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皇帝一直命人盡心服侍她,人參燕窩等如流水般的送,一下朝便衣不解帶的親自給太后試藥,喂藥。整個皇宮的宮人并不多,各個宮內(nèi)皆抽調(diào)人手往梓寧宮去輪值,也是存了彼此制衡的道理在其中。 輪到榮禧宮時,青青乃正四品女官,代替淑妃點了榮禧宮內(nèi)兩位手腳伶俐少言寡語的宮女,交由司禮太監(jiān)馮總管手下的連公公供他挑選。 連公公年近三十,乃是馮總管跟前的頭一位紅人,端是長袖善舞,他笑容滿面的打量了兩位宮女幾眼,隨后細(xì)聲細(xì)語的說道:“俱是伶俐人,叫人看著歡喜,不過咱家來之前就已得了梓寧宮口諭,里面要點的頭一位,不是別人,就是青姑姑,咱家亦知道,青姑姑是淑妃娘娘跟前頭一位得意人,是以才來與娘娘打個商量?!?/br> 言畢,他便往身側(cè)走了半步,弓腰垂首,只待淑妃下決斷。 張挽楠原本手里正玩著一粒夜明珠,聽過這話便頓了頓,朝青青那處看了看,不過片刻,就半闔了眼皮,開口悠悠道:“公公說笑了,既是梓寧宮的懿旨,豈有不依之理?本宮這位青丫頭,雖說伶俐,但亦年輕,難免有不穩(wěn)當(dāng)之處,煩請公公得空多指點她?!?/br> “娘娘吩咐,自當(dāng)如此?!边B公公聞言大喜,梓寧宮那位昏昏沉沉,何來力氣下什么懿旨,他是聽從馮總管的吩咐,一定要將這位青姑姑弄去梓寧宮當(dāng)差,才出此下策,豈料這淑妃真真不介意,看穿了他的西洋鏡,還從善如流。 臨行前,青青隨手收拾了些自己的衣物,才得空便指點起淑妃的其他心腹,她這一去梓寧宮,還能不能回榮禧宮就得兩說了,自然要將事情都料理妥當(dāng)才能放心。 未時前她便得走,張挽楠還將她叫到跟前又吩咐了幾句。 “你去了之后,不拘有什么本領(lǐng)都使將出來,切記要在太后跟前露臉,現(xiàn)今到她薨歿不過月余,說不得要令人陪葬,若露了臉面,我自有辦法將你要回來?!?/br> 未時一到,便有小黃門領(lǐng)著青青去梓寧宮當(dāng)值。 才到梓寧宮門口,青青便驚了驚,梓寧宮處于整座宮殿的東首,在東宮之北,最是清凈,此刻宮外卻圍立著許多侍衛(wèi),定睛一看,方知是有巫醫(yī)在作法事,才有這樣多的侍衛(wèi)防范,她在心里不斷盤算張挽楠那席話中有話,揣測此番能有幾多生機。 那重重侍衛(wèi)中,還有一位,與她熟悉的,不過她心亂如麻,并未瞧見對方。 待進(jìn)了太后寢宮隨侍,便覺得悶熱難當(dāng),直覺這并不適宜病人養(yǎng)病。青青猶在張銘家時,聽自家哥哥jiejie講了許多歪理,深以為然。但看梓寧宮現(xiàn)今的架勢,宮外俱是皇帝的親隨,宮內(nèi)則全是太后與皇后姑侄的心腹,稱得上是劍拔弩張,步步殺機。 青青是榮禧宮的人,榮禧宮不得寵,但淑妃畢竟曾與徐澈有過文定,又姓張,故引人忌憚,是以內(nèi)外俱不與青青親近,自然近不了太后身,反倒落得一個好處,能單住一間耳房。 幾日后一個清晨,囫圇吃罷早飯,一干宮女都要做掃灑工作,青青亦領(lǐng)了掃帚,跟著梓寧宮的幾位四品女官一道做事。 那幾位女官年歲略大些,自然不理青青,青青的品佚,在榮禧宮已能算是女官中的首位,但在梓寧宮不過是末流,是以那幾位女官在此亦是末流,為人就不大嚴(yán)謹(jǐn)。 既在梓寧宮的外圍做事,就少不得要與侍衛(wèi)有所接觸。