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宮中又要辦宴?” 同為主事的官員道:“你這是忘了啊,皇孫沒幾月便要至?xí)嵄P之日了,這些聽說都是皇后親自擬定的。” 孟粟想起來了,太子的長子不日就要滿周歲,再看那禮單,所列名目繁多冗雜,卻沒幾樣與皇孫有瓜葛的,戶部的人也是精怪,知道孟粟為人古板剛正,聽說上頭還有左相罩著,雖不知真假,但是一般棘手的事兒就全愛丟給他。 孟粟又道:“那里頭的玉佛玉器等要問釋門寺相請嗎?是否需得告知靈佛?”說與不說,這銀子花銷差得可不是一點點” 同僚擰眉,心道這種小事還要詢問靈佛不是找麻煩么,嘴里只能說:“靈佛還在碧河縣未回吧?也不知何時才能進(jìn)京呢?!北毯涌h便是疫病最重的災(zāi)縣之一。 話落卻見戶部尚書和兩位侍郎帶著下首幾人嘩啦啦地全涌了進(jìn)來,邊走邊張羅著眾人快快做清算盤點。 同僚忙拉著一人問道:“這是何故?又有哪里要花銀子?” “這次沒錢也要拿錢出來啦!”一郎中道,“方才前線剛傳來的消息,西北兩州此次大捷,神武軍往陳州助軍兩萬,一同將南蠻人一舉打出了千里之外,主將司朊重傷,怕是一兩年內(nèi)都不敢來犯了!” 孟粟猛地跳起,一把抓住來人問道:“那皇上的意思是?” 來人興奮道:“皇上自然高興,于是傳召御國將軍回京,怕是人已經(jīng)在路上了!所以下個月的宮宴必定要大做啊?!?/br> 待身旁兩人嘰嘰喳喳地走了,孟粟還有些呆愣。 時隔三年,神武軍和御國軍竟然都要回京了嗎? ☆、回來 碧河縣,稻斗村。 顧相檀站在吳家橋的野坡之上,放眼望去村落內(nèi)只剩一片荒煙蔓草,枯井頹巢,而身后則搭建了二十來頂小蓬,里頭時不時有些身著僧服的和尚來回穿梭著。 一旁安隱正在同顧相檀說道著疫病的消息:“上個月十五前,南邊的九個縣已是將草藥都送到了,夙州的武曲寺、賢文寺也將客室暫且騰出盡力收攏難民了,還有不少鄉(xiāng)紳地主跟著開了米倉鹽倉,把自家的糧食都捐了出來。” 大鄴寺廟何止千萬,信徒又多,平日受多方供養(yǎng),得萬民信賴,此時伸手援助也算是自然,然而如此這般將寺門大開,將所有災(zāi)民難民全招致旗下,又日日拿出香油積攢放齋供宿,不顧自身安危,實屬首次,若不是有靈佛詔令,想必定達(dá)不到如此一呼百諾之效。 而顧相檀卻也是無奈之舉,天災(zāi)人禍自是難免,以往大鄴也曾歷經(jīng)多種大難,卻從未有一次君王如此無能,簡直將天下子民逼得都要沒有活路了。 “村內(nèi)昨日死傷幾多?”顧相檀問。 安隱道:“十多人……”比之前幾日動輒就要幾十上百的死,已是少太多了。 “火場祭臺可搭好了?” 安隱頓了下,還是點點頭。 這些人都是因疫病而去的,尸首自是不能掩埋,怕頑疾蔓延,反而污了水源,于是只能就地火燒,每百人便要做一個簡潔的道場,每一次,顧相檀皆親自前去超度念經(jīng),安隱和蘇息屢勸無果,靈佛尊貴,哪里是能出入這般極險之地的,若是一個不察,染上了疫病,誰都擔(dān)不起這個大責(zé),但顧相檀自從聽聞東縣有疫癥流出后就硬是要親身前去,兩年多下來,已是走過了大鄴幾十個大小城縣,也許真是天可憐見,為善佛佑,往年身嬌體弱的靈佛此次卻安安康康地?fù)瘟讼聛怼?/br> 用顧相檀自己的話說,那一次懸崖之下他到底沒有死成,或許不到下一代靈佛降生,自己該沒有那么快去見佛祖的。 可是在旁人看來,靈佛這般不顧生死,常年同大多受感染的疫癥群混跡在一起,總是由不得人不提心吊膽,也由不得人不感恩戴德。 而安隱起先不明白顧相檀如此堅持的道理,只要靈佛口諭一出,天下佛寺無不聞風(fēng)而動,何故要這般事必躬親呢? 