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欒禹蒼白俊秀的臉上泛出期待的光澤,只那雙吊梢眼越發(fā)的陰翳狠戾。 “六世子,欒某倒是一直想和你切磋切磋,如今能有此機會實在喜不自勝,我想想,拿什么做賭好呢?嗯,若是誰輸了……便把對方的頭顱帶回家可好?” 然而欒禹話才落,趙鳶的劍便到了他的面前,虧得欒禹反應迅疾,往后一避,勉強躲過了那襲來的劍鋒,不過還是不小心被削掉了兩簇頭發(fā)。 欒禹抓著手中斷發(fā),臉上的笑容依稀收了下去,他嘴角抽了抽,露出一個猙獰的表情,再沒有興致說笑,直接揮劍朝趙鳶迎了上去。 兩個主將近身相搏,而兩旁的兵士也早就戰(zhàn)在了一起。 趙鳶為了趕時辰,所帶的人馬不多,不過兩千輕騎而已,而這么點人面對欒禹的三萬人自是以卵擊石,所以欒禹也不急,只想著好好和趙鳶斗一斗,他一向最喜愛美麗的物事,最好能把這美若謫仙的六世子的那層皮都慢慢地揭下來,好好地帶回府中珍藏,一想到此,欒禹就覺興奮,那該是多么令人欣喜又滿足的事。 于是欒禹一開始下手并不重,但也不敢掉以輕心,畢竟趙鳶這些年在陳州的功績他可是大有耳聞,而且他曾聽三王說起過那時羽林將軍胡天董的死相。當時三王著人一路追殺侯炳臣至郊外,所以胡天董不可能是侯炳臣所殺的,那么朝中還有誰能輕易地就把羽林將軍送上黃泉了呢?當時三王并未一時想透,但是欒禹卻察覺到了,曹欽不在京城,唯一的可能……便是眼前的人。 而此刻兩人過了幾十招,欒禹就覺得他該是猜對了,趙鳶的劍風和自己很像,皆是以速度見長,不過趙鳶的身形更輕更快,相對的力量便薄弱了,就欒禹所視,二人殺將起來,仍是自己占了上風。 不過趙鳶的確是一個不錯的對手,至少是欒禹這些年來遇到的唯一能同自己過上兩招的人,就這么弄死了,實在很可惜。 欒禹一面琢磨著,一面全力催動手中的長劍左突右擋,兩柄銀刃于夜空中劃過,璀璨如星。 而趙鳶則自始至終都是冷著一張臉,一招一式皆不疾不徐,哪怕己方的人隨著時間慢慢越來越少,卻依舊不見他有一絲慌亂。 欒禹頭上反而見了細汗,趙鳶卻還是氣息自若,欒禹有些煩躁了。 “蚍蜉撼樹,自尋死路……你可知不用天亮,你的這些軍士便全要葬身此地?”欒禹喝道。 趙鳶眉眼一動,牢牢抵住欒禹的當胸攻勢,淡淡地說:“那你可以試試。” 欒禹蹙了蹙眉,長劍一轉(zhuǎn),反手向趙鳶的下盤劈去,而趙鳶則借著一旁枯樹,一個蹬踏便于空中躍起,輕巧蹁躚地翻轉(zhuǎn)落地,手中長劍再一次直直指向欒禹。 欒禹卻猛地震住了。 這個背影……為何這般熟悉? 他的記憶猛地飄至幾日前營中遭遇突襲的那一夜,心中猛然一冷。 “竟然……是你?!” ☆、預謀 釋門寺的禪房內(nèi),顧相檀和方丈對坐無言,屋內(nèi)一片靜謐,只桌上的燭光微微搖晃。 顧相檀長長嘆出口氣,手中的佛串極快地撥動著。 方丈開口安撫道:“靈佛不必過分擔憂,釋門寺雖比不得相國寺,但也有太|祖御賜的牌匾鎮(zhèn)寺,這么多年來,從未有賊人敢在此放肆,靈佛和相國大人可好好安歇?!闭f罷望向一旁的傅雅濂。 傅雅濂點點頭,然而他身邊的侍從懷深卻走過來焦急道:“大人,殿下的身子有些燙,方才喝的乳|汁也都吐出來了,怎么都睡不安穩(wěn)?!?