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猗蘇去而復(fù)還，阿丹表現(xiàn)得見怪不怪，那揶揄的模樣倒好像是在看好戲。她自鐲子里頭取出帕子抖了抖，向猗蘇飛了個眼色：“瞧你這滿面春光的，還真是初識個中滋味，端得是銷/魂不可言哦－－”

    猗蘇被對方這么一作弄，不免就回想起方才的情態(tài)，便由衷地羞赧起來，干咳了幾聲試圖遮掩這不自在，卻反而被阿丹意味深長地盯了一眼。猗蘇頓時(shí)覺得面上掛不住，忙不迭地告辭：“我、我昨晚沒睡好，再去補(bǔ)個覺。”

    阿丹就這么笑吟吟地看著她落荒而逃，咬著手帕輕笑的動作嬌俏，卻無她念那些戲文似的詞句時(shí)的造作。她的動作卻猛地一頓，臉上的笑意似雪消，聲音也帶上了點(diǎn)冷然的嘲諷，微微上挑的尾音如同挑釁：“喲，黑大人？您這是偷聽成癮了？”

    黑無常默默無言地從樹后現(xiàn)身，也不反駁，只是平淡地道：“煩請姑娘轉(zhuǎn)告謝姑娘，萬事小心?！?/br>
    語畢，他便要離開，卻被阿丹喝止：“你這是什么意思？你不說清，我才不當(dāng)傳聲筒，免得說不清還兩邊不討好。”

    黑無常腳步一頓，肩膀線條略顯僵硬，似乎在踟躕。

    阿丹不耐煩地“嘖嘖”數(shù)聲：“又是不能說？那我今兒就當(dāng)沒見過黑大人。有事您還是直接找謝丫頭說去?！闭f著她便真的踩著牡丹花樣的繡花鞋往水洞里鉆去。

    黑無常一個箭步上前，拉出了阿丹的胳膊。

    這還是二人第一次湊得這般近。阿丹的動作也僵住了，卻比黑無常先回過神，神態(tài)自若地將手一抽，向后退了半步，斜挑著眉毛哼道：“哦？”

    黑衣青年訥訥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說話的聲氣猶如自牙縫中擠出：“九帝姬知道是遲早的事，謝姑娘日后自然要萬事小心?！彼婢吆蟮难劬O黑，甚至顯得有些陰沉，目光亦比他素日的言談舉止要冷然許多。

    阿丹的唇線隨之緊繃起來，她毫無畏懼地看進(jìn)對方的眼睛里，黑無常的眼光卻無半分躲閃，只是沉著地回應(yīng)她的逼視。阿丹哧地笑了，緩聲道：“這樣好多了，這才是你真正的模樣，不是么？”

    黑無常卻和此前的數(shù)次一樣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沉默著退開兩步，迅速轉(zhuǎn)身。阿丹的動作卻比他更快，先一步拽住了他的衣袖：“上次你好歹還是護(hù)住了謝家丫頭，這次你也會護(hù)住她的?！?/br>
    她用的是陳述的語氣，末尾語音的顫抖卻多少泄露了她真實(shí)的心緒。

    黑無?；仡^深深看了她一眼，明顯猶豫了片刻，最終輕聲道：“這話，姑娘不該同在下說?！?/br>
    阿丹手指愈加用力，她近乎是執(zhí)拗地重復(fù)：“這次你會護(hù)住她的?！?/br>
    黑無常的雙眼微微一縮，他刻板地道：“姑娘又是何必？為何要對謝姑娘之事這般掛心？”

    阿丹張了張口，卻被對方又一句搶白：“姑娘還是多掛念己身為好?！彼恢┝耸裁葱g(shù)法，轉(zhuǎn)眼就已經(jīng)在一丈之外，聲音卻清清楚楚傳進(jìn)阿丹耳中：“忘川本與苦海同出一源，姑娘還是早日想開為好?！?/br>
    阿丹面上的神情凝滯了一瞬，她旋即叉腰罵道：“誰要你的忠告！我樂意cao心別人不成么？該早日想開的人是黑大人你！困在這鬼地方，還不是因?yàn)槔⒕涡淖魉睿窟@么多年你用著良善模樣騙了多少人，你自己最清楚?！?/br>
    黑無常卻毫無遲滯地一路走遠(yuǎn)。

