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娘嘆了口氣：“到底是一家人，我去看看侄女兒也好，她周歲都過了，咱們連賀都沒賀一聲?！?/br>
    張銘想了想道：“那我同你一道去?！?/br>
    “別……你不是說大哥和你不大對付么，你就別去給自己添堵了，安心在家里養(yǎng)著就好。”琳娘伸手摸了摸他額頭，“還好，今日不熱了。”

    想到孫瑜和自己會面時那情形，張銘就百無聊賴的“嗯”了一聲，懶洋洋的瞇著眼睛休息。

    他剛到燕京時和孫瑜不過匆匆一會，那時候就覺得不大妥，后來又見了一面，越發(fā)無語。孫瑜聽說他如今和張鑒住的進，想著要彈劾他，興許能從張銘處入手，特地將他約至了知味樓吃飯。

    張銘也是那時候才剛剛得知，知味樓乃是張挽楠的私產(chǎn)，不走公賬，等閑人并不知道這掛了張家的名頭，唯獨清河縣那處有些特別，皆因管事張萍也姓張，又在前任滄州刺史沈坤治下，不必太顧忌，才被有心人猜了出來。

    因此，在張鑒女兒開的飯店里，吃著自己當(dāng)初調(diào)配出來的豆腐釀蝦仁，聽著自己的妻兄說張鑒種種不好，心情是何等微妙，也只有張銘自己知道了。

    不過，孫瑜囊中羞澀，被張銘看出來了。他錢袋里俱是碎銀子和銅板兒，走路時帶出些聲音，真真兒的窮的叮當(dāng)響。張銘想著不讓他難做，借著尿遁悄悄替他結(jié)了賬。

    他們兩人就吃了兩貫錢，可見孫瑜是預(yù)備了下血本向他套話的，既然自己給不了他想要的，也不好讓他破費，結(jié)果孫瑜知道后反而惱羞成怒，再不與他往來了。

    張銘接到那封割席斷交信的時候，頗愣了一愣，是以才有了琳娘方才的那一席話。

    剛想躺下休息，門外就有個小廝來報：“老爺夫人，有位自稱吏部許大人的攜了夫人來探。”

    許大人？張銘同琳娘面面相覷，這是哪位？

    張銘腦子燒了兩天，有些糊涂了，還是琳娘機靈些，反應(yīng)過來：“相公，你是不是說過有一位叫許桓的？”

    “是……是的?！苯?jīng)她一提醒，張銘就打了個激靈，有道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和這位許桓才俊毫無接觸，什么風(fēng)將他吹來了？

    琳娘就要起身出門迎客，被張銘伸手攔下：“等等，他們進來后，你去招待他夫人，至多一炷香功夫就要來救我！”

    琳娘噗嗤笑了一聲：“你這是什么話，放心吧，你還病著呢，我會請他們早些走?！?/br>
    “……對了，他們肯定帶了禮，你將花露子送一點給他夫人?！?/br>
    “是是是……你快躺下?！?/br>
    琳娘走出房門，先招了招垂手立在門外的梅梅：“梅梅，你進去伺候老爺?！彪S即翩翩然的往門廳走去。

    許桓跟著小管事一路穿廊過巷走到張銘如今住的屋子前，他看著里面空落落的一件古董都無，竟像個空殼子，不少地方還封住了，仿佛坐實了心里那個有關(guān)張銘是替張鑒看家的傳聞，隱約就更有了些底氣。

    待小管事推開門，里面迎出來個圓臉的小丫鬟，手里端著個藥碗，里面還散著熱氣，顯然是剛剛吃完。

    那丫鬟沖許桓福了福，許桓略往邊上讓了讓，隨即踏進屋內(nèi)，見到一個黑松木插屏，隱約聽到了兩聲咳嗽，又問道些混雜著橘皮香味的中藥味兒，說不上好聞，也不算難聞。

    他略清了清嗓子，想要開口自報家門。

    那領(lǐng)他來的小管事輕聲說了句：“老爺，許大人來了?！?/br>
    里面旋即飄出來一句：“快請進來?！?/br>
    張銘未束發(fā)，白著一張臉，半靠在床邊，隱約透出些少年稚氣，顯得有氣無力，又要勉力坐起來招呼許桓，看起來便可憐兮兮的。