/br> 傅雅濂皺起眉,忙探頭過去查看,果然見襁褓中的幼童面色緋紅,睫毛不斷顫抖著,痛苦地掙動著雙手。 “要不要喚大夫來看看?”蘇息跟著緊張道。 傅雅濂剛要開口,卻聽一聲“啪嗒”,緊跟著一片碎玉的零落嘩啦,紫玉的佛珠竟然滾了滿地。 對坐的顧相檀茫然地望著手中斷了線的佛串,臉色發(fā)白。 還是衍方反應最快,立時蹲著身就去撿珠子,安隱和蘇息瞧著了也趕忙來幫襯,幾個人滿屋子地追著,好容易把佛串湊齊了。 顧相檀怔怔地盯視著遞到自己手中的紫玉佛珠,良久未言,而兩旁的人也不敢說話,半晌顧相檀才喊了一聲:“方丈禪師……” “是,靈佛有何吩咐?” 顧相檀問:“寺內(nèi)有多少僧眾?” 方丈一愣,答道:“三百余人?!?/br> “讓他們快些走吧?!?/br> 這下傅雅濂也皺起了眉:“相檀?” 顧相檀看向他:“師傅,我?guī)е蕦O躲藏至此,原打算著能避過一場災禍,卻不想,到頭來怕還是棋差一招?!?/br> 傅雅濂來不及說話,方才還安安靜靜地皇孫忽的哭鬧了起來,在懷深手中掙扎不停,而禪房的門也被匆匆敲響,兩個小沙彌跑進房中急紅了臉道:“靈佛、方丈,有軍隊向此處來了,看著人不少!” 方丈驚訝之后并不死心:“來人穿著何種軍服?”僥幸覺得會否是御國軍也說不準。 小沙彌打碎了他的希冀:“絳紫色……是、是羽林軍!” 顧相檀沉下聲:“方丈禪師,快些帶著僧眾們走就是,他們要抓的人是我!”只要暫且隨了他們的意,三王自不會拿佛門中人再生枝節(jié)。 方丈卻哪里會點頭,靈佛乃大鄴佛寺之根本,即便賭上所有出家人的性命也要保得他的平安,眼下更沒有將其撇下獨自茍且逃生的道理。 于是仍舊盤坐不動,口里道:“現(xiàn)下走又能走多遠,老衲倒要看看,這些亂臣賊子敢不敢動這里一毫一厘!” 顧相檀眉頭皺起,心內(nèi)已是火燒火燎,暗忖自己怎這般掉以輕心,可是一時之間他卻仍是想不透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風聲,當日自己的計劃知曉的人的確不少,除了淵清、師傅和曹欽將軍之外,薛儀陽、高進廷、陳彩、孟粟等人都有所了然,但是這些人顧相檀都是信的,也不認為他們會出賣自己,那究竟是誰,將靈佛和皇孫的處境透露了給了三王,要置他們于死地?! 可是他卻又拿方丈沒有法子,三王要靈佛來牽制民心,自己即便被捉拿也不會有性命之憂,可是皇孫……趙典就算再如何滿口答應,皇孫卻是趙攸趙勉的血脈,趙典如何能放過他? 顧相檀一時心念急轉(zhuǎn),努力尋找著自救的出路。 便在這時,外頭響起了雜亂的腳步,緊跟著便是凄厲的喊叫,還有種種尖嘯的呼喝聲。 守在門邊的小沙彌已是青了一張臉,回頭看看不言不語的方丈,再看一旁怔然的靈佛,害怕得雙腿打顫,仿佛能透過緊闔的門扉瞧到外頭一片的血光連天,尸橫遍地。 大鄴佛寺清凈百年,這一夜竟被逆賊亂黨殘忍血洗,深重的鐘鳴嗡嗡地響起,卻如徘徊的喪鐘一般,震顫人心。 方丈額頭滿是大汗,而顧相檀緊握雙拳,連指甲都深深地陷進了掌中,下一刻,他猛然起身,再忍不得地跨步向外走去,卻有一道人影比之更快的擋在了門前。 顧相檀驚訝,而一旁的懷深更是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空落的雙手,方才還抱在懷里的孩子,眼下已是到了旁人的手里?。?