徐澈挑的這百來位侍衛(wèi)都算精英,難免有幾個生的俊俏些,徐澈雖長的豐神秀異,但尋常人不得見他,宮內(nèi)女人寂寞,乍見得些俊俏郎君,心馳神往也是自然。 那幾位女官將青青領(lǐng)到偏僻處,就自顧自的往宮殿前去掃灑,好多瞧幾眼宮外人。 青青早熟,見此情景不過一哂,但她自己一回頭,也愣神了。孫琢?xí)谶@里,是她意料之外,但又是情理之中,不過他立的筆挺,加之目不斜視,并未看見青青,嘴唇有些翹皮,想來是立了近一夜,有些干了。 她思前想后,倒撞見了胡太醫(yī)和捧著藥湯的一個小黃門,胡太醫(yī)原先專攻產(chǎn)科,但原先的若貴人,也就是羽嬪小產(chǎn)后,由他調(diào)理得當(dāng),自然得了徐澈青眼,提了職位,其余貴人看病陸續(xù)的找他,倒有幾分真材實料,如今也能來梓寧宮替人看病了。 那小黃門膽子小,藥盅又燙手,加之胡太醫(yī)催的急,就腳下一個趔趄,他腦子一片空白,心道完了,才發(fā)現(xiàn)已有人替他接住了藥盅,半點未灑,正是孫琢出了手。 胡太醫(yī)不識得孫琢,但亦知此番算是避了大禍,顧不得伸手打那小黃門,嘴上不住道謝,待要自己去接,又覺得十分燙手,便尷尬起來。 “這孩子心神不定,恐要御前失儀,還是我來吧?!?/br> 青青手上戴了琳娘贈她的西洋手套,隨意的接過藥盅,并不怕燙,她沖胡太醫(yī)使了個眼色,他倆也算相熟,胡太醫(yī)便笑道:“原來青姑姑在此,多謝多謝?!彼q想謝謝孫琢,就見他眼睛盯著青青,心道不妙,也不再多言,領(lǐng)著青青往宮內(nèi)去,不忘對那小黃門念叨了一句:“你自回太醫(yī)院領(lǐng)罰?!?/br> 兩人在梓寧宮回廊上一路走,青青先輕聲向胡太醫(yī)道明:“我此番要借胡大人的東風(fēng),往梓寧宮內(nèi)探一探?!?/br> 胡太醫(yī)原本正思量她管這樁閑事有何打算,聽了這話倒放下心來,他替太后煎藥以來,這種借東風(fēng)往內(nèi)探一探的事情,十趟倒要遇到九回,可說是習(xí)以為常,加上皇上試藥前猶有三個人要先試,并不怕出什么茬子。 “自無不當(dāng),自無不當(dāng)?shù)?。?/br> 青青思索片刻,又道,“我看方才那些武官大約已立了一宿,您可如今是宮內(nèi)的大紅人,若是有心,不妨去皇上面前請個旨,輪值時允他們些許食水?!?/br> 胡太醫(yī)見她面上一片清明,覺得這樣也不錯,稱得上忠義兩全,便應(yīng)了聲。 終是進(jìn)了太后的寢殿,鳳藻宮的主位正在太后玉塌前隔著簾子陪著說話,她身著明黃色衣衫,云鬢微亂,兩眼若桃子,一派孝子賢孫的模樣。徐澈則隨意擇了一本折子,坐在一旁翻看。 皇后見青青眼生,立時就起疑,正了正臉色,問道:“胡卿,這是?” “回稟娘娘,方才微臣身邊那送藥的小奴在路上崴了腳,唯恐沖撞了宮中主位,又送藥事急,微臣就自作主張央請這位姑姑幫忙送藥?!?/br> 皇后使了個眼色,就有人前來,解了青青腰側(cè)的玉牌,又往皇后耳側(cè)輕聲稟報了幾句,大約是說沒有問題。 她又想開口刁難兩句,一旁的徐澈卻放下了折子,不咸不淡的道了一句:“奉藥要緊,殿外那事,早有人報過朕,也不是什么閑雜人等,今這藥,就你先試了吧?!焙笠痪湓?,卻是朝著青青說的。 “諾?!?/br> 自有人取了玉碟銀針并瓷勺,由青青一一試過,最后她親嘗了一口,須待一炷香時間,方由徐澈試過,再奉與太后。 