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顧相檀對她點點頭,也跟著笑了起來。 “金秀……有客人,快來招呼!”老板在內(nèi)堂喊著。 名喚金秀的姑娘忙應(yīng)聲,又對顧相檀吐了吐舌,匆匆走了。 顧相檀便坐在那兒一邊品茶,一邊瞧著她在店里來來回回地忙碌,小食鋪的東西很便宜,越到飯點生意便越好,老板嫌棄顧相檀明明氣度不錯,卻恁得小氣,點了兩盤瓜果能坐半天,于是臉色甩了不少。 但那金秀姑娘卻毫不在意,瞧著哪桌沒了茶水便急忙來添,忙得是腳不沾地。 一直到天色全擦了黑,店內(nèi)的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金秀才輪著坐下來拿了碗飯歇歇腿,不過才吃了一半,外頭便有人來尋。 農(nóng)金秀馬上放下飯碗跑了出去,顧相檀見到來的是一個樸實憨厚的青年,二人不過說道了幾句,青年就紅了一張臉,而金秀也笑得十分甜蜜。 臨分別時,青年將一個食盒遞了過來,金秀推脫了兩下還是接了,然后樂不可支地回了店內(nèi),抬頭見顧相檀終于要走了,她忙迎了上來。 “客官要走了嗎?下次還請再來啊。” “嗯,下次來便嘗嘗你們的名點?!?/br> “若是離得遠其實可以提前告知我們,店內(nèi)會讓伙計送到府上的?!?/br> 顧相檀沒說自己府上何處,只看了看她手里的食盒,反而關(guān)心了一句:“早些用晚膳吧,一會兒要涼了?!?/br> 農(nóng)金秀靦腆一笑,暗忖他們這身份哪里算的上什么“晚膳”啊,不過還是開朗道:“不急,留著晚上也能吃?!逼鋵嵤巧岵坏谩?/br> 顧相檀想到方才來看她的那男子,說道:“五星中工天圓地方,你的那位是一張難得的好面相?!?/br> 農(nóng)金秀忙漲紅了臉:“我和水才還、還沒呢……我們要到年末才會成親……”說著又看向顧相檀,“雖說口音已是很淡了,但我聽著覺得公子和我該是一個地方的?!?/br> 顧相檀頷首:“鹿澧嗎?” “嗯嗯,果然,人人都說京城好,但是在我看來,還是家鄉(xiāng)風(fēng)景最美,待我和水才存夠了錢,我們便仍是回鹿澧安頓?!?/br> 顧相檀和她說道了一會兒,里間的老板又催了,顧相檀這才告了辭。 走時,他自袖中摸出銀錢塞到了姑娘手里。 “今日……多謝了。”說罷,便轉(zhuǎn)身離去。 農(nóng)金秀看著對方身影,也有些疑惑自己為何會對他說道良多,這人瞧著便讓人頓覺親近,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報酬,不由一驚,竟是一錠明晃晃亮澄澄的金子?! 農(nóng)金秀忙要去追,外頭卻已是不見了人影。 難道遇見神仙了? 農(nóng)金秀不禁莫名。 …… 顧相檀上了轎后便一直一言未發(fā),始終陪在兩旁的蘇息和安隱則對視一眼,皆不知公子此行為何,明明方才還同人家姑娘有說有笑的,一回頭卻又悶悶不樂起來,也許……還是想驍王殿下了吧。 ******** 在趙鳶離京的這段日子里,顧相檀難得清閑了下來,每日仍是誦經(jīng)拜佛,偶爾去看看師傅和皇孫,朝中有薛儀陽等人坐鎮(zhèn),加之隨著原右相仲戌良和瞿光等人被罷黜的罷黜,貶官的貶官,又有后進的科舉新子繼位,高進廷成了御史中丞,而孟粟更是直接一躍成了戶部侍郎,未來前途無可限量,自不需顧相檀插手。 