/br> 顧相檀沉下了臉,直直地看著攔在自己面前的人。 “衍方,讓開?!?/br> 衍方不動。 顧相檀又說了一遍。 衍方直接拔了劍。 顧相檀急道:“你敢!” 衍方將劍刃貼到了懷里孩子的脖子上:“衍方得過吩咐,一定要護得靈佛周全,不惜一切代價。”所以此刻明知是送死的結果,定不會讓顧相檀走出去,哪怕用旁人的命來作威脅。 “屬下方才看過了,此地還有一道偏門,請靈佛同屬下先行離開?!?/br> 衍方一說完,方丈也道:“靈佛無恙,才不枉我等經(jīng)歷這一場業(yè)障?!?/br> 顧相檀牙關緊咬,卻無法責怪衍方,目光只狠狠地落到門上,難得整個人都氣到發(fā)抖。 傅雅濂也站了起來,默默地等著顧相檀的決定。 顧相檀的雙拳握了放,放了又握,最后深吸一口氣,猛地轉(zhuǎn)過頭,向著另一道門走去! 衍方忙將孩子丟給了懷深,快步越過他在前頭帶路。 幾人穿過禪房后院,果然看見一條偏僻小道,衍方說:“這里通向臨縣,不知羽林軍是否發(fā)現(xiàn)此地,若是沒有,我們便能偷偷離開,只要出了京城,就能再想對策。” 顧相檀一言未發(fā),目光森然,傅雅濂在旁看見他這般模樣,突然開口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大鄴佛寺千萬,人人以靈佛馬首是瞻,將軍可以死,皇子可以死,即便是太子,即便是宗政帝都可以死,但是你卻還不能死?!?/br> 顧相檀猛地一愣,師傅的話,他明白,方丈禪師們護佑的不是他顧相檀,而是靈佛,若他真的為大鄴子民著想,就更該好好活著,至少在下一代靈佛降生之前。 傅雅濂又道:“三王恨透了佛門中人,哪怕今日你出去被拿下保住了釋門寺眾人性命,但是只要三王有一日登上大寶,這些人一樣會活不成,到時候死的便不只是一個釋門寺了?!?/br> 顧相檀低著頭加快腳步,傅雅濂知道這孩子已把話都聽進去了,可是望著顧相檀冷寂的背影,他只能將許多唏噓低嘆都深深地埋進心中。 有的人,自出生的第一天起,便注定要背負許多許多的期許和責任……還有罪孽。 才出了小道,衍方便倏地頓步,就見前頭隱約有一個黑影晃過,衍方讓顧相檀等人退后,剛要拔劍,卻聽對方低聲喝了一句:“……是我是我!” 顧相檀一呆,就看著半人高的草叢被撥開,一個黑衣人小心翼翼地鉆了出來,竟是趙則,身后還跟著趙溯?! 顧相檀不待詢問,趙則就道:“四哥五哥六哥都不告訴我,但我自己會打聽,我偷偷跟著你們的馬車出來的,本想一起進來,后來還是打算在外頭守著,沒想到趙典這個惡賊果然派了人來偷襲,我在寺外摸了一圈才找到這條道的,外面還沒被人封堵,我們要快些出去!” 顧相檀看看趙則,又看了看一旁面色冷肅的趙溯,來不及多言,只能頷首道:“那便快些吧?!?/br> 誰知,他們剛要離開釋門寺卻聽得陣陣腳步飛速往此地而來,有人在外頭喊道:“這里有小道!有人要逃跑!” 看著一盞盞刺目的火把漸漸將此處包圍,顧相檀不待說話,趙則已是一把將他推到了里側,自己拔了劍就沖了出去。 “我擋住他們,靈佛你們快走!” ******** 橫劈、躍起、側身、避讓、翻轉(zhuǎn)、出手……兩柄銀劍依舊在欒禹面前相擊交鋒著,可是他卻已不如之前那般從容自在運籌帷幄了,盡管對方的人馬隨著時間過去大幅減少到所剩無幾,但是欒禹心底的不安卻越發(fā)深重,甚至已漸漸凌駕在神思之上。 