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金成舉的壽宴很快就到了。 臘月初十一大早,便天降瑞雪,不多時,地面已是鋪了厚厚的一層。 辰時,金府的下人便開始忙碌。 巳時,阮玉裹著大紅羽緞紫貂皮的披風,在春分跟夏至的陪同下,立在院中,準備迎客。 不能不說,冬日里擺宴席實在是遭罪,她已經穿上了最厚的衣裳,兜了風帽,攏了袖籠,還抱了個青花玉瓷小手爐,依舊擋不住寒風凜冽。 春分已經開始抱怨:“說什么是俏活,她們倒出來試試?一個在屋里熱鬧,一個在后廳安坐,單我們姑娘出來受凍。不過都是些小門小戶的太太姑娘,哪就要勞動我們姑娘大駕?倒會往自家臉上貼金,虧她想得出!” 說話間,已有馬車停在門外。 車馬是一律不得進院的,于是來人下了車,在丫頭婆子們的攙扶下往這邊而來。 阮玉瞄了下來人手中的帖子,笑著迎上去:“可是錦繡綢緞莊的袁三太太?” 袁三太太打量一番阮玉,帶了笑意:“原來這就是金家四奶奶?!?/br> 阮玉福身行禮,袁三太太亦還了禮,又叫過身邊一個穿蜜合色剪絨披風年紀約十三四歲的女孩:“這是我二女兒——珍麗。珍麗,還不見過四奶奶?” 二人又相對行禮,阮玉便要跟隨的婆子將人引到馥芳園去。 下了雪,正好賞梅。那梅花也是個討喜的,昨日不過開了兩三枝,今晨起時,竟是滿園飄香了。 袁三太太剛走,門外又停了兩輛車。 阮玉看了她們新拿在手里的帖子,上前幾步:“章二太太,馮六奶奶……” 安排來人手里拿著帖子,不僅是給姜氏解了難題,更是給了自己方便,否則那么一大張的名單,她要背到什么時候去? 如此,不僅自己輕松了,來人拈著做工精美如同花箋的帖子,亦是一種享受,更有一種備受尊重之感。 因為阮玉深知,這些被斥責滿身銅臭的商人,是最渴望沾點書香之氣的。 由于大家都是初次見面,不過是寒暄幾句。眾人對阮玉的身份亦是有所顧忌,談論多是一些面上的事,年輕的姑娘則悄悄的打量她的首飾跟打扮,氣氛倒也融洽。 阮玉正與李氏的三嫂說著話,便見盧氏裹著多羅呢灰鼠披風過來了。 “哎呦,太太,這大冷的天兒您不在屋里歇著怎么跑到外面吹起風了?” 李氏的三嫂跟李氏一樣能說會道,還多了幾分潑辣。 “雖說我那小姑子去了鄉(xiāng)下,可是心里惦著太太跟老爺呢。半月前就接了她的信,讓我們無論如何也要抽出時間親自來給老爺拜壽,替她在二老跟前盡孝……” 說著,從滾連續(xù)葡萄花邊紋的袖口里掏出一張大紅灑金的禮單塞到盧氏手中。 這份禮單,沒有交給管事,也沒有托付阮玉,卻直接遞給了盧氏。 阮玉垂了眸,淡淡一笑。 李氏在鄉(xiāng)下當真是憂心如焚啊。 盧氏接過禮單,看也未看就交給身后的嬌鳳,握住李三奶奶的手,拍了拍:“三奶奶一向是個有心人,我這心里也惦著她呢。” “可不是?本想趕回來給老爺拜壽,卻又怕……” 從葬禮回來參加壽宴,的確不吉利。 李三奶奶嘆了口氣:“過年怕是都回不來了??蓱z她那三個孩子……” 盧氏暗地里翻了翻白眼,怎么的,李氏不在,我們金家還能苛待那仨丫頭不成? 立即把阮玉叫過來,堆起笑:“這你可要感謝她。這些日子,嬌姐兒幾個就跟著她們四嬸在一塊了,那感情好的……” 有些無神的老眼放出精光:“怕是親娘回來都認不得了……” 李三奶奶的笑意頓時一滯,警醒而威脅的睇向阮玉。 阮玉皺了眉。 這老女人還真不讓她得半點消停,如此不是擺明了她有不軌之心,意圖“篡位”? 她也不急,淺淺一笑:“太太愈發(fā)會說笑了。二奶奶替老爺跟太太盡心,兒媳哪有不替她分憂之理?再說,骨血至親,豈是我這個才到了沒兩日的外人比得的?就在昨兒個,嬌姐兒還說想念娘親,嬋姐兒也說大家都在,偏偏她的爹跟娘不在,最后還捎帶著妍姐兒一起哭起來,我哄了一個時辰才把她們哄好,累得嗓子都啞了?!?/br> 嘆氣,誠懇的望向盧氏:“太太,老爺?shù)膲壅Q后便是年了。人常說,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還是讓二奶奶跟二爺回來吧,至于那些說道,信則有,不信則無……” 李三奶奶的視線又調向了盧氏。 雖然說李氏是被姜氏擠兌走的,可是盧氏若不點頭,姜氏又如何得意?而且聽這意思,不讓李氏夫妻倆回來過年,是盧氏的意思? 哼,庶子倒是不如親子,若是金玦焱去了鄉(xiāng)下,怕是用不到三天就招回來了。 不,人家根本舍不得親生兒子受累! 虧得李氏還一個勁的巴結她,又讓自己舍了臉面奉承她。當年,若不是他們李家關鍵時刻出手相助,金家這些個老老少少還不知道在哪要飯呢,這會倒猖狂起來了。 小人! 