之后,皇后風(fēng)平浪靜的去往簾后向太后進(jìn)了藥,又勸慰了幾句,不多時,便有個聲音飄出來。 “皇兒,今日這藥倒是不難入口……太醫(yī)也算有心?!?/br> 徐澈聽后隨即道:“孩兒自會賞賜他們,母后無需掛心,安心靜養(yǎng)便好?!?/br> “哀家身體、安康著呢,倒想看看外頭的花兒開的好不好。來人,將這簾子掀起來……” 徐澈皺了皺眉,但并未發(fā)話,皇后見他允了,隨之大喜,命人替太后將簾子掀了起來,里間猶有一簾薄綃紗,透過綃紗能見到影影綽綽的一個人影靠坐在床邊。 “這丫頭眼生,身段兒倒不錯。是哪個宮里頭的?” 青青知曉她在問自己,便恭順道:“回稟太后,奴原在榮禧宮當(dāng)值,娘娘喚我作青青?!彼曇羟逶酵褶D(zhuǎn),酥軟卻不女氣,十分難得。 “這名字倒不俗,聲音也動聽,既是榮禧宮里出來的,大多有才,可會唱歌兒?” 青青記得張挽楠的囑托,便大著膽子道:“會,奴擅《舞祎》及《寰律·云風(fēng)》?!?/br> “可會《長門賦》?” “亦算會?!?/br> 一時間整個殿內(nèi)都靜默了半晌。 “哀家累了,將這簾子合上?!?/br> 簾子又合了下去。 不多時,又有個年長女官自簾后出來,“太后有旨,讓這孩子預(yù)備預(yù)備,晚間便來唱《長門賦》?!?/br> 隨后,胡太醫(yī)向皇上請旨,為替太后謀福祉,不妨向?qū)m內(nèi)外輪值的侍衛(wèi)宮人加饗一道食水,亦被允了。 陳皇后命人將青青帶去沐浴梳妝,并換了個玉牌給她,另有為二品女官向她吩咐道:“既來了梓寧宮,這玉牌也當(dāng)換一換,若是唱的好,日后太后身體康健起來,也說不得算你一份功勞?!?/br> 另一廂,徐澈聽罷胡太醫(yī)的進(jìn)言,沉吟片刻,“既是回光返照,想必就是這幾日了,還需你萬事當(dāng)心,令她去的舒坦些。” 到了晚間,青青抱了一張古琴向太后進(jìn)曲,方看到了她的容顏,與年輕的陳皇后相仿,但不過四十出頭,就形容枯槁,此刻鳳袍加身,珠玉滿釵,反而愈發(fā)顯出她的病容。 青青心有惻惻,調(diào)了調(diào)琴音,邊奏琴邊瑯聲唱了起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暧庳环促?,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 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狂若有亡。眾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觀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于東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fù)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br> 孫琢立于梓寧宮外,亦能聽到些許聲音,不免攥緊了腰間佩劍。 其后數(shù)日,青青將寰律中的名曲一一唱過,到得最后,太后五感漸消,已不大能聽得清聲音,復(fù)命她坐在身側(cè)吟唱。 一曲唱畢,太后已無了聲息。青青咬緊牙關(guān),跪在了她玉塌旁。 早有準(zhǔn)備的徐澈自然就在一旁,他神色晦暗不明,默了三個瞬息后,下旨道:“太后薨歿了,舉國喪吧?!?