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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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胡子大惑不解,抓起小弟的一只胳膊對他說道,你發(fā)什么瘋!父母要你學(xué)習(xí),有什么不好。沒考上大學(xué)是你自己不爭氣,守太平間守墓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你要不想在這里干,明天就走人!要不是薛經(jīng)理介紹你來,我也不會主動要你來這里。什么叫一輩子都完了,你這孩子說話沒有道理。 小弟突然不哭了,他反身拉著楊胡子的手說,我不是說在這里做事一輩子都完了,我是想起過去心里難受。我愿意在這里做事的,楊伯伯你不要叫我走吧。 我看見小弟說“不要叫我走”時眼神懇切,不禁想到葉子不愿去城里而要留在這里的狀態(tài)。留在墳山對一個人如此重要,這只有用此人的身上藏有的秘密來解釋。葉子已用她的身世給出了解釋,那么小弟呢,他為什么在痛苦得快要喪失理性時,對留在墳山卻表現(xiàn)出如此的懇切呢? 這風(fēng)波來得快去得快,小樓很快恢復(fù)了寂靜。我沒想再上葉子那里去,因為小弟的事把我的情緒搞亂了。黑暗的長夜也許就是為了讓人回憶才有的。在暗夜里人會想起很多事,包括自己的一生,像看電影似的。小弟也就是看著看著就失控了。那么,我們這里的其他人呢,楊胡子、葉子、馮詩人、啞巴、周媽、還有我,會不會在某天夜里,突然發(fā)出狼嚎似的哭聲。一切皆有可能,因為這里是墓園,墳山上的風(fēng)從窗口輕易就吹進(jìn)來了。 夜已深了,我聽見頭上的樓板仍有響動,是葉子還沒睡,她是這樓里睡得最晚的人。 我又扛著鋤頭上墳山了,不過這次是楊胡子的安排,光明正大的事。頭上的太陽也明晃晃的,表明我雖扛了鋤頭也很難有自己的秘密行動空間。昨天我扛著鋤頭在陰宅外遇見楊胡子時,說是剛壘了塌陷的墳,這話提醒了楊胡子,他接著發(fā)現(xiàn)后山上不少墳與墳之間的荒草已長高,便讓我們今天開始除草,草要連根刨,所以用鋤頭。 上山前,楊胡子還對大家訓(xùn)了話。他說,上山巡墓,你們以為是散步呀?晚上巡墓,要用電筒四面晃,嚇跑那些想搞破壞的人;白天上墳山,要細(xì)看墳啦碑啦樹啦草啦,發(fā)現(xiàn)問題就要做事,就要干活,大家聽見沒有? 說實話,這段時間以來我們很少干活,也許是葉子做代理主管時也不內(nèi)行吧。不過干活也沒什么,就像小弟說過的,井水打不干,力氣用不完嘛。并且,想到能扛鋤頭上山,我心里還動了一下。不過,我同意葉子的主意,暫停行動,因為我對陰宅里面有想法已被楊胡子注意到,得觀察一下他的反應(yīng)再說。 昨晚,小弟哭過之后,我還是上閣樓去了。葉子的態(tài)度比我想的更積極,她說,雖說我在陰宅里撿到的發(fā)夾是她自己的,但她對梅子的死一直是相信的。我的心一下子放回了原處,在破解梅子之死這件事上,我除了對付楊胡子外,沒有后顧之憂。 后山的墳叢中,草真的已經(jīng)長得很高。我們幾個人分開干活后,很快就誰也看不見誰了。我選了一個離大家最遠(yuǎn)的地方除草,因為在這里一抬頭便能望見山丘上的那座陰宅,我無端地想,要是有人在那里進(jìn)出的話,我這里抬頭就能看到。 這樣,我干活時免不了東張西望。因為當(dāng)素英帶著孩子出現(xiàn)在不遠(yuǎn)處的墳叢中時,我一眼便看見了。這是怎么回事?那個曾經(jīng)抱著楊胡子的腿要上墳山的孩子,素英今天還真帶他上山來了。我扔下鋤頭走了過去,素英看見我時,便拍了拍孩子的頭說,二山,快叫叔叔。 