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忽的手上一緊,已是被侯炳臣握住了。 侯炳臣拉過她的手指看了看,果然見得其上多了好幾道細小的口子,有些心疼道:“葎草是好東西,只是株身上長有密密麻麻的倒刺,采摘時需格外小心,以后莫要再做了?!?/br> 秋倚樓咬著唇紅著眼,點了點頭。 “既然你花了這般大的功夫泡下的茶,無論如何,我總是要喝的。” 侯炳臣說完,便拿起杯盞打算一飲而盡,然而他手臂才抬起,秋倚樓卻忽的起身用力一揮將侯炳臣手中的茶給狠狠地打落在地了,琉璃的杯盞觸地時發(fā)出清脆的“噼啪”聲,當下便裂成了幾截,杯中灑出了一半的酒液,還有一半還是被侯炳臣吞了下去。 屋內(nèi)一時死寂一片。 半晌,秋倚樓彎下雙膝,“咚”得一聲,在侯炳臣面前跪了下來。 侯炳臣淡淡地看著她,臉上沒有表情。 秋倚樓面色死白,抖著唇道:“奴家……奴家對不起將軍?!?/br> 侯炳臣嘆了口氣:“那你現(xiàn)下為何又后悔了?” 秋倚樓用力搖頭:“將軍為國為民忠心赤膽,大鄴子民無不感念……我若真害了你,怕是要成為了那被人唾罵百世的千古罪人?!?/br> 侯炳臣問:“誰派你來的?” 秋倚樓不說話。 侯炳臣道:“你可知眼下華琚坊中都是殺手,只要有一個人站著從正門走出,無論是誰,皆格殺勿論?!?/br> 秋倚樓一驚,侯炳臣又道:“派你來的人,從沒想過要留活口?!睙o論是秋倚樓還是自己,結(jié)果都是死路一條。 秋倚樓癱軟下來,不敢置信地問:“將軍從何而知?又是什么時候看破我的?難道,難道是靈佛……” 侯炳臣將她扶了起來:“靈佛說你本性純善,讓我信你,莫要怪你,說你絕不會真的害我,而你也的確不會偽裝,看著我的時候眼中的愧思常常掩都掩不住,所以我給你時間想,給你后悔的機會?!?/br> 秋倚樓呆了呆,繼而淚珠如串一般成行的淌下。 “將軍……將軍……倚樓對您有愧,更對靈佛有愧……” 說著又是要跪,但被侯炳臣制住了,侯炳臣給她擦了眼淚道:“一會兒我有辦法出去,你不要做聲,待出了門,你就遠遠的走吧,別讓他們發(fā)現(xiàn),也別再回來了。” 秋倚樓用力搖頭,終于忍不住道:“是三王……是三王派我來的,讓我給您服下脫力虛軟的藥,然后再發(fā)出信號,讓旁人來、來……”她說不下去了。 侯炳臣道:“他拿了你的什么把柄?” 秋倚樓眸光渙散:“并未,奴家命苦,自小就被賣進了青樓,我知曉這地方吃人不吐骨頭,于是千萬般的不愿,想著法子要逃,但無論使了多少辦法,結(jié)果都是被抓回來,就這么痛苦地過了幾年,終于到得要掛牌接客的日子……” 秋倚樓以為自己自此便逃不脫一點朱唇萬人嘗,一雙玉臂千人枕的命運了,卻不想在前一夜有人尋到了她,愿意保下她的清白,那人雖沒有直接說明如此做的緣由,但是于當日絕望無助的秋倚樓來說,不管對方之后讓她以什么身外物來交換她都愿意。 “多久之前的事兒了?” “四年多了,這四年里隔一段時間便會有人來教我禮數(shù)和一些習慣還有打扮?!逼鹣惹镆袠沁€不明白,但漸漸地,她也能察覺出什么了,她的一切行為都是在相仿一個人,一個和自己很像的人,又或者該是自己像她才對。 侯炳臣冷笑一聲,看來三王這布置得還真夠久的了,想必為了找到與自家夫人相像的替身,他可謂費盡了功夫。 秋倚樓回神忙急道:“將軍,天色已是不早了,怕是再過一陣就有人要來驗查,您且想個法子走吧,我、我在這兒還能拖些時候?!?/br> 侯炳臣搖手:“不急,既然他們設(shè)下如此圈套,我總不能白白的來,枉費了他們的一番苦心?!苯又聪蚯镆袠?,“你可愿意最后幫我一個忙?” 秋倚樓一頓,立時用力點了點頭。 ******** 無論顧相檀說了多少好話,衍方仍是像一塊木頭那般杵在對面就是不放行,顧相檀瞇起眼,忽而笑道:“既如此,我不出殿,我要尋觀正大師說些話,你要不放心,便與我同去吧。” 