后來這一日一日過去,安隱才漸漸懂了,只有顧相檀在,宗政帝才不會胡亂應(yīng)付,他雖拿不出多少銀子,但為保靈佛周全,必定會在顧相檀眼皮子底下做出一派明君的姿態(tài),一路讓欽差前后跟隨,嚴(yán)查死守,上下官員也不敢借此中飽私囊,懈怠以對了,至少從知府到衙役皆是傾盡全力救災(zāi),半點小心思都不敢有。 做完了道場,顧相檀一邊聽著碧河縣知府說著縣內(nèi)的善后事宜,一邊往收容災(zāi)民的帳篷走去,卻見一人被兵士遠(yuǎn)遠(yuǎn)地帶著走了過來,而那人竟是這兩年在傅雅濂跟前伺候的貼身小廝懷深。 懷深上前,掏出一封信遞給了顧相檀。 顧相檀將之展開,看了不由一怔。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懷深說:“朝中一收到消息,奴才就出門來給靈佛報信了,京城離碧河縣約莫十來天的路,若是靈佛現(xiàn)下動身回去,該是正好能趕上御國將軍回來。” 顧相檀思忖了下,眉眼閃過幽幽地亮色,然后轉(zhuǎn)頭去看知府。 知府連忙道:“靈佛可放心回京,下官必定盡心盡責(zé),決不讓疫病擴大蔓延?!?/br> 顧相檀又向那一叢叢的帳篷望去,就見秩序井然,水糧充足,部分已痊愈的百姓也加入到了救治的人群中,同許多僧眾一道努力地照拂災(zāi)民,還不時有臨縣的富賈將家中余糧捐來做功德。 顧相檀看了一會兒,這才點了頭。 …… 一路日夜兼程,總算在御國大軍歸來前,顧相檀回到了京城,此時天還未亮透,守城的兵士看了官府的令牌這才放了行,而入城內(nèi)卻見家家戶戶竟都是張燈結(jié)彩,隱約的晨光下一片飄紅撒綠簇錦團花。 顧相檀笑了笑,匆匆回須彌殿稍作梳洗,知曉宗政帝并沒有那么早起,便又先趕到了相國府。 此處的相國府自然比不上皇城腳下的另一座那么繁華,那里原本是前右相傅雅濂的居所,當(dāng)年傅雅濂辭官后便成了仲戌良的府邸,如今傅雅濂重任相國,做了大鄴王朝的左相,卻沒有讓宗政帝再親賜府衙,只選了一處有花有草環(huán)境清幽之處安身。 當(dāng)然,這左相的高位可不是傅雅濂自己求來的,三年前他隨著顧相檀一道進(jìn)京,曾時先帝最得寵的肱骨之臣早不出現(xiàn)晚不出現(xiàn),偏偏在此時回來,宗政帝又不是傻子,必定會對傅雅濂有所提防,所以顧相檀對皇上的說辭是,師傅身子不適,又因裕國公闔府之事整日都郁郁寡歡,一人獨留鹿澧實在讓人放心不下,自己把他接來只想在京中調(diào)養(yǎng),安心度日即可,若是傅雅濂不留下,那他顧相檀在京里也呆不久了。 這么一聽宗政帝哪里會不愿意,再看傅雅濂果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太醫(yī)診脈下來也說這人郁結(jié)已深,纏綿病榻日久,說不定什么時候就一命嗚呼了,又著人觀察了幾日,見傅雅濂果然沒什么生事的心,宗政帝這才漸漸收了懷疑。 而顧相檀把師傅帶來,一方面是求他助力,自己一人寡不敵眾處處小心實在心力交瘁,同薛儀陽等人也不太好頻繁接觸,二來的確是為了他的身子著想,他對宗政帝不算說假話,師傅的心結(jié)太重,若是繼續(xù)由他在鹿澧胡思亂想,恐怕上一世的悲劇又要重演,解鈴還須系鈴人,因何起,便該因何而結(jié)才是。 所以在宮內(nèi)太醫(yī)和宗政帝賜下的好湯好藥的調(diào)理下,加之心緒的轉(zhuǎn)移,傅雅濂的病癥漸漸好了起來,面色也有了些光澤,偶爾能跑能跳,精神頭也好了太多。 