    許桓連忙伸手將他一扶：“不必多禮，養(yǎng)病要緊，三叔快躺下吧?！彼袕堛懭澹瑢嵲谑菬o法了，按說他職位高些，年齡又比張銘大，當(dāng)他一聲許兄都不賴，可惜許桓這人頗死腦筋，覺得既然叫張鑒姑父，叫張銘弟弟就奇怪了些。

    張銘心里暗笑，仍舊佯裝惶恐道：“哪里哪里，久慕賢侄大名，可惜某才疏學(xué)淺，一直未得一見?！?/br>
    許桓聽到賢侄二字就心里不虞，但他看張銘一臉乖覺無辜狀，也不好發(fā)作，只得也干巴巴的來了一句：“哪里哪里?！?/br>
    兩人哪里來哪里去幾個回合，終于許桓先不耐煩了，沉默了下來，問了張銘近況，還不忘關(guān)心了關(guān)心他在船舶所的事務(wù)，又來了一句：“船舶所實在埋沒了三叔的大好才華，為何不與我姑父說一聲，調(diào)去別處一展拳腳呢？”

    張銘嘆了一口氣：“我得以上京來已是不錯了，咳咳，我身體又不是太好，估摸著自己熬不過十年寒窗，是以僥幸中了舉人，就求了鑒兄給我謀劃一個差事，他還將屋子借與我住，不好再麻煩他了?！?/br>
    許桓聽到了自己想聽的，唯恐天下不亂，又道：“三叔此次得了圣上青眼，不妨再向姑父試一試，沒準能挪挪地方，船舶所實在清貧。嗯，小侄、”他頓了頓，面色變了變，又道：“小侄此行還帶了些尋常物事來，聊表心意?！?/br>
    張銘忙道：“哎呀呀，這怎么好意思……”

    他和許桓實在無話可說，心道琳娘怎么還不來救自己，門外就響起了咚咚聲，“老爺，你身子不好，莫要太激動了，妾身做了道三元湯，且先用了吧?！?/br>
    是琳娘的聲音，她什么時候?qū)W會這樣說話了，真是大有長進，張銘囧了一張臉，卻迅速應(yīng)道：“哎，你進來吧?！?/br>
    許桓抬頭一看，只見方才驚鴻一瞥的婦人走了進來，她一襲淺碧色衣裙，鬢上斜插了一支寶珠簪，襯得烏發(fā)如云，膚色如牙，唇如點絳，仿佛從工筆畫走出來的端莊仕女，手里端了個托盤，對著許桓略行了個禮，就走到張銘跟前，替他取了個枕頭墊在身后，露出了個淺笑。

    許桓突然大驚失色，疊聲道：“三叔，我不打擾了?！本图贝掖业耐肆顺鋈?。

    張銘捏了琳娘的手，略瞥了一眼那落荒而逃的背影，疑惑道：“玎玎，難道你成了精怪？怎么人家見了你就逃？”

    琳娘面露難色，亦奇怪道：“我也不清楚。興許出了什么事兒？要不我去問問？”

    “別，”張銘本能的說了一句，又道：“屋外頭不是有人守著么？斷不會讓他迷路的，趁早滾蛋了好?！?/br>
    他仔細看了琳娘兩眼，勉力回想自己與她剛認識那情形，覺得不論如何都是極可愛的，眼下年紀長大了些，更有風(fēng)韻了，斷不至于能夠?qū)⑷藝樑馨　?/br>
    ☆、第80章 述職

    許桓送來的禮并不特別，不過是尋常的紅參兩支，另有一籃子蘋果，倒是挺難得的。琳娘之前在偏廳招待了許桓的妻子安氏，她是個身量嬌小的圓臉?gòu)D人，長了些雀斑，圓潤可愛，就是有些怯懦，問了好之后就沒什么話講。

    琳娘同蔣氏來往的頻繁，學(xué)了些送禮的規(guī)矩，就回了她兩匹緞子，一盒酥餅。

    她將這些同張銘一一說了，前間的小廝阿良就回來報了一聲：“老爺，許大人走了?！?/br>
    張銘聽后便道：“行了，你去吧?！彼麆偛糯蚱鹁駪?yīng)付許桓十分吃力，眼下昏昏沉沉的想睡，又怕到了夜里睡不著，便靠在床邊想事情。