二山?我愣了一下,在我的記憶中,這孩子叫盼盼,一段時間不見,怎么就改名了?我看見素英的手上拿著一大包香蠟紙錢,便問她給誰掃墓來了,她說給盼盼呀。我一聽頭都大了,天上的太陽明晃晃的,這素英在搞什么鬼? 素英對我談起了這孩子的事。她說她聽了我的建議后,就真把孩子帶到省城的大醫(yī)院去了,掛了一個心理專家的號,據(jù)說這專家是搞精神分析學(xué)的,門診時間很少,還是孩子他爸找了熟人才掛到這專家的號。 接下來,素英談起的看病經(jīng)過讓我瞠目結(jié)舌。我歸納了一下,大概是這樣的。專家首先了解孩子的情況,素英和她丈夫的情況,以及遠(yuǎn)至素英和她丈夫的父母的情況。專家最后給出的結(jié)論是,這孩子活得不真實,他是作為他死去的哥哥的替代品活著。因為在沒這孩子之前,素英有過一個兒子,叫盼盼,未滿兩歲時便生病死了。素英夫婦很愛這個死去的兒子,所以又有了兒子后,便也叫他盼盼,這樣夫妻倆都覺得很安慰。當(dāng)然,夫妻倆從沒對孩子說過他曾有個哥哥。小孩子嘛,對他進(jìn)那些事沒什么意思。然而,常人很難懂得,這一切可以不講,但一切在孩子的生命中、專業(yè)術(shù)語叫無意識中卻存在了。因此他莫名其妙地愛去墳山邊上玩,并纏著大人要求帶他上墳山去。盡管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但強(qiáng)大的無意識驅(qū)使著他,要上山去找到他哥哥的墳,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他自己的墳,人要確定自己身份的動力是巨大的。 原因找到后,專家給出的治療方案很簡單。首先,要真實、詳細(xì)地對孩子進(jìn)他之前曾有個哥哥這件事。只講還不行,還得找出哥哥的照片給他看,讓他確認(rèn)他和哥哥各是一個人。另外,得立即給孩子改名,用新取的名字每天反復(fù)叫他,讓他的耳朵里充滿這個新的名字。最后,還得讓孩子和他哥哥告別。要把孩子帶到哥哥的墳前去,讓他清楚并接受哥哥已死去這個事實,讓他明確他是哥哥的弟弟這個身份。做到這一切后,孩子慢慢就會正常起來的。 素英講完專家的診斷后說,我?guī)е⒆踊貋砗螅罩鴮<业脑捵觯?,還真管用,二山已很多天沒提過要來墳山邊了,并且二山還對著照片叫哥哥,二山真是個乖孩子…… 我聽得出素英說話時不斷重復(fù)著二山的名字。這也是她在按專家的話做。她還問我,二山這名字,怎樣? 我說好,“二”是排行,“山”這個字對男孩合適,并且與“三”諧音,也許你還想給二山添個弟或妹吧? 素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你們城里來的人,就是聰明。是你讓我?guī)Ш⒆尤タ瘁t(yī)生的,現(xiàn)在孩子好了,讓我拜你做干爹怎么樣? 這出我意外,我連連擺手說,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并且我是守墓之人,當(dāng)他干爹也不合適。 幸好我說出了守墓人不合適這個理由,不然按常理我還很難拒絕素英的請求。因為她一邊提議時一邊已拉過孩子要給我跪拜了。聽我一說道理,她才沒再堅持,于是她說,不過還是要感謝你的,等二山他爸回來,請你過來喝酒。好了,我要帶二山去他哥哥的墳前燒紙燒香了。專家說,一定要讓二山和他哥哥告別的。 母子倆沿著墳間小道走了。前面是下坡,母子倆的身影很快矮下去不見了,在他們走過的地方,是無遮無攔的天空。我又想到了死人影響著活人這個問題。 突然,有人叫我,大許哥,收工啰。 我回頭一看,是小弟,他正從遠(yuǎn)處跑過來叫我。我有些驚訝,這個從來只會被動地回答是或不是的小子,居然主動跑來與人說話了。 小弟的變化是在我逼著和他聊天后發(fā)生的。