便在此時,才擢升為御史大夫的薛儀陽開始每日早朝都使了勁地彈劾起百官來,也不知他手里怎么就會有如此多的罪證憑據(jù),仿佛在各個衙門都按了幾百只眼一樣,一絲一毫都逃不過他的手掌心,宗政帝能把薛儀陽封上這個位子,本來就因著當(dāng)日裕國公案告破時,薛儀陽從國公府尋來的那堆能把朝中大半官員都拖下水的罪證,侯炳臣走時,為了這個五弟可留下了不少的置備防護(hù),只為抱他平安,而神武軍和御國軍的兵符又都不在宗政帝手上,趙攸可不敢亂來,所以為了息事寧人,他給了薛儀陽一個大甜頭,誰知反而挖了一個坑給自己鉆,而且惡性循環(huán)永無止息。 這不,薛儀陽前腳丟出一串串貪贓枉法之徒的名單,皇帝才隱晦地表明:此事的確該驗查,不過科舉方過,朝中雖選納了不少良才,但終究年輕氣盛,要磨練兩年才能當(dāng)大任,如此天天抓人,恐六部會青黃不接,還是從長計議才好。 薛儀陽后腳就接了話,既然朝中無人,他卻有一個好人選,此人學(xué)識淵博老成持重曾受百姓愛戴,這等良才不用,實在暴殄天物。 宗政帝當(dāng)即就覺大不妙,但是這么多雙眼睛瞧著,他只能硬著頭皮讓薛儀陽往下說,聽著對方提到“前右相大人,傅雅濂”的名諱時,趙攸吐血的心都有了,自己前頭才說了缺人,后頭又要怎么回絕呢,左思右想后只憋了一句“若是傅先生愿意,朕自是樂見其成,只是傅先生身子抱恙,恐怕不妥吧?!?/br> 薛儀陽道:“皇上不必憂心,臣親自去請,若是傅先生不愿,臣便在府外長跪不起!” 宗政帝:“……” 總之,沒幾日傅雅濂便重又入朝,而這一次,所有人心里都明白,這人進(jìn)來得容易,想再想請出去,可就難了,而朝內(nèi)懶散了這么些年,怕是眾人的好日子都要到頭了。 顧相檀被懷深領(lǐng)著才入相國府就瞧見一人從書房出來,兩人正巧打了個照面,對方對顧相檀微微點了點頭,算是行過禮了,然后大踏步離開。 蘇息在旁不滿道:“這么些年了,怎么還是沒點規(guī)矩?!?/br> 懷深尷尬地笑笑:“孟大人公務(wù)在身,靈佛莫要怪罪?!?/br> 蘇息不高興:“就許他忙啊,不過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而已,再忙能忙的過我們公子嗎,若是沒有我們公子,哪來的他今……” “——蘇息!”顧相檀打斷他,“剛還沒吃早膳喊餓得走不動路了,這會兒倒有力氣多嘴了。” 蘇息立馬收了聲,片刻,還是沒忍住輕輕地咕噥了句:“真是眼珠子蒙了塵了,全天下就他看我們公子不順眼……” 這孟粟倒也不是看顧相檀不順眼,只是比起旁人的殷勤諂媚來實在算不上熱絡(luò),甚至有些過分冷淡,顧相檀偶爾會想起兩人當(dāng)日在金谷樓初見時孟粟給他寫的那首詩。 神仙本是凡人做,就怕凡人心不堅…… 顧相檀不由笑了笑,這孟粟真有意思,不枉自己高看他一場。 推開門進(jìn)到內(nèi)室,傅雅濂坐在書案前正看著孟粟拿來的一摞摞的戶部賬目,抬頭見得來人,不由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番,然后微微蹙起了眉。 “怎的又瘦了些?” 顧相檀彎起眼笑了笑,走到一旁坐下:“這是壯實了,我吃得可不少。”又將災(zāi)縣的一些情形說道了些予師傅聽,便轉(zhuǎn)而提到了御國軍回京的事。 “自上年年末便傳出南蠻君主抱恙,其下三子蠢蠢欲動的消息,而三月前南蠻主帥司朊便按捺不住當(dāng)先動手,于是大戰(zhàn)十日后御國軍國軍佯裝戰(zhàn)敗退至瀘州關(guān)后五百里處,其實神武軍早已過澗河自南邊包抄而來,兩方正好將南蠻軍呈合圍之勢,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對方因此傷亡慘重,請軍師前來談和?!