衍方想了想,終于側(cè)身給顧相檀讓了路。 顧相檀也算是說到做到,的確只去了觀正禪師的小院,衍方站在外頭寸步不離地守著,就聽顧相檀對觀正說道:“禪師,我方才不過小憩,卻做了個夢,夢中小河涓涓,一路逆流而上,穿過一方小原,接著竟淌上了山,山上滿是白兔,不過轉(zhuǎn)瞬那些兔子便被小溪浸沒了,溪水又一路蔓延,最后只剩一片水澤,滿是荒煙?!?/br> 觀正禪師一呆,問顧相檀:“還有呢?” 顧相檀搖頭:“沒有旁的了,但是醒來時已是汗?jié)裼诒常F(xiàn)下也依舊心慌不迭,總覺著有事要發(fā)生?!?/br> 觀正擰眉思忖片刻,站起了身:“寧錯一次,不可放過一次,你且等著?!?/br> 顧相檀瞧著觀正又穿上才換下來的袈裟,徑自出了須彌殿,沒片刻,殿外就來了人,竟是孫公公,他傳來了宗政帝的旨意,讓顧相檀現(xiàn)下就進宮去。 顧相檀接了旨,回頭對上衍方無奈又焦急的視線,勾唇一笑。 皇上有請,衍方再怎么樣也是沒法阻了,于是他只能跟著轎子同顧相檀一起進了紫微宮,一進去,就瞧見宗政帝正坐在御書房的桌案后等著他,觀正禪師正站在一旁。 宗政帝焦急道:“聽禪師說,靈佛做了個有些奇異的夢?” 顧相檀點頭:“正是,我也不知有多真假,但是……的確有些不妙的感知?!?/br> 宗政帝皺起眉頭:“白兔、小溪……水淹白兔山!?難道繼東邊三縣之后,東洲最大的近城璞堯都未能幸免這水患的荼毒嗎?”而白兔山正是璞堯城邊最高的山群之一,顧相檀的這個夢實在是太過蹊蹺,加之他的身份,讓觀正禪師都不能不多做些考量,這才連夜來紫微宮稟報,宗政帝自然也不敢輕待。 “朕還記得,當年也是上一代的靈佛一夢,因此救得陳州千萬險些遭遇地動之危的百姓?!彼裕瑹o論何時,靈佛之言,不可不信。 說罷忙招來孫公公吩咐道:“著工部尚書速速帶能工巧匠前去,再派一萬兵力入璞堯修筑堤壩,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是戶部再說沒錢,便將明年暫留的軍餉先調(diào)過去,百姓的性命豈非兒戲!” 然而孫公公領(lǐng)了命才要走,卻被顧相檀攔下了,他看著宗政帝道:“相檀對朝中之事知之甚少,但也曾聽聞如今東北一帶由三王管轄,更有十萬兵力駐足璞堯,皇上一心為民是民之所幸,只是不遠千里而去未免倉促,且人生地不熟,不如告之三王等人,讓他們不僅有個準備,也好從旁協(xié)助,事半功倍?!?/br> 顧相檀這話正是說到了宗政帝的心里去了,以東洲為界,從小柳、子鼓、坎香,經(jīng)璞堯,再到彭蘭等一路一共十二個城鎮(zhèn)皆是三王勢力,羽林將軍更是在那里屯兵多年,顧相檀今晚這夢不管做的有多荒唐有多突然,宗政帝都會信以為真,甚至不惜動用軍備儲蓄來為其開路,只因賑災是次,能這般明目張膽的派兵入駐三王腹地才是真。 所以,顧相檀無論說什么,宗政帝都會求之不得。 “唔,既如此,的確該和璞堯的將士們通下氣的,孫公公那邊的事兒先去辦吧,另外,招羽林將軍入宮!” …… 趙溯徘徊在府外已是多時,看著一片肅靜的羽林將軍府,腦中思忖著顧相檀讓他辦的事兒,從傍晚法會結(jié)束至此,他已使勁了手段逼得羽林將軍出府,就差直接在他房內(nèi)放把火了,但許是得了三王的吩咐,羽林將軍也知今晚外頭怕是有大動作,所以一直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府中,不問半點閑事。 正當趙溯遇上了到京中以來的第一大難題,猶豫著該如何同顧相檀交代時,遠遠地便瞧見一頂青尼小轎行來,兩旁隨了四個侍衛(wèi)和兩個小太監(jiān),轎簾一掀,下來的正是孫公公。 羽林將軍忙匆匆來接旨,孫公公宣讀了皇上的旨意,即刻讓他進宮。 