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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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墓園后第一次迎來了下葬的人。來了很多車很多人,讓我封閉冷寂了好多天的身心也有了生氣。 這天早晨起了很大的霧,光線一直很暗。上午9點,楊胡子便說,前來下葬的人快到了,大家到外面去等著。我們出了院門,走下長長的石階,在那片用于停車的荒地上站住。這地方看來并不常停車,有的地方野草已長得兩尺多高。 不一會兒,在霧中看不見的地方傳來了汽車聲。有一陣子,汽車還響起喇叭,是不間斷地驚響,司機這樣按喇叭不知是什么意思。很快,汽車出現(xiàn)了,領(lǐng)頭的是一輛黑色轎車,那車帶著風(fēng)向我們駛來,車輪下有碎石被壓飛的聲音。 突然,站在我身旁的葉子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涼,并且還在發(fā)抖。我側(cè)臉看她,她正咬著嘴唇,很緊張的樣子。很快,大約有七八輛車都已在空地上停穩(wěn),車上的人紛紛出來,在一個捧死者遺像的人后面列成了長隊。他們都戴著黑紗和白花,使這支隊伍籠罩著一種肅穆的氣氛,直到這時,葉子的手才不再發(fā)抖,臉上的表情也恢復(fù)了正常。 按照分工,楊胡子他們帶這行人去山上的墓地,我和葉子領(lǐng)死者家屬去屋里取存放在這里的骨灰。跟著我們來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司機模樣的男人。進了堂屋,我給他們倒上茶水,葉子便進里間拿骨灰。那男子將茶杯推向一邊,不愿喝的樣子。他看了看四周,然后對我說,你們這墓園有點不對勁。剛才車快到這里時,在轉(zhuǎn)彎處有兩個人老是走在我的車前不讓路。從霧中看,好像是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孩。我拼命按喇叭也沒用,只好停下車來下去看,路上又沒人了。 這時,葉子已拿了骨灰出來,聽見這話,什么也沒說,便叫他們簽字領(lǐng)骨灰。那兩個人走后,我對葉子說,那司機講的事,真是奇怪。葉子說,沒什么奇怪的。初來這里的人,都會一驚一乍。像我們這樣在這里待久了,也就什么都習(xí)以為常了。 葉子以過來人的口氣作出的解釋,不能讓我信服。我說,那么,你剛才看見車來為什么那樣緊張?葉子說,我緊張,是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那車開得快,我怕它撞著了我;也許是我怕聞汽油味,那氣味讓我過敏。 葉子一邊說,一邊就在臉上抓撓起來。果然,她的臉上已起了兩團微紅的風(fēng)疹塊。 她這還真是過敏。但是,她剛才害怕得抖成那樣,不禁讓我對她的這種過敏感到蹊蹺。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很職業(yè)地說道,您好!西土墓園。一個男人的聲音便問,前來下葬的人都到了嗎?我說到了。 那人便說我給來這里的好幾個人打手機,怎么不通?我“唔”了聲沒法回答,便示意葉子來接電話。葉子接過電話,聽了一下后說,對不起,這里頻障,手機接不到信號。需要叫他們來這里接電話嗎?葉子說完,又“嗯”了幾聲,便放下了電話。 我說,頻障?我還不知道這個情況呢。葉子便半開玩笑地說,不然這里怎么叫墓園呢?我和馮詩人來這里時都帶著手機的,可是沒用?,F(xiàn)在電視機又壞了,給鎮(zhèn)上的維修站聯(lián)系過,別人一聽說是墓園,便借口事多人少來不了。