备笛佩ハ氲侥侨赵诔纤南?,不由面露贊許之色,回頭又見顧相檀沉思模樣,他不知想到什么,眼中顯出熠熠流光來。 傅雅濂眸色一沉,繼而道:“只可惜……此次不過只有御國軍得令回京?!?/br> 顧相檀呆了下,脫口道:“神武軍不回來嗎?” 傅雅濂目光犀利,看得顧相檀不自禁地低下頭去。 “眼下人該到城外了,一會兒進(jìn)了皇城,是不是回來了,你自個兒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聽到此,自接到消息的那刻起,顧相檀暗暗七上八下了十多日的心,猛地提了提又“啪”得便落了回去,在原地滾了滾,再不動了。 ☆、接風(fēng) 月落星沉,一輪紅日漸漸破云而出,透過稀薄的云霧,灑下滿地金光,也灑在即將進(jìn)城的正正大軍之上。 此時,只聽馬蹄疾響,一人一騎自京畿長街穿過,一路行出城門外,在迎面而來的大軍前堪堪而停,繼而朝著軍仗前率領(lǐng)眾人的主將一聲大喝。 “——四哥!” 曹欽看著來人微微瞇了瞇眼,就見對方一身錦袍,頭戴一頂銀絲小冠,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jì)。 曹欽不由笑了:“則兒?!” 宗政二年,曹欽離京,十多年間他僅僅才回來過兩次,最近一次距現(xiàn)下也已是有六年了,當(dāng)年那個常常在他懷里啼哭不止,將將會含糊著牙牙學(xué)語的奶娃娃已是慢慢長成了一個英姿勃發(fā)器宇軒昂的少年了。 來人正是趙則,他面上雖還帶幾分青澀,但比之三年前更多些沉穩(wěn)的氣度,眉眼也長得越發(fā)像大王爺了,只是笑起來嘴角卻還是有著隱隱的稚氣。 “怎的你一人來了?”曹欽問。 趙則調(diào)轉(zhuǎn)馬頭,隨在一旁和他一道慢慢地走。 “我嫌那些人太慢,就自己先過來了,原本是太子要來接的,不過我專程向皇上把這差事討要來了,想快些看見你?!?/br> 曹欽瞧著趙則身后急急隨行而來的一干接迎的人馬,哈哈大笑了起來。 宗政十五年,春,御國將軍曹欽率眾軍班師回朝,京內(nèi)迎軍的隊伍一路自皇城口蔓延而去,百姓叩首相迎,歡呼震天,十里不斷。 曹欽騎著高頭大馬,身后兵甲曜日,旌旗蔽天,一路行過仿佛天神下凡般,讓沿街民眾惶惶不敢仰視。再加上他那張俊逸非凡的面容,劍眉星目,姿態(tài)風(fēng)流,嘴角還帶著淺淺的似笑非笑,讓原本就因孤芳齋的畫像而思慕他多日的姑娘們更是看紅了一張臉。 終于進(jìn)得宮門,一如三年前神武將軍回朝一般,宗政帝親自在乾坤殿前相迎。 顧相檀站在皇帝左手處,將肅容威武的大軍好一番打量后,終于確認(rèn)入目所視全屬于御國軍中的將士,其內(nèi)并沒有自己所期待的那個人,不由低下頭,悄悄地露了一個苦笑。 宗政帝少不得要說些感人的肺腑之詞,其后又賜下黃金百兩,府邸一座,讓曹欽多歇息一陣再走。 曹欽也不多言,皇帝說什么他都笑笑著點頭,說不出的配合,著實讓趙攸有些受寵若驚。 啰嗦了一通,這才準(zhǔn)了曹欽先回府,府衙未有著落,于是暫時賞賜了別處,曹欽一出殿便有一群人都想呼啦啦的圍上去,但無奈薛大人和七世子皆在,大家也是有眼色的,這御國將軍的馬屁看來還需另擇良辰再拍。 于是最后殿外只剩下了御史臺的幾個官員,還有左相和顧相檀。 曹欽上前對顧相檀和傅雅濂抱了抱拳。 “末將拜見靈佛,拜見相國大人。” 這禮行得潦草,不過也無人會介意。 顧相檀道:“將軍一路辛苦,還是快些回府歇息吧,有話晚上的接風(fēng)宴再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