宗政十八年春,驍家軍起兵進攻南蠻,三月后傳來第一次大捷,并絞殺司朊坐下第一猛將覆圖將領(lǐng),而立下此等大功的便是七世子趙則。 面對滿朝的贊譽,趙鳶卻在給顧相檀的信內(nèi)說道趙則雖勇猛有余卻細心不足,若需獨當(dāng)一面,還要時日和磨練。 果然,不過才入秋,驍家軍同南蠻的第二次交戰(zhàn)便緊接著傳來噩耗。 七世子率領(lǐng)一萬人深入南蠻腹地,卻遭逢賊人陷阱突襲,損失九成兵力,他自己也與神醫(yī)羿崢一道不知所蹤,生死不明?。?/br> 聽著消息的那一刻,顧相檀難得失了平常心,緊張地徹夜難眠,哪怕收到趙鳶的消息說已是派了三千精兵前去搜救依然難消顧相檀心內(nèi)惶惑。 因著上一世趙則便是在對付南蠻時陷入了敵人的jian計中,然后不慎被俘,雖說整整七日之后趙則被放了回來,但就是這七日卻斷送了他大好的前程。 那時,南蠻人放出消息說大鄴的趙副將投敵叛國,已是將布防路線圖全數(shù)交予了他們,之后的兩次交手也果然頻頻被對方伏擊受限,遠在京中的宗政帝收到密報,便將趙則召回審問,其實在那一陣,根本沒有人在乎他是不是真的做了,三王在乎的是同南蠻人的私下交易,繼而能借此扳倒趙鳶趙則,宗政帝在乎的是其下將領(lǐng)功高蓋主,自己已是有些鎮(zhèn)不住趙鳶了,所以趙則若是有罪,于他們都是好事一樁,哪怕是顧相檀,都能利用這樁冤案回頭拿捏住宗政帝昏庸的把柄,到了萬事俱備的那一天可以名正言順的將他拉下皇位。 便是在這樣的八面伏擊中,趙則硬生生地被按上了一個媚外求榮的罪名,他一個滿腔赤忱搴旗虜將的英雄,最后卻在天下百姓的唾罵中慘死于大鄴自己的閘刀之下。 顧相檀始終忘不了,那是他第一次在趙鳶的目光里看見了對方對于自己的冷意,不是仇怨,也不是責(zé)怪,而是一種悲涼倦怠的失望之色,卻仿佛比千萬把刀子剜心還要讓顧相檀痛苦百倍,自己辜負了他的傾盡所有,自己愧對他的全心全意。 那時候顧相檀想,索性就讓趙鳶恨吧,若是他恨了,那么以后他便能了無牽掛,好好活著,只為他自己活著了。 然而誰知趙鳶卻自此駐軍邊關(guān),然后在那里一待便是四年,直到客死異鄉(xiāng),都沒有再回來看顧相檀一眼。 時過境遷,顧相檀又記起這段過往只覺滿腹愧思,無言以對,他只求趙則能平安歸來,因為京中再也不會有人敢冤枉他投敵叛國出賣大鄴了,他會是趙家的驕傲,加官進爵,受萬人敬仰,名垂青史! 許是顧相檀的愿力太過深重,又或是菩薩到底顧念善人善報,在十日之后,顧相檀終于收到了趙則平安的消息。 趙鳶似乎明白顧相檀心內(nèi)所想一般,第一封加急快報并不是送到朝中,而是給了顧相檀,當(dāng)顧相檀看到其上那句“七弟無恙”時,幾乎眼眶泛酸,險些落下淚來。 只要趙則沒事,那羿崢便也不會有事了,至少這世上,還有一個血脈親人留給趙鳶。 趙鳶又說,經(jīng)此一難,趙則同羿崢反而趁此偷著摸清了南蠻內(nèi)部的步兵防衛(wèi),待他們重新整肅便與賊人最后決一死戰(zhàn)。 而顧相檀這么一驚一嚇之間,天候又變化多端,他竟不察病倒了。