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顧相檀想了一會,慢慢擰起了眉。 趙鳶不禁道:“想不起便別想了?!?/br> 顧相檀卻不理,趙鳶上前要抓他的手,卻被顧相檀猛地避開了。 “我能想起的!我在這兒住了七年,我怎會輕易忘記!而若是連我都忘了……這天上地上,還有誰會記得?!” 顧相檀這話喝得又沉又重,竟帶著一種凄厲之情。 趙鳶默然,半晌才放軟了聲音:“史官會記得,大鄴子民會記得,歷史也會記得……” 顧相檀一怔,仿佛一下子失了氣力,趙鳶上前張開手,顧相檀顫了顫,慢慢地倒入了他的懷里。 顧相檀把臉埋入對方頸項,趙鳶漸漸感到一絲濕涼自領(lǐng)口邊化開,但他卻做未覺,只這么靜靜地抱著顧相檀。 半晌,顧相檀終于抬起頭來,已是一臉平靜,只眼尾帶著暈紅:“時辰不早了,走吧。” 趙鳶給他整了整衣襟,顧相檀踏出一步,最后再看一眼此處,然后返身再不回頭。 兩人才出裕國公府,卻見巷尾一熟悉人影正跪在遠(yuǎn)處,見他二人出現(xiàn),忙匆匆站起,面露驚惶之意。 顧相檀看了看趙鳶沒有表情的臉,腳步一頓,走了上去。 那人見他們靠近,有些緊張,退了兩步才想到要福身見禮。 “小、小女見過六世子,見過靈佛……” 顧相檀看著莫名出現(xiàn)的梅漸幽,竟直接問道:“你怎么在這里?” 別說梅漸幽沒聽過顧相檀這樣說話,就是趙鳶也沒聽過,語意冷淡,還摻雜了一絲火氣。 梅漸幽顯然被嚇住了,臉皮白了又紅,翻來覆去了幾次才好不容易開口道:“小、小女聽聞裕國公府案子結(jié)了,想到平日國公大人正名,心、心內(nèi)感念……這才來燒、燒些紙錢……” 顧相檀眉頭微微抽了抽,似是用了些功夫才壓住了心內(nèi)情緒,正要說話,不遠(yuǎn)處竟是又來了人。 一頂綠帷小轎被人緩緩抬來,轎旁四個清虛白面的太監(jiān)手捧祭禮,又四個帶刀侍衛(wèi)威風(fēng)八面,小轎一停穩(wěn),一人便匆匆而下,正是宗政帝跟前的紅人——孫公公。 孫公公攜了一堆的供品,自是得了皇帝的旨意來的,給顧相檀行了禮后,說是明日這裕國公府便要封府,皇上知曉靈佛今日要來看最后一眼,故而才讓他前來,左右一番嗚呼哀哉痛心疾首,比這顧相檀瞧著還要傷心幾分。 顧相檀默默地聽了,又向梅漸幽瞧去,淡淡道:“謝過皇上好意,也謝過梅姑娘有心?!?/br> 孫公公側(cè)了側(cè)眼,就見梅漸幽半垂著頭,目光卻是悄悄地望向趙鳶,個中神色即便隱晦深暗,卻又怎么瞞得過孫公公的毒眼。 這老太監(jiān)心下急轉(zhuǎn),面上卻不動聲色,又說了兩句,便回宮復(fù)命了。 孫公公一走,梅漸幽也忙隨著告了辭。 顧相檀默默瞧了一會兒她娉娉裊裊地背影遠(yuǎn)去,繼而袖擺一甩,返身就走。 ☆、傳召 顧相檀也不坐轎,沿著小巷一路往長街走去,京北雖比不得長平街那兒一帶繁華,但也是商鋪林立閭閻撲地的地界,小攤販一溜兒地擺著,賣什么的都有,熱鬧得很。顧相檀的腳程自然快不到哪里去,這坊間人流如織,于是趙鳶始終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默默地隨著,畢符和牟飛則一人一邊,小心地隔開兩旁的擦撞之人。 顧相檀忽地腳步一轉(zhuǎn)走進(jìn)了一家食肆,安隱和蘇息急急跟上,那食肆有些簡陋,小廝迎上來時起先被顧相檀一身素服給嚇了一跳,又見身后侍衛(wèi)侍從的隨著,還有趙鳶那樣氣度的人墊后,愣了下后忙露出殷勤地笑臉來招呼人上雅間。 說是雅間,不過就是拿屏風(fēng)隨便隔出來的一方清凈地,四面漏風(fēng),遠(yuǎn)遠(yuǎn)望出去,倒是能把底下的集市看個通透。 顧相檀隨意點了些素食和糕點,待上來后捻起一塊黃豆酥咬了一口,那豆沙又膩又甜,外頭糯米皮子奇厚還沾牙,顧相檀卻愣是默默地把它全吃完了,吃了一個不算,還吃了第二個第三個,等要拿第四個時,手卻被一把按住了。 趙鳶用另一只手輕輕一推,那盤碗便滑到了桌角,被畢符穩(wěn)穩(wěn)一接,直接給端下了桌。 “吃多了鬧肚子。”趙鳶說。 顧相檀蹙起眉:“我又吃不多!” 