將軍面上神色一時不停變化,最后頓在了危難的表情上,明顯想做推諉,但事關(guān)璞堯兵力,又是賑災,若是處置不好,不僅自己這方要損失,對外怕也是要失了口碑,無奈之下,他只有點了頭。 看著牽了馬、帶了人和孫公公一起而去的羽林將軍,趙溯沉吟之后不由感嘆:顧相檀果然有一手。 …… 在胡天董要到紫微宮前,為了避嫌,顧相檀已是先一步和觀正禪師一起告辭了,而接下來隨便宗政帝同羽林將軍說些什么都無關(guān)緊要了,顧相檀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該做的事也做好了,剩下的只看淵清和神武將軍他們的布置了。 顧相檀一邊想著,一邊快步向須彌殿走去,開始暗暗琢磨待明日淵清問起今晚自己擅自出來的事兒要怎么搪塞才好,然而再一次途徑那座荷花園處時,余光忽的瞥見不遠處有黑影一晃而過,顧相檀忙抬頭想叫衍方,對方卻早就先一步跳了出去,并且高喝道:“靈佛快走!” 下一刻就見衍方和猛然出現(xiàn)的三名黑衣人糾纏在了一起,其間冷光飛舞,兵器交加,雙方竟然都拔了劍! 來者不善! 而同樣身懷武藝的觀正禪師見此自然也作不得壁上觀了,袈裟一抖就加入了戰(zhàn)局,只留□無縛雞之力的顧相檀杵在一旁,目標顯眼。 顧相檀看著那方打斗,雖然衍方他們貌似占了上風,但是他躊躇半晌還是拔腿就走,顧相檀知曉自己留下只會拖累衍方和禪師,還是趕快回到殿中為好,于是一邊跑一邊放聲喊了起來,企圖向往來巡邏的侍衛(wèi)搬救兵,這里再怎么樣還是在宮中,那些刺客可夠放肆的! 然而顧相檀不過走了兩、三步,忽的腦后寒風一閃,緊接著便是一陣劇痛,眼前跟著一黑,整個人脫力地栽倒了下來…… ☆、寂夜 羽林將軍胡天董自紫微宮離開時,腦中還在思忖著方才宗政帝對自己苦口婆心的一番話,什么只有視民如傷才可天與人歸,賑災之行不可緩,百姓之命不可輕之類的,胡天董坐在這高位的日子可是比宗政帝還要久得多,這個皇帝老兒在打些什么小九九他能不曉得么? 不行,既然宗政帝已是派了人去到璞堯,那想讓他收回成命是不可能了,胡天董覺得還是有必要快些去和三王商議商議這事兒到底如何是好,若是真威脅到三王腹地的安危,勢必要讓那些人有來無回! 胡天董一邊想,一邊揮動馬鞭催著身|下的馬兒就朝府衙跑去,然而不過行出百步,那馬兒卻一聲長嘶,直直立起之后就在原地停了下來,腳下步履徘徊,打著響鼻再不肯前行了。 胡天董選擇的是一條近道,需穿過一片茂密的小林,此刻他望著黢黑的前路,半晌揚聲道:何人攔路?還不退下!“ 胡天董人高馬大,自也聲如洪鐘,眼下用了些內(nèi)力將話吼出,一下就震得林中驚鳥齊飛,帶起一陣嘩啦啦的樹葉婆娑之聲。 待得四處又慢慢恢復寂然后,不遠處終于響起了腳步聲,那腳步聲極輕,一下一下十分沉穩(wěn),要不是胡天董的耳力非凡,想必一時半會兒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來人是個練家子,他當下就做了判斷! 據(jù)胡天董的猜想,對方的身份無非也就兩種,宗政帝派來的,或者是侯炳臣派來的。但是不管是他們中的哪一方理應都該是遮遮掩掩的刺客,或者是隱于暗處的殺手,又或者該是多人圍攻的車輪戰(zhàn)才能勉強和自己一拼,但是當那個身影一點點走到胡天董面前,隱現(xiàn)在明晃晃地月光下時,卻不由的讓羽林將軍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來人非但沒有穿黑衣,而且竟是一身青白色的錦袍,長身玉立,眉目如畫,眼中毫無半點戾氣,只是向著此處投來淡淡地視線,竟仿佛掉落此地的謫仙一般。 顯然胡天董也是這樣想的,一瞬驚訝之后便即刻回神,然而仰起頭朗聲大笑了起來。 “侯炳臣真是無人可用了嗎?派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子來要抓我?