不過這樣也好,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所以才把你也吸引來了。 葉子說話怪怪的,什么叫“把我也吸引來了”,這是什么意思。我立即反擊道,我是只能如此,沒有你的條件好,從山里出來打工,還帶著手機。 這話也許讓葉子感到意外,她略顯慌亂地說,山、山里出來,就不該有手機???你別小看山里人了。你、你瞧不起我,還向我借書干什么? 葉子一急,小孩子脾氣也出來了,我急忙笑著說,言重了言重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留在這里做事,是把你看作老師的。 葉子便“撲哧”一聲笑了。什么老師?鬼老師。她說完這話還做了一個鬼臉,我看見她臉上的風(fēng)疹塊已影響了她的美觀,這張臉不禁讓我產(chǎn)生了一點點怕意。 喪禮比其他活動來得都短。沒過多久,外面已有人的嘈雜聲和汽車發(fā)動聲。接下來,汽車開走,遠遠近近全都寂靜下來。連樹葉落在院子里的聲音也能聽到。人來人去之后,我強烈地有了與世隔絕之感。沒有電腦,電視也壞了。我曾后悔過沒帶手機出來,現(xiàn)在看來,帶來也沒用。這里是一片連電子信號也沒覆蓋的地方。 葉子一直坐在那里,用手撐著額頭。當(dāng)院子里又掉下幾片樹葉之后,她說,不行,我的頭很暈,背上也有些發(fā)癢了,我得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看看,今天就麻煩你一個人在這里值班了,不過想來沒什么事的。 葉子就是比我聰明,有病知道去醫(yī)院。而我,有傷有病都聽楊胡子安排。不過,我不裝得傻兮兮的,楊胡子信得過我嗎? 葉子出門一會兒,周媽回來。她興致很高地說你怎么沒去墳地看熱鬧,鞭炮都放了幾大串。我說我得守在這里呀。說實話,下葬的場面我也是想看看的,不過這里的人分工不同,得聽楊胡子的。 周媽看了熱鬧立即進廚房做午飯。我走進屋問她道,楊胡子他們呢?周媽說,還在后山轉(zhuǎn)悠呢。楊胡子平常不怎么去那里,今天趁著來了那么多人,還放了鞭炮,陽氣大盛,他也就在后山多轉(zhuǎn)轉(zhuǎn)了。 我說,他怕去后山,是不是? 周媽一邊淘米一邊說,也說不上怕,他守了幾十年的墓,什么沒見過?不過人老了,陰氣重了,還是少去那里好。 我看見周媽將淘米水并不倒掉,而是盛在一個木盆里,小心地放在墻邊,便問,留著那水有什么用? 她看了我一眼說,這都不懂呀,去了墳地,用這水洗洗腳,走夜路就不會遇到鬼了。 后來我才了解到,周媽的這種名堂很多。我由完全不信到將信將疑,并且在后來的危難中,還使用過她的一些方法。這說來不好意思,但人只有到了我這境地,才知道什么是必須。 葉子這次去西河鎮(zhèn),是真實的。上次周媽說她去了鎮(zhèn)上,并留在了紫花那里過夜,而事實證明,她那天并沒遠走,并且夜里就已在房間里梳頭化妝。只是,早晨她又從院門外敲門進來,關(guān)于她的這一詭異除了我還沒人知道。 這一次,我估計她真會留在紫花那里過夜。想到她倆聚在一起的情景,我心里就嚇得發(fā)抖,對人的真實性完全失去了判斷。不過,像要清除我的疑慮似的,這天太陽還沒落山,葉子便回來了,拿了好幾種藥,我看了一下,其中有“撲爾敏”,沒錯,她真是去了醫(yī)院。 這天晚飯桌上,我隨意講起了上午來這里的司機為何拼命按喇叭的事,周媽便接過我的話說,這不奇怪,兩年多前,有車在那個轉(zhuǎn)彎處撞死過一對母子,人啊,最后在什么地點離開,總會?;貋砜纯?。 我驚訝地說,有這種事?那母子倆埋在這墓地了嗎?周媽說,都是這附近的人,怎么會花這個錢呢?房前屋后有的是地。來這里買墓地的,都是縣城和省城的人。 