盧氏一聽阮玉這話,再看李三奶奶的臉色,就知自己被恨上了。 本想給阮玉個眼罩,倒把自己兜進去了。 好你個阮玉,你是一點虧都不肯吃啊。 很好,你不仁,也便休怪我不義了! 她目光一閃,就要解釋兩句,卻見門口停了一輛車。 這輛車不同于前面幾輛的富貴氣派,一看就是打街上租來的。 李三奶奶跟正往門里進的賓客還在琢磨著金家如何請了這樣的窮客,就見麻黑的車門一開,下來個裹軟毛織錦披風的姑娘。 那披風倒也是好東西,只是舊了點,這個時節(jié)穿又薄了點。而關鍵是,無論再怎么窮,一個姑娘家,連個跟著的人都沒有,怎么就能放心出門? 然而盧氏已快步迎上去,絲毫不顧腳下打滑,一把捉住那姑娘的腕子:“憶柳,你來了,姨母可是想你了……” 來人未等做了全福,已經嚶嚶哭起來:“憶柳也想念姨母……” 姨甥倆執(zhí)著手,相對落淚,還是嬌鳳提醒了句:“太太,今兒是大喜的日子……” 盧氏急忙擦干眼淚,握住鐘憶柳的手,捏了捏:“這孩子,又瘦了?!?/br> 再看她的打扮,皺了眉:“怎么穿得這么少?” 鐘憶柳便紅著臉低下頭。 ☆、072憶柳表妹 盧氏也覺失言,試想若是有好穿戴,誰能在這樣的日子出來在眾人面前現(xiàn)眼?還不是…… 就這身,怕也是jiejie能給姑娘拿出的最好的裝扮了吧。 想想她那年輕輕就守寡的jiejie,愈發(fā)想要給外甥女個好前程。 于是攥了鐘憶柳的手:“走,跟姨母回屋!” 那邊廂,李三奶奶正跟阮玉撇嘴:“總說金家大房跟三房來打秋風,這不,自個兒娘家也來了一個,可是隔了千八百里地呢,也能夠得著……” 阮玉正在細細打量來人,但見她個頭中等,身量苗條,低著頭,一直拿帕子拭著眼角,盧氏說什么,她都仔細聽著,時不時的點下頭,回兩句,聲音亦是細弱,很柔順的模樣。 “你這婆婆倒是個有福之人,當年出身商戶,不過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耽誤到老大也沒嫁出去。所幸金老爺娶了她,這才過上了好日子。她的jiejie命就不怎么樣了,二十幾歲就守了寡,雖然有子傍身,可是兒子不爭氣,吃喝嫖賭樣樣俱全,家里拿不出銀子就揮拳頭動刀子。有這樣一個大舅哥,哪個還敢娶她家的閨女?這鐘憶柳一耽誤就是好幾年,今年都二十了,想說個好人家,難哦……誒?” 李三奶奶忽然睇向緩緩走來的二人:“這幾年都不來往了,今年……你婆婆該不是想借此給她找個人家吧?” 說話間,盧氏已經領著鐘憶柳走了過來。 “這是李三奶奶,你二嫂的娘家嫂子。當年你還小,怕是不記得了?!北R氏介紹,又轉向阮玉:“這位你是一準不認得了。她就是你四表哥新過門的媳婦,快叫四表嫂……” “四表嫂……” 鐘憶柳微微福了身,聲音與動作皆是一副弱柳扶風之態(tài)。 阮玉急忙還禮,然而抬眸之際,正對上鐘憶柳的目光。 那目光有戒備、有厭惡、還有憤恨。 阮玉詫異,這具身子應該是頭回見過鐘憶柳吧?怎么會碰撞出這么強烈的情緒? 然而鐘憶柳很快收回視線,重現(xiàn)嬌弱。 阮玉尚未回過神,就聽盧氏笑道:“真是說曹cao曹cao到。老四,快過來,看看誰來了?” 又拍拍鐘憶柳的手:“怕是聽說你今兒便到特意尋過來的?!?/br> 說著,又得意的去瞧阮玉的臉色。 可是沒有看到意想中的灰敗,因為阮玉也在望著金玦焱,心里納罕,玦字輩雖然也要負責接待男客,可是男客跟女客是分開進門的,金玦焱怎么游逛到這邊來了?他什么時候過來的?還一個勁的,有點心虛而期待的往門口張望,他是在等什么人嗎? 春分的腦袋此刻卻是轉得比主子快。 溫香! 姑爺一定是在等溫香! 對了,聽立冬打聽回來的消息,這個溫香是家里開錢莊的,如何跟金家沒有往來呢? 她就要上前提醒主子,卻見李三奶奶正一臉玩味的盯著鐘憶柳,而鐘憶柳則望著金玦焱,臉泛紅光,眼泛春光,再聯(lián)系李三奶奶方才的話…… 事情嚴重了! 金玦焱聽到有人召喚,轉了頭,一眼就看見阮玉,眸子一亮的同時又皺了眉。 他的眉又黑又俊,極為惹眼,所以竟讓人只看到皺眉的動作而忽略了眼底一閃即逝的亮光。 他再往門口望了一眼,緩緩走了過來。 春分立即提起十二萬分的警惕,一會看金玦焱,一會看鐘憶柳,一會看盧氏,忙得不行。 “瞧這孩子,還傻乎乎的往外瞅呢。”盧氏呵呵的笑著:“你表妹在這呢?!?/br> 表妹? 金玦焱的眉心再緊了緊,然而待走進細看…… “憶柳?” “四表哥……”鐘憶柳盈盈的福了一禮,聲音又柔又軟還帶著顫音。 再抬眸時,眼底水光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