反而是趙鳶,不見太多感傷,仍是該如何照料便如何照料,就好像顧相檀不過染了點風寒,總有一日會好的。 明明是盛暑,但顧相檀依舊自上到下裹得嚴實,這一日傍晚他卻難得覺得有些悶熱,讓蘇息拿了長椅在院里乘涼,趙鳶便陪坐在一旁。 眼下二人相伴,反倒是趙鳶的話多了些,顧相檀想看書,趙鳶便念給他聽,又時常說道些這幾年他在外頭歷經(jīng)的風俗人世,趙鳶向來不善言辭,顧相檀聽著他用平鋪直敘地方式形容那些市井小民的笑話故事,覺得又好笑又違和,但面上還是一派津津有味。 有時兩人也會憶起些京中往事,那些恩怨情仇不過幾月卻好像已經(jīng)是上輩子發(fā)生的了,顧相檀和趙鳶說起都已沒了曾經(jīng)的憾恨和怨懟。 顧相檀說孟粟有輔星之相,陳彩則是武曲星,不出幾年,必能成一代良臣。 至于貢懿陵……有她在趙惜身邊,自不會讓這天下再混賬如從前。 “你這么信她?”趙鳶皺起眉,“之前的夢里也有她嗎?” 顧相檀聽出他言語中的不滿,不由覺得好笑,他顫顫地抬起手,忙被趙鳶握住了。 顧相檀道:“你早就猜到的不是么?” 趙鳶眉目一沉,緩緩點了點頭。 顧相檀信貢懿陵,信趙惜,但是又不全信,他更信薛儀陽傅雅濂還有慈國公等一干老臣的幫襯,必是能輔佐出一代明君來,萬一到時有些差池,至少顧相檀還給趙家留了一個可能。 憑著那個人的野心和計謀,一旦趙惜難當大任,他必不會袖手旁觀,這也是為何顧相檀留下那人一命的緣由之一,他是大鄴的威脅,也是大鄴的希望,只看貢懿陵怎么想的了。 顧相檀做事從來面面俱到,他雖說口口聲聲不愿當這靈佛,但他所行所愿哪一樣對不起天下蒼生?! ……奈何天地無情。 想到此,陰鷙之色再度掠過趙鳶的眸中。 顧相檀抬眼看他,趙鳶側(cè)過頭拉著他的手環(huán)在自己的頸項上,抱著人回了屋內(nèi)。 “夜涼了,早些睡吧。” …… 這一日顧相檀睜了眼,左右卻不見趙鳶,他使了些氣力想要起身,這具身子卻早已不聽他的指令了。 蘇息進門便看見顧相檀大半的人都掛在了床外,幾乎一翻身就要摔下,嚇得他連手里的水盆都丟了,忙跑著過來扶。 顧相檀漲紅了臉,緊緊抓住蘇息的前襟問:“淵清呢?淵清呢……” 蘇息多久沒見過他這般激動了,急道:“公子你不要怕,王爺就回來了,他走前說要去集市上買些東西,走不遠的?!?/br> 顧相檀卻不住搖頭,問趙鳶無用,他便換個人:“牟飛呢?牟……飛呢?” “牟飛……不在,畢符在……” 蘇息被駭住了,一道被弄得不知所措的還有跟著進來的安隱,安隱手里還捧著藥,卻被顧相檀一揮手啪得打的粉碎,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第一次狠狠叫道。 “——趙鳶!你給我出來!” 顧相檀這一聲吼完便立時兩眼發(fā)黑,再坐不住,將將要倒下之際,門外終于匆忙跑進一人來,一把托住了他的身子,面上滿是凄厲的怨色,一下子就沖淡了他這些時日掛在臉上的平和眉目。 顧相檀咽下喉嚨口的血沫,抓住趙鳶的袖管咬牙切齒道:“你敢去!你殺了他也沒有用,沒有用的,淵清!” 趙鳶雙目赤紅,被顧相檀當面拆穿,一瞬間竟有些面容扭曲。 這一次他不再回避,顯然顧相檀的話戳中了趙鳶心底最深的痛處。 “我總要試上一試,不管是什么法子,有用了,你便能好好地陪著我,若是無用,你我都不在了,這天下如何,同我們何干?” 顧相檀用力搖著頭:“他只是個還未出生的孩子……淵清,你怎的就不明白,不是他要來,我才要走,是因為……我要走了,他才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