楊胡子一直不吭聲,只顧埋頭吃飯,好像對這種事見慣不驚似的,放下飯碗后,他突然給我安排了一項特別任務(wù)。今晚子時,你去后山轉(zhuǎn)轉(zhuǎn)。他嚴肅地對我說,今天剛有了新墳,要防止盜墓的人打那里的主意。 盜墓?我說不可能吧,現(xiàn)在葬的都是骨灰,有什么可盜的? 楊胡子說,嗨,這你就不知道了,盜墓的人總希望墳里還葬有戒指、手鐲什么的。公司總部已通知我,有的墓地已發(fā)生過這種事,要我們提高警惕,對新墳加強巡視。所以,今晚你先去那里察看,明晚再換另外的人去。你來這里好幾天了,墳地的情況也熟悉了吧? 我連忙說不熟悉不熟悉,葉子帶我去轉(zhuǎn)過一圈,可并沒去后山。今晚如果實在要我去,叫葉子與我一路吧。 葉子立即堅定地說,我病了,沒看見我飯前剛吃了藥嗎? 楊胡子用手捻著下巴上的胡須考慮了一下說,這樣吧,叫啞巴和你一起去,就這樣定了,等會兒我給你一只電筒。 我慘透了。想到過拒絕,但那樣做楊胡子定會叫我走人,那我要揭開這里重重迷霧的計劃就前功盡棄了。 我在房間里心神不定地待到半夜。其間想翻看葉子借給我的《聊齋志異》混時間,可看了不到一頁便覺得毛骨悚然。放下書,想到了唱歌壯膽,于是便小聲地唱周杰倫的“雙節(jié)棍”。我越唱越起勁,在一陣陣風(fēng)生水起中,我頓時成了一個噼噼啪啪前翻后仰的武林英雄。 突然,楊胡子在敲門叫我說,時間到了。我于是帶上電筒出門,啞巴已經(jīng)在院子里等我。 半夜時分,也是楊胡子算定的盜墓賊可能出沒的時間,我和啞巴已深入到這遼闊的墳地之中。說是遼闊,在此時的漆黑中卻只能看見電筒光照著的東西。小路上的石板一塊接一塊,石板間冒出野草,草葉顫動,可并不覺得有風(fēng)。我盡量不讓電筒光晃向小路的兩邊,我不想看見兩旁連綿不絕的墳堆和墓碑正像鬼門關(guān)似的夾著我走路。 我問啞巴,后山還沒到呀?話一出口,才知道這話是白說。十啞九聾,我只有跟著他走到底了。 隨著小路不斷地轉(zhuǎn)彎,我感覺已到后山了。突然,啞巴“啊啊”地叫著,并搶過我的電筒向前方照去——電筒的光圈中出現(xiàn)了一座新墳,一竿招魂幡在墳上兀自獨立,墳旁鋪著一層爆竹留下的紅白色的紙屑。 我們走過去,圍著墳轉(zhuǎn)了一圈沒見什么異常,墓碑前一片香蠟的殘跡和幾堆烏黑中摻著灰白的紙錢灰,還有一堆水果,呈現(xiàn)“品”字形壘在墓前。我將手電光射向這些水果時,突然看見其中的一個水果已被吃掉了小半個,剩下的那一半還留滿牙印。 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氣,立即將啞巴拉過來,指著這水果讓他看。啞巴便對我比劃起來,嘴里還“啊啊”地叫,可是我怎么也弄不懂他的意思。 無論如何,此地不可久留。我對啞巴做了個往回走的手勢,便開步逃離這個地方。沒走幾步,啞巴追了上來,拉住我的胳膊,要我往另一岔道上去。啞巴叫著,很懇切的樣子,想來他不會有壞心,我便隨他進入了岔道。沒走多遠,他又搶過手電照了一座墳堆,并走過去,只見墓碑上刻著——姚磊磊之墓,下面的生死年月是“1990.7.191998.8.2”,再下面的落款“母袁燕潔哀立”。 我心里一下子沉重起來。想來這是一個單身母親,將她僅有八歲的兒子葬在了這里。盡管從時間上算,這墳已存在有十年之久,可我在這里還能感到一個母親的哀痛。 我大聲地問啞巴道,你要我看這座墳干什么?干什么?同時盡量用手勢表達我的疑問。啞巴便半舉起兩只張開的手,同時張開伸出舌頭作出嚇人的樣子。我便指著這墳也伸了伸舌頭說,你說這小孩是鬼嗎?啞巴點頭認可,然后用手在下巴下比劃。我明白了,楊胡子怕的就是這小鬼。 說來也怪,看了這座小孩的墳以后,我對這夜半墳地的恐懼一下子減輕了許多。