這一病有些來勢洶洶,足足休養(yǎng)了近兩個多月才勉強能下床。 這時已是宗政十九年開春了。 顧相檀看著外頭春梅綻雪,一道朝霞穿過初春的云層落在化了霜的枝頭上,一白一紅間,光華赫奕。 門外傳來零落的腳步聲,一路跌跌撞撞地進得屋來,回頭一看卻是難得魯莽的安隱。 安隱一臉激蕩,大喘著氣揚聲道:“公子,公子……驍王勝了!驍王勝了!南蠻主帥司朊被殺,南蠻大軍降了!” 顧相檀一怔,繼而便聽得外頭傳來一波波的歡呼嬉鬧聲,眾人們手舞足蹈,奔走相告,自嘉瑞帝起,大鄴便與南蠻便勢如水火,前有大王爺保家衛(wèi)國,后有其七子承其衣缽,再到現(xiàn)下的趙鳶,二十年了,足足二十年,大大小小戰(zhàn)事不斷,千百萬人為此背井離鄉(xiāng),舍生忘死,百姓深受戰(zhàn)亂之苦,到如今,終于一切圓滿,塵埃落定了。 這怎能不讓人感慨,不讓人欣喜若狂呢。 便是顧相檀,也覺胸腹有熱流涌起,皮下的血液在汩汩的燃燒一般,想要大笑,也想要大叫,而他更想……快些見到那個能得萬人尊崇的大英雄。 顧相檀想讓蘇息給他換衣裳,然而一開口便忍不住用力咳了起來,蘇息忙拍著他的背順氣,一邊道:“公子也是,莫要心急,病才剛好,還是多歇歇?!?/br> 顧相檀卻搖搖頭:“我這不是太高興了么,你讓人備轎,我要出去一趟?!?/br> “又去魚子巷嗎?”雖說那兒的素雞素鴨是很好吃,但是公子約莫半月就要去一次,實在有些奇怪,若不是公子修佛,心又有所屬,蘇息都要以為他是看上那個叫農(nóng)金秀的食鋪姑娘了呢。 不過顧相檀堅持,蘇息只有照辦。 出了宮中,大街上也是一派喜氣洋洋,家家戶戶都掛起了紅綢吊起了燈籠,有些還放起了炮仗,簡直比過年還熱鬧。 顧相檀一路看著,眼內(nèi)心內(nèi)皆是暖意融融,多么希冀這一切時過于期,可以否終則泰,只是當(dāng)瞧到面前的魚子巷時,顧相檀臉上的笑意仍是漸漸落了回去。 走進食鋪,難得沒有瞧見農(nóng)金秀,顧相檀早就是這里的熟客了,老板見過他幾次出手,并不吝嗇,于是一來二去自然也就懂得好好伺候,眼下一見顧相檀忙迎了上來。 “顧公子,快里頭坐,里頭坐?!?/br> 然而顧相檀則左右瞧了瞧,沒有動腿。 老板立時道:“金秀去對面的車馬行了,我讓人喚她回來!”這顧公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兒,你說他看上人家了吧,前幾個月金秀成親,人家還包了一份大禮呢,若是沒看上,這回回來都要見人是怎么回事呢? 有錢人家的心思真搞不懂。 沒多時,農(nóng)金秀便來了,老板在一旁道:“今兒個來店內(nèi)吃喝的都送一只素鴨,誰讓驍家軍打了勝仗了呢,以后沒了南蠻卒子欺壓,我這兒的生意也會越來越好的!” 農(nóng)金秀嘻嘻笑著將吃食端上桌來,瞧著顧相檀便忍不住說:“顧公子,我下個月就要回鹿澧了?!?/br> 顧相檀一怔,就見農(nóng)金秀溫柔地撫著自己的肚子,仿若無上珍寶一般,而顧相檀卻隨著她的動作,一剎那白了一整張臉。 ☆、命途 顧相檀有些渾渾噩噩地出了魚子巷,然而一抬頭便瞧著傅雅濂的侍從懷深焦急地站在轎邊,一看見他忙迎上來附耳道。 “靈佛,宗政帝崩了?!?/br> 顧相檀一愣。 