    阿丹狠狠瞪了聞聲望過來的住民幾眼，扶著橋墩似乎略有些氣竭，半晌才一抹臉，又是似笑非笑的風(fēng)流神情，扭著腰坐到水邊樹下去了。

    ※

    猗蘇回到住處真的倒頭便睡著了，次日醒得卻早。

    前一陣心緒不定，加之暫住上里，猗蘇看著面前清晨的忘川，便有些怔忡，只覺得有些陌生。她在三千橋之下立了片刻才察覺這異樣來自何處－－太/安/靜了。她記憶里頭的忘川，即便是天際線只泛著陰慘慘的魚肚白，也已經(jīng)有低低的說話聲盤繞在水面，定睛看過去雖分辨不出說話人的身形，但那些被過去束縛的亡魂們的的確確就在那里。

    可現(xiàn)在卻不同了，讓尋常人毛骨悚然的低語不復(fù)存在，清靜的空氣里彌漫著水汽，耳畔只有彼岸花樹枝椏的摩挲聲，細(xì)細(xì)的好像撒了一地的砂礫。

    猗蘇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覺得寂寞。

    因?yàn)榉?，因?yàn)樗囊徊糠峙Γ心敲炊嗳私K于解開心結(jié)，勇于踏上新的輪回?？勺∶竦碾x去，卻也意味著她的忘川也漸漸消失不見。

    猗蘇的思緒漂浮不定，卻忽然隱約聽到有交談聲。她沒多想，出于好奇便略施法術(shù)，改變了水波之上的微風(fēng)，令語聲清楚地傳入她耳中。

    “如今忘川著實(shí)是物換星移……”

    “誰讓上頭蠻橫跋扈，”另外一個人嗤笑，“你們沒聽說？前幾日下里那一家子是哭著過奈何橋的，還不是被差爺逼得狠了？”

    “我也是真不明白，我們怎么礙著尊貴的那位了……”

    那兩人一陣喁喁的哀嘆。

    此時(shí)，突然冒出第三人的聲音，淡淡的：“不滿的話，便反抗?！?/br>
    另兩人不知是被嚇到了還是無言以對，沉默了半晌才僵硬地答道：“你說得輕巧?！?/br>
    那人的語調(diào)有種疲倦的虛浮感，再煽動的話語自他口中而出便多了一分游移：“若真的硬抗起來，該怕的不是我們?！?/br>
    回答他的是另兩人明顯敷衍的哼哼。

    猗蘇不由皺起眉來。這個聲音……她似乎在何處聽到過，卻一時(shí)難以記起。即便如此，猗蘇也沒把這對話太當(dāng)真－－伏晏的強(qiáng)硬手段自然會激起不滿和疑惑，以她此前所見，忘川并無差役逼迫住民離開的狀況，只能說是以訛傳訛，至多過幾日和伏晏提一提便是。

    她這么想著便從三千橋洞下走出，一瞥間竟然在一邊的樹下見著了黑無常。對方也瞧見了她，起身作勢便要離開。

    猗蘇踏波直接掠過去，擋出了黑無常的去路：“大人留步。”

    黑無常微微偏過頭，雖然仍然是不自在的拘謹(jǐn)姿態(tài)，猗蘇卻隱隱覺得面具下頭并不是昔日那般的靦腆神情。她微微肅容道：“先不說這一陣大人為何回避在下，當(dāng)初……大人為何要幫我？”

    對方平平淡淡地答：“謝姑娘所言何事？”

    猗蘇瞇瞇眼，緩聲道：“那時(shí)我戾氣失控，大人本該將我驅(qū)除，為何將我封印入九魘救了我？”

    黑無常似乎在面具后頭輕輕呼了口氣，半晌才道：“這件事，是我一人的獨(dú)斷，不過是想幫一幫謝姑娘罷了?！?/br>
    猗蘇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是不是謊話我還是分辨得清楚的?！彼敝笨聪?qū)Ψ?，略沉了聲調(diào)：“我很感激大人。但大人究竟為何會變成如今這樣……我不得不過問?！?/br>
    面具后傳來輕輕的嘆息聲。

    猗蘇補(bǔ)上半句：“既因此事對我很重要，亦是為了阿丹?！?/br>
    黑無常哽了片刻，低沉地道：“為了謝姑娘好，也為了阿丹姑娘好，請謝姑娘不要再追查此事了?！闭Z畢，他身形一掠繞過猗蘇匆匆消失。