那天,他突然回憶起了七歲時在夜里的河邊守護(hù)過死人的事,那是一個被淹死的鄰家大jiejie。自那次談話之后,他的變化就開始了。我先是注意到他和葉子說話時不再滿臉通紅,接下來他敢于和大家圍坐在一起吃飯了。昨天晚上,他突然失聲痛哭,這讓大家都有些替他擔(dān)心。然而,今天早晨他下樓后精神蠻好。本來,他該干一個人擦洗墓碑的事,可聽見楊胡子安排大家鋤草時,他卻主動申請說,他今天想和大家一起干。楊胡子自然一口同意,干這種事,當(dāng)然越多人越好。 小弟跑到我身邊時,一邊擦汗一邊說,都收工走了,我沒看見你,便找過來了。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你心里記著大許哥,不錯。不過你該記著我的,要不是我?guī)湍愦蛲擞洃?,你現(xiàn)在還在黑暗中摸索呢。 我說出這種讓人似懂非懂的話,完全是受素英講起心里專家后受到的啟發(fā)。我是一個舉一反三的人,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找到記憶和痛苦一場對一個有心理創(chuàng)傷的人能起到治療作用。 小弟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懂我的話。他說,什么叫,在黑暗中摸索?我說這話還沒法讓你懂,以后慢慢說吧。走,我們回去吃飯。 路上,我問他,和大家一起做事,好不好?他說好,我說以后巡夜時,我再帶你出來,愿意嗎?他說愿意。我說夜里墳山上很黑的,害怕嗎?他說不怕。其實我提出這個問題時我已經(jīng)覺得多余了,對于一個守過太平間的人,我在他面前說怕黑,真是小巫見大巫。 我之所以提出帶他巡夜的事,是覺得他可以成為我再進(jìn)陰宅去的幫手了。啞巴和我一起雖說可靠、忠實,但畢竟在交流上有些障礙,如果換上這個舌頭會說話的家伙,關(guān)鍵時刻也許能助我一臂之力的。 回到住地,還沒等到開飯,楊胡子先把我叫到院門外問道,剛才在山上,你和那小鬼的媽在說些什么? 我吃了一驚,這楊胡子果然在暗中盯著我呀。我說素英去給她以前的兒子燒紙,便和她聊了幾句。我還告訴楊胡子,那小孩不是小鬼,以前的行為有點怪,看了醫(yī)生,已好了。 楊胡子不屑地說,醫(yī)生管這種事?凡小孩,要么是小鬼,要么和小鬼有關(guān)系,不然民間為什么說小孩子通靈呢。你幫我看著點那小鬼吧,他要再到這里來,你只管趕他走。他上次抱住我的腿,我那只腿痛了好多天,我擦了不少香灰后才好一些。 我說,放心吧,那小孩不會再來這里了。 他說,你可別那樣說。昨天夜里,我還被小鬼抱住腿呢。并且,實話對你講吧,那小鬼是從你的屋里出來的,看見我后便撲上來,抱住我的腿又抓又咬,還吸我的血。而你站在旁邊不但不幫我,還拍手說抓得好。你說這是夢吧,可我醒來后,腿上真的被抓破了。說到這里,楊胡子提起褲管給我看,在小腿內(nèi)側(cè),果然有一條被指甲抓破的痕跡。 楊胡子的夢讓我吃驚。不是他夢見的小鬼如何厲害,而是他夢見這小鬼是我放出來的,而我還鼓勵小鬼抓他。這說明他對我的疑心已很大了。當(dāng)然,他坦白地對我講這個夢,說明他對我的疑心他自己還不明晰,用術(shù)語來說這疑心更多在他的潛意識中,因此,我想法阻止他疑心還來得及。 于是我對楊胡子說,這只是一個夢,你別太在意,那腿上也許是你自己在夢中抓破的。至于你夢見我在場,告訴你吧,我在醫(yī)院時學(xué)過解夢,夢是反的,你夢見我表明在關(guān)鍵時刻只有我能幫助你。不管怎樣,素英家的那個小鬼,若是敢再來纏你,我一定提起他甩出個八丈遠(yuǎn)。 我的話終于讓楊胡子開心了。他笑了笑說,不過,我還是得到我父母墳前燒點香,讓他們保佑我不受小鬼的糾纏。 這天晚上,我把這事講給葉子聽,她也聽笑了。