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話本
飲花是極擅自我說服的,將某些不該有的瑣碎心緒拋諸腦后,翌日頗為自然地承接下給寂行送齋飯的任務。 她將自己的齋飯也從齋堂帶了出來,其他人并不管她。 眾人對她的態(tài)度大抵分為兩類,一類是能同她玩得很好,另一類大約是隨湛濟,總覺得她行為無狀,有損佛門威嚴,只是無奈于湛空住持待她甚好,因而即便心底里不愿接近,又不好像湛濟那樣在面上表現(xiàn)出來。 飲花對此就更不在意了,她向來隨心所欲,連寂行都拿她沒辦法,更何況別人。 山間長日無聊,她在這里的廂房也是存著好幾冊話本,飲花隨意選了幾本帶在身上,準備去履行昨日的諾言。 今日風清云朗,正值午間,寂行大約為了透氣,窗不用她敲便已開著了。 寂行正伏在案前,狼毫與紙面摩擦出好聽的聲響。 他沒有抬頭,飲花卻知他知道她來了,開口道:“在寫什么?” “金剛經(jīng),”寂行說著寫完這句的最后一字,直起身,“快抄錄完成了?!?/br> 飲花:“……” 她想起來了,那個什么交待。 還不如不問! “哦,吃飯了?!憋嫽焖俚溃黄谕判刑崞疬@茬。 好在他只是幾步走來接過食盒,除了多看了她幾眼,并沒有多說。 寂行:“多謝。” “不客氣,”飲花應他,卻見寂行拎著食盒轉身欲將其放回案上,忙道,“誒等等,我的齋飯也在里頭!” 寂行一頓,松闊的衣袍因驟停劃出道短促的弧。 “那你,打算怎么吃?” 飲花早就想好了,人畜無害地笑了兩聲,說:“你先背過身去。” 寂行面上猶疑,卻還是照她的話做了,旋即只聽身后一陣窸窣,隨著地面發(fā)出輕巧的一聲,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聲音聽在耳中很是輕快:“這樣就行啦!” 寂行一愣,那人已繞到他身前來。 越窗而入,越發(fā)不走正道了。 寂行才只開口說了個“你”字,飲花便截住他的話頭:“放心,我都讓你轉過去了,未見者無罪?!?/br> 寂行默了半天,無奈道:“歪理?!?/br> 飲花已欣賞了一番他的字,實在賞心悅目,嘖嘖稱贊了幾句,自覺走到屋內另一頭的桌邊坐下。 寂行只好跟著過來,將飯菜從食盒中端出來,緩緩道:“下回走正門,勿再翻窗了,不好?!?/br> 飲花隨口道:“哪里不好?!?/br> 不是真要問他,誰知寂行說:“若是不慎摔了,該如何是好?” 飲花擺擺手:“不會?!?/br> 寂行正要將筷子遞到她手中,聞言中途一轉,放在了她的碗邊。 飲花動作隨之一頓,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只見寂行唇縫繃成一條線,昭示著此刻他的心情不算太好。 她撇撇嘴:“好吧。” 語氣總有些不太服氣在的,也不知寂行有沒有聽出來,總之神情沒那么嚴肅了,將碗筷都擺好之后,只對她說了句:“吃吧?!?/br> 食不言寢不語,兩人席間沒有多說,隨意用些便是一頓。 飲花拭干凈嘴唇,看著寂行將一切收拾好,興致勃勃道:“午膳后可還有一個時辰休憩時間的,你就算在禁足也當是如此吧?” 寂行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遲疑地“嗯”了聲。 飲花眉頭一挑:“那便好!” 與她經(jīng)年相處的經(jīng)驗告訴寂行,此事不妙,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 只見飲花掏出幾本小冊,有條有理地陳列在他面前,排得齊整,恰恰叁冊。 她粲然一笑:“你選一個?!?/br> 寂行同她對視片刻,那雙眼里滿是誠懇,像是捧來了什么天底下最寶貝的東西,幾乎就要讓人相信了,直到寂行低頭看清封面上的字。 叁冊封面分別上書:《斷腸弦》《枕書夢》《山雨夜》。 寂行:“這是……話本?” “是呀,說好今天給你讀的,或者你想自己看?”提及此,飲花話也密起來,指著前兩冊道,“這兩本我是看過的,《山雨夜》倒還未來得及看,這就給你拿過來了。” 寂行無言地看著她神采飛揚的臉,從中讀出幾分邀功的意思,大意為:怎么樣,我對你好吧! 他機械地點點頭:“那你看?!?/br> 飲花的眉頭登時豎起來:“什么意思,你不要?” “不……” “不允許你不要?!?/br> 寂行:“……” 飲花并不容他拒絕,又問:“你是自己看呢看是要聽我念呢?” 寂行長到今日這般年歲,整日與經(jīng)書典籍、詩詞歌賦為伍,幾乎從未看過雜書,罷了…… “你念吧?!?/br> “那你選一本,隨意挑,我看著都是好的。” 寂行就近點了點《斷腸弦》的封面。 飲花肯定道:“你怪會挑的,這本不錯?!?/br> 民間話本,所述內容品類繁多,歷史典故、市井怪志、妖魔鬼怪、神話典籍等等,寂行見聞閱歷不算少,卻也多的是沒見過沒聽過的故事。 等飲花開始讀,那份不適應也漸漸在她的娓娓道來中消失殆盡。 這故事是由一把琴開始的。 名琴輾轉到了張生手中,友人卻勸說他不要使用,只因多有傳聞,它的前幾任主人都是在得到琴不久后死于非命,恐有異端。