也許是人類情感的力量感染了我,一個母親在墓碑上留下的“哀立”二字,竟讓我不再把墓碑看成是冰冷恐怖的東西。在返回的路上,我的手電光除了照小路,還有意無意地在路旁的墳堆和墓碑上晃動,直到我想起那座新墳前被吃掉的一半的水果,恐懼感才重新籠罩了我。 我終于回到了房間。我長出了一口氣,楊胡子交給我的這個艱巨的任務(wù)總算完成了。我關(guān)燈睡覺,眼前卻老是浮現(xiàn)出一座座墳堆和墓碑。我翻了一個身,腳下卻突然蹬到了一個什么東西。我坐起來摸到了它,好像一只鞋。我開了燈,看清了手里拿著的是一只黑色的圓口布鞋,鞋底是白色的,很薄很薄。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這不是穿在死人腳上走黃泉路的那種鞋嗎? 我大叫一聲,將這冥鞋扔向門后。我想大喊“來人呀”,可嘴張得很大,喉嚨里卻像憋了氣似的發(fā)不出聲音。 我決定離開墓園了。我想很多人都沒體會過神經(jīng)快要崩潰的感覺,我認為那比瀕死體驗還要可怕。 昨天后半夜發(fā)生在我屋里的事,所有的人都被我的號叫驚動了。可是,我并沒有得到同情和幫助,相反,這離奇的事讓我受到了若干懷疑和指責(zé)。首先是楊胡子,他拿起那只鞋看了看說,唔,你剛才去墳地,是不是在那座新墳邊嘻哈打笑了,或者,屁股坐在了那墓碑上?所以死去的人要用這個方式來警告你。我急忙聲明我在新墳旁絕無任何不恭的行為,并要啞巴給我作證。楊胡子將頭轉(zhuǎn)向啞巴,啞巴便“啊啊”地叫著又比劃,我不知他表達的什么意思,總之楊胡子仍然認為我是罪有應(yīng)得。這時周媽接過那只可怕的鞋看了看說,唔,這事與新墳里葬的那個老頭兒無關(guān),看這鞋的尺碼和樣式,是一只女鞋。說到這里,周媽盯著我看了一下,接著問道,你是不是很久沒給你那個女朋友燒紙了?坐飛機掉下來,夠慘的了,你若不常燒點紙去,她當(dāng)然會來找你的。我一時有口難辯,總之我一下子成了個負心的人。 這時,站在我屋里的馮詩人說話了。他指著我插在瓶子里的那枝小黃花說,你這花是哪來的,墳上摘來的是不是?可這墳地里,除了我未婚妻的墳上,哪里有這種花?那是我種下的,你去摘了,活該受懲罰。我急著表明我一點兒不知情,這花是啞巴給我摘來的,馮詩人卻難消怨氣,憤憤地說,哼,啞巴,啞巴懂什么?還不是你叫他去摘的。 在對我的一片質(zhì)疑和指責(zé)聲中,只有葉子沒有說話,并向我投過來同情的眼光。人都散去以后,我正想將那只可怕的鞋扔出窗外去,忽然聽到門外有動靜,走過去一看,一張紙條從門下的縫里塞了進來。我撿起這紙條到燈下細看,上面寫著“兇多吉少,不如歸去”幾個字,字體娟秀,一定是葉子在提示我了。 是的,不如歸去,這個提示使我像夜里的迷路人看見北斗一樣松了一口氣。我望著扔在地上的那只冥鞋,而且是女鞋,它的來歷這里的人也許都沒講對。我認為最大的可能,是紫花的亡魂在作祟。她在車上就告訴我不要留在這里,后來又在半夜打電話到這里來找我??墒俏乙灰夤滦校坏貌挥眠@種方式來讓我離開這里了。我又看了看那張從門下塞進來的紙條,這幾個字是葉子所寫還是紫花所寫,竟讓我一時難以確定了。 我開始做離開這里的準備。首先,我應(yīng)該將那枝快要枯萎的小黃花歸還到那墳上去才對。我把啞巴叫到房里,將花拿給他,讓他帶走,并用雙手給他比劃墳的形狀。啞巴卻拖著我,意思是我也要去才行。我想了想也有道理,便去保管室拿了三炷香,帶著花和啞巴一起去墳地了。那座墳也在后山,在正午的陽光下,這里的墳堆比前山還要多,舉目望去,有一座墳堆上果然開滿這種小黃花。我將帶來的這枝花還回了花叢中,然后在墳前插上三炷香點上。這時,我發(fā)現(xiàn)馮詩人正在不遠處徘徊,我想從今后他也不會再怪罪我了。 接下來,我應(yīng)該將葉子借給我的那本書還給她。