她說,把素英的孩子甩出八丈遠(yuǎn),你敢嗎?我說,哄哄楊胡子嘛。人不管長多大,在某些方面仍是小孩子,哄哄他就高興。葉子說,哦,你有時也在哄我吧。我趕緊聲明,誰能哄你呢,就憑你看過那么多書,我在你面前只能算小學(xué)生,學(xué)生哄老師,你聽過嗎?葉子說,你看,這不就開始哄我了。 我和葉子都同時笑了起來。此時我們正坐在露臺上,夜很黑,但還能分辨出右側(cè)是墳山,左側(cè)是墓園迎向外面的那條土路。在路的遠(yuǎn)處有車燈亮了一會兒又熄了,我估計那是村長住家的方向。于是我問葉子道,蓮子來找你,借了什么書走啊。她說,她其實是找我聊天來的。她參觀我的房子,又在露臺上看了很久。我說,不好意思,問你一件女人的事,蓮子懷上孩子了嗎?葉子說,你怎么關(guān)心這事呀,蓮子和我講了很多,但我不給你講,只是,蓮子想要孩子,可能沒希望了。 這時,突然起了風(fēng),露臺晾衣繩上的衣物也飄飄揚(yáng)揚(yáng)起來。葉子站起身,一邊收衣服一邊說,我這人,老是忘記收衣服……嗯,晾在這里的一個胸罩怎么不見了,可能是被風(fēng)吹到露臺下面去了吧。 我突然想掙一掙表現(xiàn),于是對葉子說,把電筒給我,我去下面看看,一定幫你找回來。 我拿了電筒下樓,出了院門,貼著圍墻向房子的后面繞過去。我們住的小樓三面是圍墻,背后便是連著墳山的坡地了。我到了樓后,這里有很多樹,我用手電光在這些樹下搜尋著。這時我聽見了葉子正扒在露臺邊叫道,找著了嗎?我抬起頭,眼睛從粗大的樹木間望上去,同時叫道,等一等,我正在找呢。 結(jié)果,我想掙到的表現(xiàn)沒有掙到,我的收獲僅僅是找到了一只襪子,有霉味,估計被風(fēng)吹下來已經(jīng)很久了。 重新上樓回到露臺后,葉子分析說,可能是掉下去后,被那只黑貓叼走了。那只貓壞得很,更早的時候,她有條絲巾晾在這里被吹下去了,她當(dāng)天沒注意到,結(jié)果幾天過后,她看見黑貓正在院門外拖著那條絲巾玩。我說,哼,哪天教訓(xùn)教訓(xùn)那只貓。葉子笑了,你看你,和貓什么氣呀。 正在這時,忽聽得楊胡子在樓下大叫,大許,接電話! 我吃了一驚。我在這里本來就沒有人找我,何況是深夜。這只能是紫花打來的??汕皟纱味际窃诎胍箷r分,今天還不到半夜,可能是她真有事要和我說話吧。 葉子也判斷說,是紫花。可是她的表情比我還緊張。她這狀態(tài)感染了我,以致在暗黑中下樓時,每跨出一步都覺得腳下不踏實似的。 第十四章 陰宅的主人 下午,一輛小車開到墓園。我迎出院門去,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從車?yán)锍鰜?。在他取下墨鏡的一剎那,我驚了一下,這不正是刁師傅嗎。但我很快鎮(zhèn)定下來,因為盡管他在報社短暫的開過車,但從不認(rèn)識我。何況我已經(jīng)很久沒刮過胡子了,我照鏡子時對自己都覺得有點陌生。據(jù)袁女士講,刁師傅現(xiàn)在正給她服侍的兩位老人開車,他到這里來,也許是要買墓地吧。 我走上前去,像招呼任何客人一樣地招呼他。他說,楊胡子在嗎?快叫他出來,我要去看墓地。我說,楊胡子出去辦事了,你是要買墓地吧,我?guī)闵仙饺タ匆部梢?。他說,買什么買,早買好了的,后山高處最大的那一座。 原來,是那座大陰宅的主人派司機(jī)來察看了。我為難地說,你是要看有院墻上了鎖的那座墓吧,我這里沒有鑰匙,你先進(jìn)我們那里坐一坐,我立即讓人去叫楊胡子回來。 楊胡子今天帶著葉子去村長家了,說是研究這墳山山門的建造計劃。帶葉子去是讓她作文學(xué)工作,形成的書面材料要報到公司總部去。 刁師傅跟著我走上通向院門的石階,在跨進(jìn)院門后,他突然站了下來,看了看院子和小樓說,算了,我還是在車上等吧,你們快點叫楊胡子回來就是。 