然而傳聞無從考究,張生自是不舍愛琴,未理會友人的言辭。 他日日擦拭琴弦,卻發(fā)現(xiàn)有根弦上總有個紅點,怎么擦也擦不干凈,有如白玉微瑕,總是令人心生遺憾。直到有日他正睡著,迷迷糊糊聽見琴聲,他起身一看,卻發(fā)現(xiàn)無人在彈,琴聲自響,當即瞌睡嚇走了大半。 他不敢置信地擦擦眼睛,卻見一個妙齡女子正在琴桌前,不是她在奏琴又是誰。張生不由上前,與那女子交談幾句,才知她路過此地,本想討口水喝,見有方好琴在,便忍不住彈奏起來。張生與她多聊了些,方覺平生得遇知音。 女子稱自己無處可去,便在張生處落腳,二人日日把琴暢談,日久生情。女子問他,可知造這把琴的人是誰,張生自然曉得,答是琴師之猶。 女子略顯詫異,問他是怎么知曉,張生才說,他族中傳下來本宗族傳記,其中就有記錄此事的,原是有位長輩是之猶的好友,當初琴師做了這本琴,原是要贈與他的,奈何被其他人奪了,這也是張生執(zhí)著此琴的緣由之一。 女子聽完只問,是這么說的?張生不知所以然,女子忽然指尖變出幾根琴弦來,鎖住他的脖子,說,信他的鬼話。 原來女子是這琴的精魂所化,當初琴師傾注經(jīng)年心血做出這把琴,早已浸染足夠的靈氣,只是當時還只是一絲靈識。此琴所出旋律精妙,聽過琴音的人皆念念不忘,便有人起了歹心。 幾人原是琴師好友,卻聯(lián)手殺了他奪取此琴,血濺琴弦,為靈識注入最后的精氣,自此琴女方化人形。 那幾個歹人做了禍事,卻因琴的歸屬問題起了爭執(zhí),最后商量好輪番使用。琴女便殺了第一個把琴帶回家的人,接著是第二個,第叁個…… 她只是精魄,唯一的人性便是為主報仇。她如此殺了這些人,而他們當初為斬草除根,將琴師全家人盡皆殺盡,琴女于是誓要也將他們的所有后人都屠殺殆盡。 張生是她要解決的最后一個。 飲花講到一半,不滿問道:“你怎么只聽不說話,也不問我琴女最后到底殺沒殺了張生?!?/br> 寂行便照著問:“那琴女取他性命了嗎?” “心急什么,聽我講就是了?!?/br> 寂行:“……” 飲花心滿意足,將故事后續(xù)交代。 張生不像其他已經(jīng)死去的人,他是琴癡,卻也知情理知廉恥,聽琴女所述前情,竟以死謝罪,琴女早已對他生情,本收了殺心,見其自戕萬分悲痛,竟也自絕,rou身精魄俱消散,琴弦上的血跡從此也隨之消失。 后來其他人發(fā)現(xiàn),這琴再也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響。 飲花講完,問他:“你覺得如何?” “是個好故事?!奔判姓f。 “我知道,如果放在佛門故事里,琴女最后必定是要被法師收服超度的?!?/br> 寂行:“……” 飲花說得口干舌燥,接過寂行遞來的茶,囫圇下肚:“多謝,算是我說書的報酬了?!?/br> 寂行忽然問:“還有嗎?” 飲花兩眼放光:“你還想聽?” “有些意趣?!奔判锌隙ǖ攸c點頭。 “那你再選一冊。” 寂行伸出食指,修長的指頭最后輕輕落在第叁冊上。 《山雨夜》。 “你方才是說,這冊你還未看過?” “嗯?!?/br> “那便這個吧?!?/br> 飲花樂于其中,卻仍嘴上喃喃:“你倒是慣會享受的?!?/br> 飲花方翻開掃了一眼,便驚異道:“寂行,這還與你有些關系呢!” 寂行不解道:“嗯?” “主人公是和尚?!?/br> 寂行:“……那你念念看?!?/br> 故事前頭還算正常,一位年輕俊美的和尚外出游歷,偶遇山雨,便就近選了座野廟躲著,寺廟破敗,似是沒有什么人跡。忽有一人也進來避雨,原是個貌美的女子,稱白日出來賞玩,不小心迷了路,與家仆走失。 自然沒有占領地盤驅趕人走的道理,和尚便在一旁誦經(jīng),女子在一旁生火取暖。 飲花接著讀:“一室沉靜,僧人忽聞異動,急來勘察,唯見妙齡女子酥胸半露,恰如妖姬……” 話音倏地頓住。 飲花反應過來剛剛念了什么,猛地抬頭,恰好碰上寂行難以言說的視線,和他燒紅的耳朵。 飲花立馬將話本扔開,臉驟然熱了,結結巴巴道:“此書怎……怎的如此,我也是不知的,你別多心……” 寂行將她隨意丟開的冊子撿回來,與另兩本迭在一起摞好,什么也沒說。 飲花見他不發(fā)一語,又解釋道:“我平日真的沒看這些,也不是故意講給你聽的,你看方才那本就不是這樣!” 寂行瞥她一眼,清了清嗓子,淡淡道:“知道了?!?/br> …… 飲花xiele氣,恨不能此刻挖個地洞出來將自己埋了。 她難得是正經(jīng)要同寂行講這些的,如今看來,罷了罷了。 避免尷尬最好的方式就是離開這個環(huán)境。 飲花拎起食盒準備要走,卻被寂行叫住了。 他將那幾冊話本遞過來,飲花剛要接,他卻又抽回去一本:“此書,我便替你保管罷。” “隨你!” 飲花速速從他手中抽出另兩本來,像后頭被什么在追似的,這幾日來第一次從正門跑了出去。 寂行對著“山雨夜”那叁個字靜坐了半晌,終將其封進了最不常打開的櫥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