想到就要和她道別,我不禁生出滿心的惆悵。這個在夜里穿著猩紅色睡衣描眉的高貴女子,這個在院門開處一身淳樸的鄉(xiāng)間妹子,這個被疾駛而來的汽車驚嚇出病來的弱女子,這個和我牽著手在墳叢中徜徉的神秘女子,我就要別她而去了。我突然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說服她和我一起走,怎樣?這辦法太好了,帶了她出去,既能和她一直在一起,又可以讓她講出這里的全部秘密。比如,馮詩人當(dāng)初在墳前究竟是真死還是還魂,他在半夜和未婚妻聚會是否僅僅是他的幻覺;周媽去西河鎮(zhèn)買菜,為何能在半小時內(nèi)滿載而歸;啞巴的啞,究竟是來墓地之前還是來了之后;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楊胡子,他怕那個八歲小孩的墳,我覺得極不正常。我剛到這里時,看見他從墳地里挖回了一根絆腳的青藤,并讓周媽把這藤塞進灶里燒了,那個狠勁,當(dāng)時就讓我感到異樣;事后周媽對我講過,那藤就是從小孩墳邊長出來的。我以我在報社接觸過眾多人和事的經(jīng)驗,感覺到這里面存在著謀殺。最大的可能是,十年前,那個叫袁燕潔的單身母親帶了孩子來這里參加親戚或朋友的葬禮,而楊胡子這個孤老頭因非常想要一個孩子,便把八歲的姚磊磊引誘到屋里關(guān)了起來??墒潞髼詈釉趺匆柴Z服不了這個城里的孩子,又怕事情敗露,便把這孩子殺了。不久后,孩子的母親或另外的人在這附近的山溝里發(fā)現(xiàn)了孩子的尸體,悲傷欲絕的母親便把這孩子葬在了這里。不管小鬼是否特靈特厲害,楊胡子都會從此留下恐懼的病根。 我的這一推測極有可能非常接近事情的真相。因此,我要離開這里,還非得將葉子帶走不可,她已在這里待了一年多,極有可能已知道其中的兇險,只是為了自己的生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主意已定,我便在這天夜里帶著還葉子的書上閣樓去了。我是在楊胡子他們都睡下一會兒之后溜出門來的,我赤著腳上樓梯,到了葉子門前時才將鞋穿上。 我輕輕敲門,壓低嗓子叫“葉子”。過了好一會兒,門開了,我立即將一個手指豎在嘴上,示意她不要聲張。她疑惑地看著我,卻并沒有放我進去的意思。我一急硬擠了進去,反身關(guān)上門后才低聲說,我又不是鬼,進屋來不會吃了你的。她說,有什么事?我將書遞給她說,還你這書,另外,我還有事給你講。 我走進屋里時,立刻被一種溫馨的氣息所包圍。她的床被一頂粉色的尼龍蚊帳罩著,桌上亮著臺燈,很多書,占據(jù)了桌子的一大半。她穿著尖領(lǐng)白襯衣,下面是藍色的長褲,與白天的村姑打扮相比,此刻的她又像是一個學(xué)生妹了。不過我注意到她的蚊帳里有一團紅色的東西,一定是那件睡衣了。剛才她遲遲才來開門,想來是剛把睡衣?lián)Q掉。 她并不叫我坐,顯然是不愿我在這屋里久留??晌覅s一下子被這屋里的氣息搞迷糊了,一時忘記了自己來這里的任務(wù),只顧吸著滿屋的溫馨,其中還有一縷淡淡的香味。我走到桌前去看那些書,除古今中外的小說外,有四本大書引人注目,那是《中國通史》。 她走過來,直視著我說,有什么事,趕快說吧,我還要休息呢。 我愣了一下,似乎在她的問話中才清醒過來。我說,我要走了。她問什么時候,我說明天一大早。我還沒給楊胡子講,不過也不想給他講了。這種職也說不上什么辭不辭的。我想悄悄地一走了之就是。 聽了我的話,她平靜地說,走吧,走了好。守墓這事,誰也干不久的。這里除了楊胡子外,每隔幾年就要換一茬人?,F(xiàn)在,周媽在這里干了快五年,啞巴待了三年多,馮詩人兩年多,我待了一年多,也許要不了多久,我們這批人又都會走掉的。 