我只得讓小弟去村長家。小弟不熟悉路,我把他帶到院門外,對著遠(yuǎn)處又指又說之后,他才說,好,我去試著找找吧。 我之所以自己沒去找楊胡子,是想留在這里和刁師傅多聊聊。機(jī)會難得,了解一些這些陰宅的情況,對我會是有用的。 我從堂屋里提了一個熱水瓶到車邊去。刁師傅說是在車上等,實際是從車上拿了茶杯下來,坐在車外的空地上抽煙。我給他的茶杯加了水后,他對我明顯熱情起來,先自我介紹姓刁,然后又說你們這管理處太舊,走進(jìn)院門就覺得一股陰氣似的。我說是的,這房子院子都有些年代了,不過我們住慣了,不覺得有什么陰氣的。他便說,該改建一下了。你看我們那座墓,比你們住的房子都漂亮吧。我說,那當(dāng)然。你們買這墓,花了不少錢吧,他說,不算多,買地加建造,就花了一百多萬元吧。 他說“就花了一百多萬元”時口氣輕松,好像這錢是從他口袋里掏出來的毛票。實際上,我知道他不過是受命于人開車的車夫,平時在主人面前可能大氣也不敢吭一聲,今天到了這偏僻之地,擺擺闊擺擺架子也讓自己神氣一回。 可能是坐累了吧,他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草屑,然后做舉手伸腰的運(yùn)動。他并不看我地問道,你是新來的吧?我半年前來過這里,沒看見過你。我說,我剛來不久。他便停止了運(yùn)動,轉(zhuǎn)頭盯著我問,工資高吧?我說不高,一月八百多塊。他便連連說不可能不可能,像你這樣聰聰明明的小伙子,工資不高不會來做這事。并且你們的墳地越賣越貴,老板若只給你們這點錢,也太狠了。我說,不狠能做老板嗎。這話好像觸動了他,他說,說得好。不過老板和老板也不同,我最早在運(yùn)輸公司開車,老板狠;后來在報社干過,老板稍好一點;現(xiàn)在我給董事長家里開車,日子就真好過了。他這話無意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說完后,可能自己也覺得和我的距離縮小了一些吧,他抽出一支煙丟給我說,哥們兒,來一支。 有了這氣氛,談話就容易了。我正準(zhǔn)備問他以前來看墓發(fā)現(xiàn)過異樣沒有,他卻轉(zhuǎn)身去了車后。他打開后備廂說,來,我們一起把這些東西搬進(jìn)屋里去。 很快,三箱香蠟紙錢和鞭炮被搬進(jìn)了堂屋。他拍了拍手轉(zhuǎn)身又逃到了院門外,我跟出來,和他一邊往停車處走,一邊問既是空墳搬這東西來干什么。 他說,明天是七月半,你不記得呀,常言道,七月半,鬼亂竄。閻王爺這天給鬼放假,孤魂野鬼都出來了。所以我們要在那墓的圍墻一帶都燒上香蠟紙錢,把孤魂野鬼招待好了,他們才不會進(jìn)到里面去搗亂。據(jù)說五六年前,這墓剛建好不久時,里面就鬧過鬼呢…… 他說到這里時停了下來,因為楊胡子和葉子正從路上走過來了。話到節(jié)骨眼上被打斷讓我很遺憾,不過沒什么,上山去后總還有機(jī)會再問他個詳細(xì)的。 然而,楊胡子沒有讓我跟上山去,他說,大許你還是回屋守著電話去吧,我和葉子陪刁師傅去看墓。 我只好回到堂屋門口坐下,灰溜溜地看著被太陽斜射著的院子。小弟今天的任務(wù)是整理墻角的那間工具房,還鏟出圍墻根一帶的青苔,正如外來人所說,這里的陰氣重,墻根的青苔長得和男人下巴上的胡須一樣快。 我望著院子和院門,心里想著刁師傅下山以后,怎樣取得和他再聊一會兒的機(jī)會。五六年前陰宅里鬧過鬼,這和梅子的死亡時間剛好相符,看來,我的判斷越來越接近真相了。 那只黑貓不知什么時候已出現(xiàn)在院子里。它叼著一個黑糊糊的東西,把這東西放在地上后,又去撲它,然后又叼起來放在地上,看來,這貓在演習(xí)捉老鼠呢。我走了過去,看清了這黑糊糊的東西是一只冥鞋。我用腳踢了一下它,然后彎腰拾起來看,我確定這就是以前出現(xiàn)在我床上的那只冥鞋。