    猗蘇忍不住跺腳，正氣結(jié)著，忽然有個小鬼到岸邊來，瞅著猗蘇猶猶豫豫。

    “你要找哪位？”猗蘇盡量和氣地發(fā)問。

    對方縮了縮，怯生生道：“我是采薇書館的……先生……讓我來請謝姑娘……”

    猗蘇愣了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采薇書館是齊北山在冥府安頓下開辦的學(xué)堂，卻不知齊北山有何事竟要差人來找她?？粗切」砦肺房s縮、隨時(shí)準(zhǔn)備拔腿逃命的模樣，猗蘇覺得有些荒謬：這小家伙顯然是被忘川中人的名聲嚇怕了。她忽然就頗為慶幸自己當(dāng)初答應(yīng)下伏晏的任命狀－－如他當(dāng)日所言，這偏見著實(shí)可笑。

    “你先去罷，我隨后就到?！?/br>
    得了猗蘇這句話，小鬼忙不迭地跑遠(yuǎn)了。

    猗蘇拜托早起的住民知會阿丹自己的去向，便動身往中里采薇書館而去。那是個極樸素的兩進(jìn)院落，齊北山立在院中微微一笑，側(cè)身讓道：“謝姑娘，許久不見?！鳖D了頓，他一拱手：“此番是北山的學(xué)生有事相求。”

    他語音方落，便有個小姑娘牽著母親的手從房中走出來，脆生生向著猗蘇道：“我和娘都想轉(zhuǎn)生，爹爹不讓。你能幫我嗎？”

    猗蘇定睛一看，這小姑娘與婦人，竟都是忘川中人。

    作者有話要說：　　齊家郎君和小黑小紅都出來串個場~預(yù)告：下一章甜膩膩的感情戲

    【劇場】

    夜游：完全不明白老大為何還要煞風(fēng)景地提工作的事，嘖嘖嘖。

    胡中天：體諒一下人家是新手嘛。

    ☆、解語花海棠

    這一家的事并不難辦，不過是父親難以解開辜負(fù)族中人期望的心結(jié)、因此盤桓滯留不去的故事。猗蘇記下了這家人的住處所在，好言好語地承諾了一番，便請那對母女先回忘川。

    齊北山方才始終在一旁，這時(shí)候上前半步，微垂了視線輕聲向猗蘇道：“謝姑娘興許會想，明明可以直接來尋謝姑娘的事，為何要這般大費(fèi)周章，”他略敦促，墨玉般的眼睛顯得有些冷，“北山得到消息，近些日子忘川有些不大太平，還是保險(xiǎn)些好?！?/br>
    猗蘇悚然一驚：“不大太平？”

    齊北山唇線緊繃，半晌才示意猗蘇進(jìn)屋。小心闔上房門后，他在幾案旁草草書了幾筆。猗蘇走過去看了眼：有宵小之輩暗中聚攏。她不由就想起了清晨聽到的那段對話，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郎君已非忘川中人?！卑凳舅蘸蟛灰偃缃袢者@般行險(xiǎn)。

    齊北山會意，輕輕嘆了口氣，平靜道：“能幫的，北山不得不幫?！?/br>
    猗蘇背著手假裝欣賞壁上的斗方：“在下自當(dāng)多多留意，也請郎君放心?！?/br>
    “有謝姑娘這句話，北山就放心了?！饼R北山順手將方才書寫的絹紙投入炭盆，側(cè)首彎唇露出關(guān)切的笑來：“謝姑娘近來如何？”

    猗蘇坦然地回答：“我想開了，較此前好多了?！?/br>
    齊北山一頷首：“那就好。”他若有所思地將視線投向后院的一架藤花：“時(shí)候不早，畢竟……謝姑娘不宜久留?！?/br>
    “也望郎君安好。”猗蘇稍加遲疑，最終還是快步離開了。她仔細(xì)以神識探了探四周，并無探子的跡象。但齊北山不像是會無端語出舛訛的人，她思索片刻，最終沒直接前往那家人所居之處，反而先向上里而去。

    等猗蘇行到梁父宮通往書房的回廊，她才后知后覺地忐忑起來：昨日的情形浮上心頭，令她不明所以地開始手足無措，不知該以怎樣的態(tài)度面對伏晏。

    她不由自主放輕放緩了腳步，到門邊徘徊了一陣，始終沒找回往常直接叩門的底氣。她正來回躊躇，身后卻響起個聲音：

    “你這是在干什么？”

