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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寧!”黎菁宇在對岸又喊起來,聲音染上了幾分隱晦的焦急, “長風難得有休沐日子,你不要再任性耽擱了!” 戚長風。 康寧豁然直起身來,這時才發(fā)現(xiàn),果然戚長風也正站在對岸看著他呢。 戚長風笑著沖他張開了兩臂,這個姿勢看上去是那樣的親昵熟悉, “小殿下快來,”他的笑聲中含著清風朗月,“我們今天好好宰一頓你大皇兄去!” 康寧于是什么也顧不上了,爬起來就又要往前跑,可他的衣角這時卻被重重地刮住了,方才那本書卷成靈芝的金箔封邊纏住了小皇子外袍上平安紋的繡線,這樣一扯,那本厚厚的書居然直接被提起來又跌在地上,翻開成其中某一書頁。 小皇子彎下腰隨手把那怪書摘開,期間只是無意地一瞥,一行小字竟直直撞進了他眼底 ——徽帝長子薨逝,大梁舉國哀喪,又兼南夷戰(zhàn)事緊湊,孟白凡收藥的西北商隊一時也受到牽連。 徽帝長子薨逝,南夷戰(zhàn)事緊湊——仿若一聲悠遠的駝鈴這時從空中傳了來,一節(jié)節(jié)地在康寧耳邊不斷回響,他驚起了一背的冷汗,好像若有所悟卻又不愿細思,只發(fā)狠一般將那本書丟在了一旁。 “大皇兄!”康寧朝橋對岸回過身,舉步就要往那里跑,“戚長風!” 水岸對面卻哪里還有親人友人的身影,那和煦微風、幽幽花香不知何時全都消失不見了,頭頂?shù)男浅礁吒邞覓煸诤谏炷簧?,閃著陰森冷光,腳下萬頃碧波不起一絲波紋,幽深不可見底,橋的彼端已只剩一片死寂的憧憧疏林,好像正潛藏著萬千綽綽鬼影。 康寧如夢初醒一般跪坐回地上,急搶回那部金光閃爍的書按在膝頭胡亂翻,可是他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將那一章節(jié)讀了兩遍,那一回的前言后語卻始終只是在講一位姓孟的醫(yī)女試圖調配出高效且無毒性的皮瘡之藥而已。讓康寧心驚流汗的始終只有那兩句小字,好像大梁儲君之死只是給百姓的生活添了點讓人心煩的障礙罷了,輕飄飄沒有一點重量。 盡管如此,康寧也已經(jīng)把一切都想起來了。 愛恨生死如夢似幻,在戚長風離去后的寥寥數(shù)年、在他尚未做過任何準備的生命中接踵而至,到后來,一切已經(jīng)說不清是非對錯,只給他早就埋著種種隱患的身體留下更多創(chuàng)痛疲憊,讓他感覺到無限的厭倦和失望。 康寧到此時除了對父母的虧欠不舍,唯獨還對戚長風的死訊留有兩分遺憾難平。但他如今也是自身難保了。這幾個月里,他早從父母閃爍的眼神和宮人諱莫如深的臉色中猜到了太醫(yī)不再對癥下藥、一味開延年益壽方子的真實意味——御醫(yī)也要無計可施了。 而現(xiàn)在他又被困在這樣一個地方:看也看不穿,醒又醒不來,這是他的夢嗎?還是真正通往冥界的渡橋呢? 他委頓在原地,抱著那本神異的、已在他睡夢中出現(xiàn)過多次的書發(fā)呆,一時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此處好像沒有日月輪換,沒有饑渴冷暖,星幕與靜河是這座橋上永恒唯一的布景,康寧開始感覺到焦躁無聊,他隨意地又把懷中摟著的書擺在橋面上翻開,頗有些粗暴地將那些紙頁從書的封首快速松落到封尾。 他幼時初見了這個半遮半露的故事,曾那樣心疼憐惜里面那位孤苦無依的孟小姐,小皇子當然絕不至于因為這幾年的變故就丟失了他慈悲憫人的天賦,只是他早已發(fā)覺這位——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故交的孟女,如今已長成了一個傲骨錚錚的堅強女子,在孟氏的老家能夠獨當一面了。 他為她感到欣慰快樂,但此時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力氣和情緒去消化別人生命里的悲歡了,直到他從這來來回回窮極無聊的翻動里捕捉到一個叫他生出刺痛的名字。 “戚將軍連連得勝,在最關鍵的白河之戰(zhàn)中,他的家鄉(xiāng)卻被夷人報復性地一把火燒盡,剩余老幼充作奴隸,皆被夷人帶走。主將溫丹并不將南疆野民的性命放在心上,絲毫沒有要為此改變作戰(zhàn)部署的意思。當晚戚將軍獨自帶著殘部,孤軍深入,那些白河人還真被一隊戰(zhàn)馬和將軍親衛(wèi)送回來了,可戚將軍本人卻就此與征南軍的左部失去了聯(lián)系,據(jù)他帳前親兵親眼目睹,戚將軍已是命喪在南夷地界了?!?/br> 康寧突然感覺到左耳深處連帶著腦中那一片都在劇烈抽痛,他死死捂住沒有一點患處的耳朵,摁著那黑白分明的紙頁低頭大口喘息著,他想不到竟是在此時此處、這樣荒唐晦澀的夢里,他才終于能得知了戚長風的死因。 而那么久以來,他混混沌沌將一切都拋到了腦后,就在他渾噩無知、昏沉度日的時刻,是不是戚長風的尸首已經(jīng)曝在南荒之地無人收斂的野戰(zhàn)場上,身在異鄉(xiāng),魂魄也不得歸所呢? 他竟忘得一干二凈了,連夢都沒夢到過他。 康寧強忍著耳膜深處沒來由的痛楚,繼續(xù)從那頁以后一張一張翻看過去,只想再稍微找到關于戚長風的只言片語。 死后哀榮,追封敕號,什么都好。 但書中始終只圍繞著孟白凡的經(jīng)歷講述故事,豫郡的風土人情,孟姑娘的見識感悟——甚至孟家老宅的看門狗兒都能占到不小的篇幅。 朝廷的一切離孟白凡的世界都太遙遠,小皇子所關心的人對孟姑娘來說都太陌生,直到康寧已經(jīng)快翻到了這部書的小半,孟白凡遠在京城的那個從來都當?shù)臻L女死了的爹突然想起了這個久未謀面的女孩,千里迢迢派人來接他從想不起盡孝的老母和初長成的嫡長女,孟姑娘即將陷入一場rou眼可見的陰謀時,皇子和醫(yī)女的世界才終于可能發(fā)生交集和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