長時間的消耗讓向來體力過人的欒禹也覺開始疲累,出劍的動作慢了下來,腳步也沒有方才那般靈活了,可是最讓他如芒在背的是對方的攻勢,若是一開始他還沒能發(fā)覺,這么多個回合下來,欒禹也將對方的想法初初看透了。 趙鳶的招式也有快有慢,可是他卻是隨著自己而變化的,欒禹奮起回擊,趙鳶便打起精神來同他應對,若是欒禹緩下速度,趙鳶也跟著收了凌厲,從頭到尾,趙鳶都像是在耍猴一樣將他繞的團團轉(zhuǎn),自己所以為占到的那些上風和優(yōu)勢,根本就是對方故意放水! 向來眼高于頂?shù)臋栌泶l(fā)覺到此真相自然如遭重擊,恨不得沖上前將趙鳶剝皮拆骨大卸八塊,然而更讓他驚懼的是趙鳶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這般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到底是意欲為何?甚至不惜犧牲己方將士的傷亡也要……纏住自己? “你在拖延時間?!” 欒禹終于緩過神來,繼而又仿佛聽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一般面露譏諷。 “你可知三王在京中有禁軍十萬,羽林軍五萬,就算御國軍神通廣大,勉力拿下,但一時半刻也沒有心力來救你了,而且你不知道東縣羽林軍有三十多萬人嗎?現(xiàn)在可都在來的路上了!” 趙鳶卻毫無所覺一般,依舊冷著一張臉死死的將欒禹逼得脫不開身。 對方明明有好多次機會都能要自己的命,甚至可以將他重傷,但是趙鳶都放棄了,欒禹想到那日夜半這一隊沖入自己軍中的黑衣人,還有那封被釘在帳中的信…… 六世子趙鳶冒充南蠻人書信于三王向他借兵,三王信了,所以他不會借,可是他不會明著回絕,因為他知曉,他即將對京城動手,若在這時惹了南蠻人不痛快,他們趁此回頭再憤起發(fā)兵,自己干掉了御國軍和神武軍,回頭還要面對南蠻人,久戰(zhàn)之師必敗,到時候反而將大鄴拱手送人了,所以三王要尋個緣由來拒絕,而東縣本就受災,糧倉又被火燒大半,三王便以此借口向宗政帝請求將羽林軍轉(zhuǎn)離東縣,也好對南蠻人說,羽林軍損傷大半,暫時不利于出戰(zhàn)。 而接著呢? 欒禹回憶著,宗政帝卻讓三王將兵士分成一股一股慢慢撤出,這也是為何自己現(xiàn)在只能先帶著一小隊人馬上京的緣由,羽林軍被拆得七零八落,分散在各縣,三世子的傷又事出突然,所以一時難以齊集。 欒禹心里一驚,猛地接住趙鳶直直劈來的一劍,駭然地看著他。 原來一開始,這一切都是由對方所預謀的?。?/br> 假傳書信、燒了他們糧倉,再分散羽林軍的勢力,那么……現(xiàn)下那個人在等的必然是援軍?! “神武軍何時到東縣?!”欒禹將此想透了,不由目呲欲裂地吼道,即便要死,他也要死個清楚! 趙鳶這一次正眼看他了,欒禹聒噪了一夜,終于得他冷冷地開口回答。 “比你們到得早?!?/br> 欒禹呆了下,猛然明白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