/br> 一時間整個梓寧宮陷入了慌亂,陳太師不日便要致仕,太后又歿了,先皇這朝就算真的過去了。 而青青,不過是整個事件中極其微小的一員,自然無人有暇再來管她。徐澈已允了陳皇后的請旨,梓寧宮中宮人,半數(shù)殉葬,半數(shù)出家禮佛,而那半數(shù)殉葬者,包括青青在內(nèi)。 太后猶能有人唱《長門賦》供她排遣憂愁,而她們這些年輕宮女的花兒還未開放,就要凋落了。 ☆、番外3 柳暗花明(下) 太后出殯前要停靈四十九日,青青等人均要晝夜不停的為她誦金剛經(jīng),梓寧宮被封了個嚴(yán)實,閑雜人等莫不能入。 日日誦經(jīng),倒將青青一顆佛心打磨的玲瓏剔透。她見不著外人,便無從知曉朝堂之上已為殉葬風(fēng)俗是否可取吵翻了天。平均十張折子中有五張痛陳殉葬之弊,另有三張指責(zé)皇后有失德性,唯有寥寥幾張稱頌太后功德,可又有人翻出先皇時的舊賬,指摘太后德行有虧,方令帝王家子嗣艱難,不配與先皇合葬。 不過半月,徐澈就順應(yīng)民意收回了成命,不再殉葬,只做等身的紙人,化入定陵,陪伴故去的陳太后。 這樣紛紛擾擾半年余,陳皇后為姑姑吃齋禮佛,榮禧宮則輕描淡寫的報了一樁喜事,榮禧宮主位入宮第五年,現(xiàn)替皇帝懷上了第二個孩子,說不得就是皇長子,一時龍顏大悅,將淑妃晉為宸妃,大赦天下。 青青被人接回了榮禧宮,見到自家主子淑妃娘娘,如今該稱她作宸妃娘娘了,如今她已明黃鳳袍加身,位同副后,榮禧宮外等著給她請安的各路外戚夫人竟是熙熙攘攘,他們見到身著素衣路過的青青,便覺奇怪。 “那小丫鬟是何人?怎的穿著如此不敬?” “不知,興許是宸妃娘娘跟前當(dāng)差的人?!?/br> 宸妃見到她,便滿溢了淚水,牽過她的手,嘆息道:“是我不好,連累你吃苦?!?/br> 青青搖頭道:“無關(guān)娘娘的事,只是奴婢斗膽問一句,可否出宮見一見我哥哥jiejie?” 宸妃一愣,復(fù)笑道:“若要出宮不是難事,只是如今尚有一事,陛下預(yù)備賜你恩典,將你封作柳陽縣主。我那叔叔如今因你的事情同陛下及我生氣,不再理會我們,你去了之后,切記替我說說好話?!?/br> 青青愣住,疑惑道:“我可有聽錯?縣主?” “確是縣主,封地就在你哥哥jiejie如今所在那處治下。你可喜歡?” “娘娘的意思是,我可出宮去生活了?” “是,我耽擱了你五年時光,險些把你熬作老姑娘,又……”又指使你聽從徐澈的旨意,撩動太后的心神,促她離世,還差點累你性命。宸妃心里默念,卻沒再說下去。 彼此皆懂,青青隨后問:“離了我,你獨自一人,可能生活的好?” “你擔(dān)心什么?我如今是宸妃了,肚子里又有了一個,害怕生活的不好嗎?” “那陛下……” 宸妃旋即不耐煩道:“他如今恨不得對我跪舔……” 青青又問:“什么叫跪舔?” 宸妃臉上一紅,卻不再言語,青青見到這景象,心底一松,也就不再問了。 出宮那日,正是晴空碧日,宮門口停了一輛軟廂馬車,又有數(shù)個仆從,一個管事婦人上前對青青道:“縣主萬福,大人遣我等接你回府?!?/br> 青青掀開簾子,便見到琳娘懷中坐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少爺,對其笑瞇了眼睛:“豆、豆包兒見過姑姑?!?/br> 青青一嘆,她要回家了。 本圖書由(慕寒雪影)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