葉子的話讓我大喜,我立即說,何必還要等些時間呢,明早你和我一起走,行嗎? 她立即搖頭,不不,我現(xiàn)在還不想離開這里。 我懇求道,跟我走吧,到省城里去,我保證幫你找一份滿意的工作。 她便問,你來這里之前,在省城做什么事? 我差點說出我的非凡經(jīng)歷和記者身份,但我忍住了,在她沒跟著我走出這里之前,我絕不能暴露自己。我說,來這之前,我在省城的一家腫瘤醫(yī)院,搞辦公室工作,負責(zé)迎來送往,還寫點工作總結(jié)匯報材料什么的。我的這段自我介紹和以前對楊胡子講過的一模一樣,想來不會有什么破綻。 她“哦”了一聲后說,好,在醫(yī)院做事不錯的。你走吧,明早我就不送你了。 她的語氣平靜但態(tài)度堅決,這讓我非常失望。我看著她說,我走了,以后還能見到你嗎? 她說,不知道。或許幾年后我們還能見面,但這說不準。 我說,到時怎樣找你? 她突然嫣然一笑說,怎樣找我?出門向東南方30里,住有一人家,家有一女…… 我也笑了,葉子念的是《聊齋志異》中的一段敘述,加上她的嫣然一笑,好像她正在裝扮東南方向的那個狐貍精似的。 這天晚上,我說服葉子和我一起走的計劃沒能實現(xiàn),最后在她的嬉戲中,竟連道別的惆悵也沒有了。尤其是她的嫣然一笑,這是我到墓后看見她的最迷人的一笑,我突然覺得我作出離開這里的決定太沒有道理。我看著她說,你不走,我也不走了。兇多吉少,不如留下,你說對不對? 她立即沉下臉來說,這,你自己拿主意吧。她的話剛完,突然有“叭”的一聲響從房里的洗手間傳來,我驚了一下,兩步就走進了洗手間去察看?;椟S的燈光下,一個木桶的邊沿上搭著一條毛巾,空氣中還殘留著水蒸氣和好聞的香味。潮濕的地磚上,一瓶浴液已從墻角的架上滑落下來。 葉子已跟了過來,一邊將我往外拉,一邊說,沒什么事的,不過是瓶子掉下來了。 我回到屋里,還吸著鼻子說,好香啊。 她便說,你聞到什么香?那里面可是吊死過一個女孩的。據(jù)說多年前有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在這里做守墓人,可不久后就在這洗手間里上吊自殺了。 我渾身一震,有點哆嗦地說,是,是嗎?這太,太可怕了。 我回到了我的房間,輾轉(zhuǎn)難眠。天亮前還做了一個噩夢,可我一點兒也不想再提那夢中的情景。我意識到我正在險境中身負重任,而我竟想逃跑,這簡直是給我曾經(jīng)服役過的特種兵部隊抹黑。 天剛亮我就起床了。院子里很濕,還有些發(fā)亮的水洼,小樓周圍的樹木也是濕漉漉的。顯然,昨夜下了一場無聲無息的雨,這使早晨的天空像被洗過一樣干凈。這里的人都還沒起床,我開了院門,沿石階走下去,不過我并沒有走向通往西河鎮(zhèn)的那條路,而是上了墳山。太陽已冒出半個頭,有萬道金光射向這無盡的墳堆與墓碑。我舉手擴胸做了個深呼吸,空氣新鮮得很,死人與活人都平等地開始了新的一天。我突然想到吊死在葉子屋里的那個女孩,她也葬在這里嗎?如果她能從墳里出來,告訴我她在這里的遭遇就好了。想到這里,我突然有了一個重大的醒悟,死去的女孩也許就是葉子的jiejie吧。葉子來這里做守墓人,其實是想弄清她jiejie死亡的真相。因為,自稱是山里妹子的葉子,其真實身份正在被我慢慢揭開。無論如何,一個從山里出來打工的女子,是不大可能在桌上擺著《中國通史》的。 這天,我嘗到了一大早起床的好處,這就是,人和太陽一起在野地里露頭時,人的腦袋特別靈活,并且,在夜里失去的勇氣也會重回你的血液之中。我在墳山上走著,不覺已走到了最高處。遠遠望去,隔著幾個山丘有一戶人家。據(jù)說這墳地周圍原本住有不少農(nóng)家的,隨著墳地的擴展,農(nóng)家自然漸漸避開了這片死亡之地。說來也是,如果一開門就望見墳叢,你能不搬家嗎?