后來我把它扔到了葉子的門外,再后來它就無影無蹤了。原來,這一切都是黑貓在搞鬼,它當(dāng)初不知從哪里把這東西叼進(jìn)我屋里,嚇得我差點魂飛魄散。它還叼過葉子的絲巾在院門外玩,我想它要是把那條絲巾叼進(jìn)我屋里的話,又會是一場怎樣的恐怖的呢。我拿著這只已被它撕咬得爛糟糟的冥鞋,俯身對它說,你是一只鬼貓??伤辉诤?,對著我“喵喵”叫了兩聲,然后一轉(zhuǎn)身射到院墻上去了。 小弟走過來問道,你拿的是什么?我遞給他看,他說,冥鞋,小弟對這類東西當(dāng)然不陌生。我把這可怕的東西塞進(jìn)了廚房的柴灶里,又加進(jìn)一把草,點燃后把它燒了。當(dāng)初楊胡子燒墳邊的青藤就是這干的,火能消滅一切。 我走到院子里,小弟說,我還看見那只貓叼過一只絲襪。我說,那是葉子晾在露臺上被風(fēng)吹下去的。昨天還吹掉了一只胸罩,你注意一下,看這貓哪天把它叼出來。 也許我這話說得較快的緣故吧,小弟沒聽清楚,他問,你說吹掉了什么呢?我說,胸罩。小弟的臉?biāo)⒌匾幌录t了,他低頭看地面,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然后,他“哦”了一聲,拿起鏟子去墻邊鏟青苔去了。 小弟的決定讓我突然起了疑心。那一次,我打蛇時把露臺上的晾衣繩打斷,掉在地上的衣物我讓小弟去洗,那里面就有胸罩什么的,葉子后來為此還指責(zé)過我,可我當(dāng)時真是一點兒也沒想那么多。會不會,小弟在洗這些衣物時便動了心。然后,在昨天終于攀上露臺去偷了胸罩。這是可能的,以小弟十九歲的年齡,以他羞怯得和女孩沒有交往,作出這種事合乎邏輯。當(dāng)然,要認(rèn)定這事,我還得去樓后或露臺上看一看,那里有很多樹,是不是有容易攀登而直抵露臺的樹丫,對這事,我以前可從沒在意過。 正在這時,楊胡子和葉子進(jìn)院門來了,外面同時響起了汽車的發(fā)動聲。我想完了,一次重要的機(jī)會又失去了。我問楊胡子道,刁師傅看過墓了?楊胡子大為惱火地說,看過了,可圍墻飛檐上的那處破損讓他指責(zé)了我們半天。唉,沒想到他今天會來,下來后得趕快找泥瓦匠把它補(bǔ)上。 此時已近黃昏,周媽已抱了一大抱柴草從院門外進(jìn)來,她準(zhǔn)備做晚飯了。我走到院門口,抬頭卻看見那輛車還停在那里,車頭的引擎蓋已掀開,刁師傅正在忙著修車呢。 我走過去問道,怎么,車壞了?刁師傅將手中的扳手“叭”一聲扔到地上,惱怒地說,你們這是什么鬼地方,我上次來,車停在這里就壞,修了兩小時才修好。這次更糟了,壞得不讓我走了。 刁師傅說完后便掏出手機(jī)來打電話,當(dāng)然打不通。我說這一帶屏障,沒有信號。他又氣得差點甩手機(jī)。 接下來,他只得跟著我進(jìn)屋來用座機(jī)通電話。他在電話里叫了一聲趙董后,便說了一大通關(guān)于修車的比較專業(yè)的話,最后,他“嗯嗯”了幾聲,失望地放下了電話。 刁師傅只能留在這里過夜了,因為汽車修理工明天才來得了。楊胡子熱情地對他說,沒關(guān)系,我們樓上還有一間客房,住在這里安靜得很。刁師傅想了想說,不行不行。說實話吧,我不敢住在這里。我來時看見一個小鎮(zhèn)的,我去鎮(zhèn)上住。楊胡子為難地說,那可有十來里路呀。刁師傅說,再遠(yuǎn)我也去那里。 于是,楊胡子只得安排我陪刁師傅去鎮(zhèn)上住一夜。我大喜過望。看看天正在黑下來,刁師傅催我立即上路。楊胡子留他吃晚飯,他說不用了不用了,一邊說一邊已走出了院門。 走到西河鎮(zhèn)時天早已全黑,我把刁師傅帶到了紫花的店里。餐館里亮著燈,但沒有客人。紫花和她哥嫂對我們的到來既意外又高興。昨天夜里,紫花打電話找我也許就是一個預(yù)兆。只是在電話里我并沒和紫花說上話。