喂,小娃子,不對,哈,還是該尊稱一句六世子的,當年你娘生你的時候莫不是抱錯了男女,其實你根本就是一個大姑娘吧!” 胡天董為人本就粗鄙爽快,哪怕在京里這么些年月過去了都改不掉在邊疆土溝的兵營里窮出來的臭毛病,愛酒愛賭愛色,宗政帝一派深知他的脾氣,幾乎不同他正面起沖突,而胡天董對神武將軍那邊的人則屬于井水不犯河水,能不撕破臉就暫時安穩(wěn)的處著。只是眼下,這位六世子竟自己送上門來到他的面前找打,胡天董哪里還能忍得了,老子管你爹娘是誰,還記得當年在大王爺手下可沒少吃虧,這口氣憋在胸口還難受著呢。 胡天董越想越氣,再看趙鳶仍是楚楚謖謖地站著,明明不過十六七的年紀,卻硬是有種漠視一切處變不驚的氣度在,胡天董眼睛一瞇,忽然揚起馬鞭又重重揮下,催動馬兒直直就朝趙鳶跑去。 看看這小身板兒,估計被這么一沖撞怕是就要飛到天邊去了吧,又或者直接被絞進了馬蹄底下,自己的黑云隨意那么一踏便能把他五臟六腑都踩出來,想到此,胡天董揚起眉毛,咧開了嘴。 轟轟的馬蹄聲一下一下落在地上,揚起一片四散的煙塵,更仿佛震得大地都在隱隱的顫抖般,將趙鳶的袍角都帶得飛揚了起來,然而趙鳶卻依舊那么站著,臉上表情分毫不變,一直到胡天董那馬兒的鼻息即將觸到他的衣襟時,趙鳶才動了起來。 他足間輕輕一點,猛地自平地躍起,竟一腳踩在了那馬頭之上,借其沖力又拔高了一層,然后趙鳶一個空中急停擺尾,手中長劍出鞘,立時向下俯沖而來! 胡天董只覺耳邊錚鳴聲響起,一柄冷光自頭頂閃過,再抬頭時,看見的便是對方的劍尖竟然要從自己的天靈蓋直插而下!虧得他有在戰(zhàn)場上練出來的機敏反應,危急時刻,憑著本能向后一避,這才堪堪躲過了那一擊,而劍鋒也險險地擦著他的喉口而過,一剎那間,皮膚都能感受得到兵器散出的陰陰涼意。 胡天董狼狽地從馬上摔下,在地上打了個滾才站起,摸了摸喉嚨口,摸到了點點黏膩,自己皮糙rou厚的竟被那莫須有的劍氣劃開了一道口子,他心頭一凜,再看向趙鳶的目光已是多了幾分忌憚和驚然。 趙鳶一擊不中,倒也不急,身姿一轉(zhuǎn),便牢牢地在地上站穩(wěn)了,手中長劍輕輕一挽,直直指向不遠處的胡天董,冷冷道:“將軍,賜教了?!?/br> 胡天董一時臉漲得通紅,猛地從地上躍起,也祭出了自己的兵器,不敢再輕敵,但嘴上仍是不依不饒道:“黃毛小兒有些本事,爺爺就來會你一會!” 胡天董怎么說也是征戰(zhàn)沙場多年的老將,雖說體力已是不如當年,但是經(jīng)驗閱歷都不是年紀尚淺的趙鳶可比的,所以趙鳶雖然身姿靈活,武藝速度皆在胡天董之上,但是這一戰(zhàn)還是足足過了百十多招才勉強分出了些高下來,待到最后,趙鳶都有些可惜于能遇到這樣好的對手了。 只是,當窺得胡天董轉(zhuǎn)身時顯出的可乘之機,趙鳶仍是半點沒有手下留情,一個后仰躲過對方揮來的長刀,在同時,竟用單腳站立,抬起另一只腿朝著胡天董的左腰處踢去,待對方吃痛退卻時,他又忙一個鯉魚打挺,身輕如燕身姿如柳一般騰空彈起,舞動手中長劍便向胡天董后肩裸|露而出的空當襲去! 這一次,再沒有失手。 當胡天董像只巨獸一般轟然倒塌,濺起一片飛塵時,趙鳶不由深喘了兩口才緩緩抬腳走到了他的面前。 地上的胡天董滿是不甘又無奈地看著眼前瑩瑩如玉的少年。 趙鳶收回劍,難得惋惜道:“趙鳶敬重將軍這么些年護國有功,但要除三王,留不得你?!?/br> 說罷一揮手,直直打在了他后頸處! 等到羽林將軍沒了聲息后,樹叢一角才又慢慢探出了一個頭來。 “好了沒?到我上場了嗎?” 趙鳶瞥了他一眼,淡淡“嗯”了一聲。 羿崢忙提了一個小箱速速跑了過來,繞著地上高壯的人轉(zhuǎn)了三圈,然后睜大眼朝趙鳶看去:“六世子,你這身功夫可不得了,能把這牛一樣的人輕易就撂倒了?!蹦呐绿籼拮园寥缢?,也不得不佩服。 趙鳶卻好像沒聽見一樣,只問:“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