進得紫微宮內(nèi)時,偌大的殿中滿是凄涼的蕭瑟之氣,桌椅擺設(shè)全附著了一層厚厚的落灰,而那位大鄴面上本該最位高權(quán)重的人便這么孤零零地躺在空曠的榻上,不過是一席薄衾裹身而已。 顧相檀打量了對方一圈,同三年前相比,這人早已瘦得脫了形,薄薄的一層起了皺的皮下是突兀的四肢骨骼,臉色被藥灌得干枯蠟黃,死得連眼瞼都合不太上。 不過兩旁的侍從婢女對此早已是習(xí)以為常,若沒有靈佛或六王爺?shù)囊痪湓挘瑒e說法事吊唁大肆cao辦,就連給皇上入殮裝棺都沒人敢做。 傅雅濂和薛儀陽聽著消息也趕進了宮中,此刻便站在門邊,望著宗政帝尸首的臉上皆或多或少顯出絲恨恚來,薛儀陽的心思顧相檀明白,是同曹欽和趙鳶差不多的,然而師傅的……顧相檀卻用了些時間去研判。 不過那二人憤恨歸憤恨,卻并沒有決策的意思,到頭來還是愿意聽顧相檀的。 顧相檀輕輕撥了撥腕間的佛串,上前提起薄衾一角,最后看了眼趙攸那副痛苦的死相,一松手便徹底覆住了他的頭臉。 顧相檀說:“喪葬還是要辦,一切需按禮數(shù)儀軌來,否則天下怎知皇上駕崩了?舊帝不去,新帝又哪里來?!?/br> 聽著“新帝”二字,傅雅濂和薛儀陽心內(nèi)皆是一驚,又想到今晨才收到的捷報,立時便似乎明白了過來。 傅雅濂面上掠過一絲復(fù)雜的神色,而薛儀陽則忍不住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至于這人……神魂已去,rou體不過是空空皮囊,既在世為禍太多,死后也該想法子多多贖罪才是,佛家從來講究善惡果報,便讓它從何處來,就從何處去吧。” 一旁聽著吩咐的公公有些不明:“靈佛的意思是……” 顧相檀袖擺一揮,轉(zhuǎn)身離去,走前幽幽留下一句。 “一把火燒了,不得入皇陵!” 殿內(nèi)眾人皆面面相覷,驚異不已,繼而又紛紛低下頭去,不敢多言一句。 …… 宮內(nèi)一邊cao辦著皇上的喪葬事宜,另一邊已是準(zhǔn)備迎接驍家軍凱旋而歸了,只待趙鳶一回來,這大鄴就要徹徹底底換一個新的掌權(quán)人了。 顧相檀看著趙鳶給他來的信,信上說約莫月余他便能班師回朝,南蠻會派他們最小的皇子來京,簽下愿永世為大鄴屬國的條約,不過趙鳶又叮囑顧相檀仍是需小心為上,若無異事不要隨便出宮,想必衍方等人沒少在背后說道他的行蹤。 信尾趙鳶竟還附了兩支海棠花,說田萍縣早暖,海棠花開得正艷,若是顧相檀喜歡,便帶他來看。 那海棠也許曾經(jīng)艷如紅火,只是途徑多日車馬,早已脫水枯萎,此刻只能瞧見幾瓣零落的花葉,倒是根莖依舊挺拔,仿似在人前也要撐上最后一口氣。 當(dāng)日他離開時說的話,淵清其實都記得。 顧相檀輕撫著那萎靡的花瓣,一個不察又用力咳了起來。 傅雅濂便坐在對面,瞧著他模樣不禁大搖其頭。 “病不是好些了么?眼見著都開春了怎么又反反復(fù)復(fù)起來?很多事莫須你自己cao辦,讓旁人去做就是了。” 顧相檀胸肺咳得有點火辣辣的疼,但面上卻是帶著笑的。 “病去如抽絲,沒什么了不得的,太醫(yī)開得方子我可是一頓都沒落?!?/br> 傅雅濂卻仍是不放心,難得多叮囑了幾句,看著顧相檀眼神都帶了一縷nongnong的憂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