也許等電話的時候久了,我拿起電話時,只聽見兩個女人的聲音在爭執(zhí)。一個說,把電話放了,你怎么老往墓園打電話呀。另一個說,嫂子,讓我問問吧,他是從城里過來的人,他知道郵局為什么不取包裹給我。嫂子的聲音說,包裹包裹,我看你都快想瘋了。接下來有兩人拉扯的聲音,再接下來電話就斷了。 我和刁師傅先上樓看房間,然后下來吃晚飯??捶块g時,他的眉頭皺在了一起但也只得嘆口氣說,沒辦法,就住這里了,這總比誰在墳堆邊上好。 吃飯時,我們要了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竹筍、菌子、臘rou、還有那種好吃的野菜。刁師傅還要了酒,這正合我意。人一喝酒話就多,不愁他不把陰宅鬧鬼的事對我講個仔細(xì)。 這時,給我們上完菜的紫花并不走,她從衣袋里掏出那張電費收繳單遞給我說,大哥,你再幫我看看,我老公給我寄的是什么。郵局想霸占我的東西,我要到政府去告他們。正說著,紫花的嫂子從廚房跑了過來,她一邊把紫花拉開,一邊對我們表示歉意,別聽她的,二位好好用餐吧。 刁師傅對此感到莫名其妙,我也懶得作解釋,便舉起酒杯對他說,來,喝酒吧。你來墓園我們照料不周,楊胡子要我好好招待你一下的。 酒過三巡,我問起他下午提到過的陰宅里鬧鬼是怎么回事。他說,哦,我也不太清楚,我到趙董家開車還不到一年呢。那事我是聽趙董講的,他說墳?zāi)箘偨ê貌痪茫懈浇霓r(nóng)民說夜里聽見陰宅里有女人的哭聲。還有膽大的人夜里去圍墻外聽過,說哭聲千真萬確。趙董他說這事后問過楊胡子,楊胡子說這事是有人瞎說,那是一種夜鳥的叫聲,有時聽起來就像人在哭一樣。趙董半信半疑,叫人在院墻內(nèi)外燒了不少香蠟紙錢后,沒聽見再有這種傳聞了。不過另有一件事讓趙董不解。趙董的父母喜歡茶花,并且喜歡紅色的那種。這墓就是為趙董父母建的合葬墓,因此趙董叫人買了些紅色的茶花來種在墓旁,但奇怪的是,半年后這茶花開了,但全是白色的花,花是開得出奇的好,像是那片土地很肥沃似的…… 刁師傅一邊講一邊大口地喝酒,脖子也開始紅了。我卻聽得有些發(fā)冷?;叵朐谖覔斓桨l(fā)夾的地方,左側(cè)靠近墳?zāi)挂粠Т_實長著很多低矮的灌木狀的植物,夜里看不清楚,現(xiàn)在知道那就是茶花了。白色的花開得出奇的好,我想到這塊土地下面的原因時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 刁師傅的話匣子打開后就關(guān)不上。他說我到趙董家開車,這緣分是從我爹媽開始的。我爸是省政府的司機(jī),開的是一輛尼桑。尼桑現(xiàn)在不算什么,可那二十年前啊,這車開在街上路人都要多看兩眼。當(dāng)時,機(jī)關(guān)事務(wù)管理局為了創(chuàng)收,將部分車對外租借,我爸的車被一家公司連司機(jī)帶車長期租了過去。那家公司的老板便是趙董的朋友。趙董當(dāng)時靠他父親的關(guān)系,剛進(jìn)政府中做了個小公務(wù)員,掙錢很少,便停薪留職去他朋友這家公司,當(dāng)了副總經(jīng)理。那朋友還讓他三歲的女兒靈靈拜趙董做了干爹。沒想到,在風(fēng)光數(shù)年后,他朋友倒了霉,據(jù)說是偷稅漏稅上億元吧,這罪可大了。他朋友夫婦倆逃到國外,女兒靈靈也拜托給趙董照料了。趙董趕快回到了政府機(jī)關(guān)工作,后來做了國企的董事長。趙董夫婦沒有孩子,所以對這個干女兒很疼愛,但事情不可能樣樣圓滿,靈靈這干女兒大學(xué)沒讀完便生病住院了,什么病不清楚,據(jù)說要治好很難。我到趙董家開車后,聽他們講起這干女兒便唉聲嘆氣,趙董家有個姓袁的保姆,不知道怎么也沒孩子,所以聽說趙董的干女兒住院后也嘆氣,同病相憐嘛。 我聽他講到姓袁的保姆不知怎么也沒有孩子時,心里難受了一下。