趙鳶卻是不理他了,只讓畢符把桌上不好消化的全給收了,只留了一盤蘿卜絲和一些鮮果小食讓他打打牙祭。 顧相檀瞧著趙鳶,趙鳶也抬眼瞧他,兩人便這般無言對視,最后,竟是顧相檀先一步敗下陣來,趙鳶這一招眼力功夫顯然練得比他好多了,不動聲色就能破皮入骨,像是再被他多看幾眼,腦中心里的一切都要被全掏空翻出來,半點藏不得私。 顧相檀垂眼拿起水喝了一口,漸漸平復(fù)了些不安分的心跳,再開口語氣已是若常:“薛大人那兒,還得多加注意。”薛儀陽之前在朝堂上的直道而行,雖聽著大快人心,但在官場中卻未必人人想見,說不準(zhǔn)就會有心里不甘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寧可賠上自己性命也要拉他一起墊背,特別是在趙鳶和神武軍離京之后…… 趙鳶道:“自是會安排妥當(dāng)?!?/br> 顧相檀又問:“那科舉之事,你怎么看?” 大鄴每三年一次科舉,原本十分規(guī)律,但自先帝駕崩之后,宗政帝登基,根基不穩(wěn),朝野動蕩,邊疆危亂,所以科舉總是一延再延,前后時間不定,而三年前那次更是曝出通同作弊,買賣官職,篡改會試題卷等諸多惡行,主謀是三王一派,但宗政帝自也逃不掉干系,不過是在暗下博弈中輸了對方一頭而已,又無本事做個公斷,于是索性借口南蠻戰(zhàn)事,將科舉選拔給停了。 如今復(fù)又提起,可見其野心昭昭,只是這科舉于宗政帝是一個好機(jī)會,于三王同樣有可乘之機(jī),正好將自己的人送進(jìn)朝中,覓得一個重職,然后相互勾結(jié)結(jié)黨營私。 趙鳶道:“進(jìn)廷會去?!?/br> 顧相檀點頭:“高公子才高八斗,在京中本就負(fù)有盛名,他若參試,金榜題名指日可待?!?/br> 趙鳶明白顧相檀問起這個肯定不會是為了只夸獎幾句高進(jìn)廷的,所以也不多言,等他后話。 果然,顧相檀眉眼一動,嘴角又勾起了笑容:“不過……良將用兵,多多益善?!?/br> 趙鳶道:“是誰?”又想到顧相檀曾提過的人,“孟粟?” 顧相檀笑著點了點頭。 趙鳶不明:“你怎知他有這不世之才?”顧相檀既未看過他的文章,又對他不熟,不過茶樓一面之緣何故對孟粟這樣另眼相看? 顧相檀一頓,垂下眼道:“我會看相啊,那孟先生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眉目清正,一看就是做官的命,而且該是個好官。” 趙鳶哪里會被他這樣的敷衍之話騙到,但也沒有追問,只盯著顧相檀瞧了一會兒,接著道:“可是他已無入仕之心?!?/br> “有或無不過皆憑本心,本心又易隨境而改,謀事在人成事在天?!?/br> 趙鳶蹙眉,聽得顧相檀后一句意思,他這是要自己親自去游說孟粟?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民不安,國難安?!?/br> 顧相檀邊說邊憑欄而望,趙鳶隨著他目光而動,就見眼前不到五六丈的街巷,竟伏臥了三四個叫花子,雖說淹沒于茫茫人海不甚起眼,大鄴人又信佛,大多愿做這功德,但那些乞丐仍是餓得皮包見骨,有老有小有殘有疾。 京城之中尚且如此,更難想邊關(guān)遠(yuǎn)境又是何種樣貌?這天下太需要可以以民為天的將相良才了。 趙鳶想著顧相檀的話,不禁若有所思。 ********* 自裕國公府回來后,一連幾日顧相檀都只在殿中閉門念經(jīng),也沒什么胃口,只把安隱和蘇息都急出了一頭汗。 這邊衍方又拿了午膳來,顧相檀卻只看了一眼就沒再動了。 衍方想勸,但張了張嘴又不知說什么好,只能無所適從地站在一旁。 顧相檀忽的停了吟誦,側(cè)頭問了他一句:“皇上近日可有傳喚六世子入宮?” 衍方竟然道:“有。” 顧相檀瞇起眼:“何時?” “便是剛才?!?/br> “所為何事?” 衍方頓了下:“說是走前有些東西要賞?!?/br> 顧相檀心里一跳:“除了他還有誰?” “該是無了。” 神武軍啟程,自是有送行酒會喝,何故要把趙鳶給單獨挑出來封賞? 顧相檀思忖著,慢慢站起了身。 …… 趙鳶進(jìn)得宮中,皇帝今日所傳召他的地方不在紫微宮也不在乾坤殿,竟是在宮中的蓊郁苑內(nèi),此處琪花瑤草遍地,春分時節(jié)桃花紛飛,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片紛紅駭綠,正是賞景的絕佳之處。 宗政帝坐在主位,身邊還有這兩位肱骨老臣,一位是敬國公,一位是慈國公,還有一位下手的,則是關(guān)永侯。 趙鳶走近,宗政帝忙給他又是賜座又是賞酒,笑著道:“朕之前同慈國公正說起了往事,不由一番感嘆,這才將你喚了過來,現(xiàn)在已是月末,不過沒幾天鳶兒你就要隨大軍拔營回陳州,這才回京一年都未滿,怎么說朕都是有些不舍?!?/br> 趙鳶瞧著趙攸惺惺作態(tài)也不拆穿,俯首道:“謝皇上掛懷?!?/br> “朕是掛懷,但再掛懷也沒有你外公想得多,兒女都不在身邊,不過兩個外孫,一個又要走,如何能放心的下?!闭f罷,便朝慈國公看去。 大王妃懷上趙鳶日晚,慈國公如今已是須發(fā)皆白,只一雙眼睛卻依舊灼灼,背如勁松,聽著宗政帝言語,便向趙鳶望來,然后淡淡轉(zhuǎn)開了視線。 “子孫成|人不由管,他自有前程,老夫又哪里干涉得了?!边@話說得冷淡,任是誰都能聽得出里頭的生分。 宗政帝卻是哈哈一笑:“大王妃溫婉知禮,沒想到鳶兒的脾氣卻仍是隨了國公大人?!?/br> 他不提這茬還好,提了這茬趙鳶和慈國公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特別是慈國公。朝中誰人不知,慈國公府伶舟家同大王爺趙謐勢同水火,哪怕當(dāng)年大王妃身死,慈國公都未回去看女兒最后一眼,對于趙鳶趙則兩位外孫更是視如無物,且看趙鳶回京這么些年,之前更是歷經(jīng)生死,慈國公卻從來不聞不問便可得見一二,偏偏宗政帝還故意提起,不是要兩人難堪又是什么。 慈國公冷哼一聲:“只可惜,這分親緣老夫可當(dāng)不起?!?/br> 宗政帝瞥了眼趙鳶無悲無喜的臉色,仿佛對慈國公所言不痛不癢一樣,繼續(xù)道:“國公大人切莫如此說,養(yǎng)兒養(yǎng)孫皆是防老,兒孫難免頑劣,長輩能容則容,看看敬國公和梅大人不都是教女有方,合家和樂么?!?/br> 慈國公老臉一抽,指甲都陷進(jìn)rou里。 那頭敬國公連連搖頭:“不敢不敢,太子妃有今日還虧得皇后教導(dǎo)得好?!?/br> “小臣也不敢,小女不才,承蒙皇上夸贊?!标P(guān)永侯忙跟著道。 “兩位大人這就是謙虛了,懿陵有多好,本宮可是看在眼里,不過今日得見梅二小姐,卻不想也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花容月貌,梅大人藏得可真好啊?!?/br> 梅四勝這邊話才落,那頭皇后已是裊裊而來,而身旁則一左一右隨了兩個人,左邊人一身紫衣,豐姿冶麗,便是才迎進(jìn)宮的新婦,貢懿陵,而右邊人一身淺藍(lán),雖也算得上眉眼清明,但在貢懿陵身邊卻實在是被襯得缺了些光彩,正是梅家庶女,梅漸幽。 聽得皇后這番夸贊,梅漸幽忙漲紅了一張臉,急急搖手道:“小、小女不……不敢,娘娘過譽了……” “哪里過譽,梅小姐德言容功蘭心蕙質(zhì),百里挑一的好姑娘。”皇后說罷,拉了貢懿陵在旁坐下,又讓梅漸幽坐到另一邊,正挨著趙鳶不遠(yuǎn)。 梅漸幽吶吶著已是不知如何作答,那邊梅四勝也有些受寵若驚,這個庶女在他看來本是一無是處,如今突遭召喚,還被夸得這樣天上有地下無的,讓他一時也有些云里霧里,再看看面前宗政帝臉色,和一旁坐著的趙鳶,他似是隱隱覺出了什么。 果然宗政帝道:“梅二小姐既然如皇后所言有這般的好,自是要找個好歸宿才行,只是這京中有何人能配得上呢?” 皇后淺淺一笑:“這眼前不正是有一個么?!?/br> 此話一出梅四勝猛然一怔,繼而眼中掠過狂喜,而梅漸幽則把頭都要埋進(jìn)領(lǐng)口中了,只拿一雙眼悄悄地瞧著趙鳶。 敬國公不動聲色,貢懿陵卻是微微皺眉,慈國公則是寒了一整張臉。 倒是趙鳶,仍是這般姿態(tài),默默端坐,面冷如水。 見他不應(yīng)聲,宗政帝只有親自開口問道:“鳶兒,你可是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