此刻,我遠遠望見的那戶人家應(yīng)該是離這里最近的鄰居了,我突然想到,應(yīng)該找機會去拜訪拜訪這戶人家,盡管隔著幾個山丘,但他們對這里的情況,不會知道得太少。只是,他們遙望生死鬼魅已選擇了沉默和麻木,就像此刻我望見的那座一動不動的農(nóng)舍一樣。 這天進屋吃早飯,葉子看見我真的沒離開這里時驚了一下,但沒吭聲,隨即低頭吃飯。楊胡子卻以略帶贊賞的口氣說,大許看來已適應(yīng)這里的工作了,一大早就上墳山去看,嗯,不錯,干一行愛一行嘛,在這里工作也是有前途的。我已老了,公司總部今后會在你們中間挑選負責(zé)人的。我便對著楊胡子點頭,作出一副誠心誠意要爭做接班人的樣子。 然而,楊胡子并不領(lǐng)情,話鋒一轉(zhuǎn)問道,你一大早上墳山,是不是去扔那只死人的鞋子了? 我驚了一下,立即說,沒扔沒扔,那只鞋還在我屋里呢。怎樣處理,我正要向你請示呢。 周媽說話了。這個都不懂呀,選一日子,把這鞋帶到院門外燒了,還要燒些香蠟紙錢,你還要跪在地上磕上三個頭,知道不? 我抬眼望著楊胡子,他點頭認可這方法。不過他隨即盯了周媽一眼,似乎為周媽搶了他的風(fēng)頭而有點不高興。 飯剛吃完,堂屋里的電話響了。我和葉子一前一后向堂屋走去,我在這里新的一天的工作又開始了。 第四章 再回墓園 這天,一個老婦人來到了墓園。我是在電話里聽出她是一個老婦人的,可是,她到達這里后,看上去并沒有我想象的那樣老。盡管她年近六旬了,走路說話都很精神。 她是自己開著一輛小車來的。一進院門,便連聲夸贊這里的環(huán)境好,一副巴不得搬到這里來住的樣子。楊胡子樂呵呵地接待她,泡上茶水后,還破例叫周媽趕快去鎮(zhèn)上買菜。老婦人一擺手說,不用客氣了,隨茶便飯就行。楊胡子卻說,那怎行?你是第一次光臨這里,得好好招待才行。老婦人便說,吃飯事小,咱們先上山去看看吧。楊胡子連聲應(yīng)道,好好,便陪著她走出院門去了。 周媽挎著菜籃從廚房出來,發(fā)現(xiàn)我和葉子都露出對這婦人搞不懂的樣子,便走過來低聲說道,她可是我們的大客戶啊,在省城承包了好幾家醫(yī)院的太平間,病人死了后葬哪里不葬哪里,家屬就聽她一句話。 楊胡子陪老婦人去墳山以后,很久沒回來,估計除了觀覽整個墓園外,他們還商議不少事。直到午飯桌上,楊胡子才將這婦人介紹給大家,這是喪葬公司的薛經(jīng)理,以后薛經(jīng)理的業(yè)務(wù)來了,大家得優(yōu)先辦理。薛經(jīng)理立即說,大家多合作嘛,總之我們都是吃死人飯的。她這話剛完,我看見葉子推開飯碗轉(zhuǎn)頭嘔了一下,我也頓覺胃里發(fā)翻。在飯桌上少有說話的馮詩人卻開口了,他說薛經(jīng)理話不能那樣說,人都是要死的,我們該做啥做啥,說吃死人飯?zhí)萘税伞詈恿⒓吹闪笋T詩人一眼說,薛經(jīng)理沒說錯,沒死人,我們不都是要餓飯嗎? 飯后,楊胡子將我叫到無人處說,等一會兒,你和薛經(jīng)理一起回省城辦點事,就幾天時間,辦完事她會派車送你回來。 這事來得突然,我問,辦什么事?楊胡子說,在車上她會給你講。 我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坐上了薛經(jīng)理的小車。她開著車,并不說要辦的事,而只說閑話。先夸我選擇這職業(yè)有眼光,并且以我的年輕有為,以后很可能做上這里的主管。接著問起我關(guān)于啞巴的情況,是什么地方的人?家在哪里?家里還有什么人嗎?我對此當(dāng)然是一問三不知。她說,怪了,楊胡子也對他迷迷糊糊。我來這里就注意到這個啞孩子,有點像……唉,不說他了,我們還是講正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