正如她自己所講,她從不在主人家里講孩子怎么死的葬在那里這種事,她不愿意做祥林嫂,人生真是各有各的苦楚呀。 不知不覺中已到深夜,紫花拉下了卷簾門,飯館打烊了。刁師傅喝得大醉,我扶他上樓時感到他的身體很重,想來這都是到趙董家開車后養(yǎng)肥的,三十多歲的人,肚子已腆出來了。 我扶他進(jìn)了房間,他倒在床上,瞪著天花板說,住在這里不會鬧鬼吧。我說這里又不是墓地,鬧什么鬼。放心睡吧,并且我和你同住在這個房里,你怕什么怕? 他說,你住這房里有什么用,你身上就有墳地的氣味…… 我知道他喝醉了,并不和他計較,便走到另一張床前,很快便睡下了。小鎮(zhèn)畢竟是小鎮(zhèn),我聽著外面時已經(jīng)沒有了一點兒聲息。 七月半,鬼亂竄。這中國民間的中元節(jié)讓墳山上來了很多焚香燒紙的人。楊胡子說,除了清明節(jié),墳山上就數(shù)這一天最熱鬧了。我們院門外的空地上已停滿了各種小車,還有幾輛中巴,載來一些浩浩蕩蕩的掃墓隊伍。我們?nèi)w人員除葉子外都上了墳山,主要是指導(dǎo)掃墓者在焚香燒紙時不要燒壞了樹,在行走時不要踩著了別人的墳等。我在上山時從保管室拿了一些香蠟紙錢,在墳叢中巡看了一番后,便來到了那座八歲男孩的墳前。我蹲下身點上香燭后,便開始一張一張地?zé)?。我看著墓碑上的名字在心里說,磊磊,我是替你媽給你燒紙的。你要有什么冤屈,就在墳邊再長常春藤來吧?;蛘?,趁閻王爺今天給你們放假,你出來再去抱住楊胡子的腿,逼這個懼怕小鬼的人對我說出實情。另外,我還要告訴你,你媽現(xiàn)在在一家富豪人家做保姆,生活是沒問題了,你可以放心的。 燒完紙后,我站在墳前愣了一會兒。這時馮詩人走過來了,我問他道,你給未婚妻燒過紙了嗎?今天是中元節(jié),你應(yīng)該給她多燒點紙的。他搖搖頭說,不。以前我也在這一天給芹芹燒紙的,現(xiàn)在不了。我有些奇怪地問,為什么?他說,芹芹沒有死嘛,燒什么紙。昨天晚上,我又和她一起散過步了。在深圳街頭,我陪著她逛商店,喝冷飲。嘿嘿,我還看見她笑的時候,臉頰上的酒窩又深了些。以前我看不清她的臉,可我呃靈視儀已研究出來了,戴上它后,芹芹的眼睫毛我都看清楚了。 我有些詫異,半信半疑地問,你那高科技玩意兒搞出來了?他走近我,壓低聲音說,別對外講,哪天晚上,我?guī)愠鰜碓囋囁?,你會看見另一個空間的人,呵呵,保證讓你大開眼界的。 聽見這話,我并沒振奮。盡管我相信人類也許會在某一天找到看見另一空間的辦法,但以馮詩人這個曾做過高科技公司技術(shù)員的人,要實現(xiàn)這個突破,我覺得不大可能。當(dāng)然,我還是很愿意見識見識他那個東西。于是我說,好啊,今晚就讓我看看怎么樣?他說,稍等兩天吧,還有一小點技術(shù)問題要完善,到時我會叫你出來的。 下午,掃墓的人漸漸稀少。我們從山上下來,也都松了口氣?;氐皆豪飼r我首先上樓去看葉子。她今天病了,早晨起來后就臉色蒼白,她說胸悶,胸痛。楊胡子讓她去西河鎮(zhèn)看醫(yī)生,她說不用了,自己有備用藥,吃藥后睡一睡也許就會好起來。 我上了閣樓。葉子讓我和她一起坐到露臺上,她臉色仍然不好,我說你坐在這里吹著風(fēng)不好吧,她說睡在屋里更悶,坐這里好受一些。我問她這病是怎么回事,她說,昨晚做了一個夢,醒來后就覺得胸悶、胸痛。 葉子的夢有些奇怪。她夢見她的胸罩被人一把抓掉了,那人面目不清,抓掉她的胸罩后,又用一根鋼針來扎她的胸部,她覺得一陣刺痛,便醒了。醒來后果真覺得胸悶、胸痛,呼吸也有些急促,到早晨也沒見好轉(zhuǎn)。 我想了想說,你這夢沒什么,你的胸罩晾在這露臺上被風(fēng)吹掉了,那胸罩可能很好吧,你有些心痛,所以就做了這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