    猗蘇被駭?shù)靡惶仟N地轉(zhuǎn)過身，只見伏晏不知何時(shí)便立在轉(zhuǎn)角的圓柱旁，神情甚是微妙。她訕訕道：“這不是怕……打擾君……”，眼見著伏晏的眉毛又因?yàn)榉Q謂挑了起來，她縮了縮脖子，聲量也小下去：“打擾……你公務(wù)嘛……”

    “到園子里走走？”伏晏若無其事地撩她一眼。

    “誒？你不忙？”話出口，猗蘇才真切覺得自己方才口出之語有多愚蠢：伏晏明擺著是愿意和她散一會兒步，

    對方看著她半是嫌棄半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別過頭說：“在某些方面，你還真是個蠢貨。”

    猗蘇漲紅了臉強(qiáng)辯：“拐彎抹角的誰聽得懂！”

    伏晏斜斜拋過來一個眼風(fēng)，好像有些不高興。但隨即，他硬邦邦地改口：“我正好得空。”頓了頓，他近乎是別扭地道：“聽人說起園子里花開得不錯，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陪你去看看?！?/br>
    猗蘇呆了片刻，才訥訥地應(yīng)道：“嗯……嗯，好。”

    上里的園子猗蘇此前盡數(shù)兜了個遍，此時(shí)緩緩從梁父宮角門折入花/徑中，卻別有一番滋味。她同伏晏只是并肩走著，并無更多的親密舉止，但僅僅如此，便令猗蘇生出細(xì)細(xì)的喜悅來。

    她小心翼翼地向身邊人掠去一眼，著玄衣的青年正側(cè)轉(zhuǎn)了目光，視線便和她對上了，兩個人都怔了一下。猗蘇稍有些羞赧，微垂了眼，卻又忍不住用余光去打量對方的神情。伏晏的眼睛里就浮上笑意來，他默默無言地注視了她片刻，轉(zhuǎn)而正視前方，若無其事地道：

    “北苑的西府海棠開了?！?/br>
    猗蘇應(yīng)了一聲，說話間便打量四周判斷前去北苑的路徑，手卻驀地被牽住了。她轉(zhuǎn)頭去瞧對方，伏晏卻面色如常，下巴微抬，雙眼往她的方向稍稍一定，好像在說由他帶路。

    這也不是伏晏第一次和猗蘇牽手。但兩個人都覺得這肌骨相觸的動作比此前要驚心動魄。猗蘇不自覺微蜷了手指，伏晏卻像要定格什么一般，干脆從普通的指掌相接進(jìn)一步到手指相扣的地步。

    兩人一時(shí)間都沒有看對方，卻都再清楚不過地感覺到了掌心的熱度。

    猗蘇率先偷眼觀察伏晏，卻見著他以一種近乎不自然的姿態(tài)直視前方，感覺到她的目光，眼睫垂了垂，卻還是沒看她。

    她心里就模模糊糊地升起個猜測：他、他……該不會是在害羞吧？

    伏晏在這時(shí)候猛然加快了步伐，落在猗蘇眼里愈發(fā)成了佐證。她抿嘴一笑，也不點(diǎn)明，只是晃了晃手：“走太快了……”

    伏晏的腳步頓了頓，稍放緩了些，終于回頭撩了她一眼，似乎已經(jīng)將方才的失態(tài)克制得很好：“照方才的步調(diào)走下去，到天黑都到不了北苑?！?/br>
    猗蘇有意說幾句“到不到得了北苑我又無所謂，有你陪著就好”云云的膩歪話再逗逗他，話到舌尖她卻自己不好意思起來，便微微暈紅了雙頰將這些昏話咽下去。

    伏晏看著她這幅情態(tài)眼神閃了閃，像要克制住什么般稍緊了唇線，別過頭繼續(xù)邁步。猗蘇抬頭看了看天，不自覺帶笑。

    白日的云低低地浮著，帶三分欲雨的顏色，草木間也含著相近的氤氳濕氣。

    才行到半途，天稀稀落落地便滴下雨來。

    伏晏駐足，順手便化出把油紙大傘，撐起傘的同時(shí)理所當(dāng)然地同猗蘇湊得近了半步。猗蘇睨了他一眼，抽出手來，改作挽著他胳膊的姿勢，理直氣壯地道：“換只手撐傘。”

    “謝姑娘使喚我越來越順手了嘛。”伏晏這么說著，卻還是將傘換到了另一只手中。

    猗蘇愈發(fā)有底氣地笑了，換得伏晏涼涼的斜眼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