    琳娘也不打攪他，自顧自的坐在一邊做事情，因為得了張鑒的照拂，他們將張銘父母的牌位請到了張家在燕京的宗祠中，張老太爺遠在遼州養(yǎng)病，聽說了此事，亦寫信說了一聲好，也算名正言順了。

    琳娘作為兒媳婦，得替兩位老人折些紙錢，待張鑒舉行祭祖時一并燒了去。

    眼下日頭未落，還是當(dāng)折的。

    折了半刀紙后，夕陽落下了，她手上沾了些錫箔，剛想招呼張銘，就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睡著了，取了毛巾擦手，才戳了戳他鼻梁：“相公，別睡了，當(dāng)心又著涼，我去端粥給你喝?！?/br>
    張銘含糊道了一句：“嗯……”琳娘看他窸窸窣窣的坐了起來，才轉(zhuǎn)身出門去了。

    ………………………………………………………………

    張銘在家養(yǎng)了幾天，大太監(jiān)馮笙在他家京畿的莊子里住了三日，已經(jīng)回宮述職，他這一陣風(fēng)頭也就過去了。

    這日，他穿了油綠色官服，并戴了頂烏黑的帽子，跟在姜嵩身后，夾在浩浩蕩蕩的面圣大軍之中，預(yù)備著去一睹天顏。

    聽說要跪數(shù)個時辰，姜嵩還不忘提醒了張銘一聲，叫他戴上護膝。張銘還道他這樣板正的人不會動這些腦筋，大為驚訝了一通，回去就讓琳娘趕制了兩個極其厚的護膝，好在官服寬大，即便在膝蓋上綁了兩個鼓包，也看不大出。

    過了萬澤門，便到了洗天殿前的廣場上，工部排在西邊首位，張銘一路低著頭向前走，好不容易跟著姜嵩站定，前者壓低聲音說了一句：“聽到唱鐘聲就跪下，不能隨意抬頭?！?/br>
    =_,=早知道是這樣，他剛才就該將頭抬起來的，這么一路低著頭，脖子都僵了，來不及多腹誹幾句，唱鐘聲就響了起來，周圍黑壓壓一片皆跪了下來。張銘扭了扭脖子，被后面的同僚拍了下衣角，忙不迭的也跪了下來。

    鴉雀無聲。

    如今天寒，燕京又背靠息澤山，陰冷風(fēng)大，相應(yīng)的，廣場上的石板兒也冷的刺骨，饒是張銘臉皮厚綁了三四層，也覺出了些涼意。

    就這么從月朗星稀跪到日頭漸起，好在冬日可愛，照在背上暖融融的，張銘昏昏欲睡，他膝蓋以下已經(jīng)幾乎麻了，才聽得一個略微熟悉的尖細聲音高聲報了一句：“皇——上——駕——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北娙苏Z。

    “眾愛卿平身?！边@一個就飄渺的多了。

    張銘聽到這句話，好像有小天使在自己耳邊唱了句“哈利路亞”，待周圍人都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他才用手撐地，緩緩的立了起來，還用指甲掐了把手心，不讓自己跌出去。

    他總算知道常春等戍邊的好處是什么了，發(fā)工資（俸祿）前不用跪……

    他職位低，相當(dāng)于站在末尾，遠遠的看了一眼正中心皇鑾上的人，著深紫色龍袍，臉長什么樣看不大清，僅能知道年紀不輕，他下首還立了一位著明黃色衣衫的年輕男子，想必是徐澈了。

    這么個面圣的流程，主要是給一眾小吏一年一個見見皇上的機會，順便聽各部尚書歌功頌德一番，再往后從一品至七品各有賞賜，張銘這等未入流的只能收場時領(lǐng)一杯水喝。

    首先是閣臣們輪番上陣，張銘耳聞陳聞胥陳太師許久，一直未得一見，今日總算遠遠的見了一面，他穿了莊重的玄色官服，胸前大概繡了雙白鶴（這是他的腦補），身量中等，聲音洪亮，想來身體康健，再活二十年不成問題，他又看了眼張鑒，兩相一對比，嗯，還是自己這位族兄順眼些。

    皇帝似乎心情不差，一一賞了。張銘的直屬上司工部尚書李嗣函也上去說了一通，他這是第一回見到李大人，好好端詳了一番，胖墩墩，也挺可愛的。

    整個過程和張銘幾乎不相關(guān)，他心里暗想，若是有人在萬澤門樓頂上往下俯瞰，自己就是那布景板里小小的一個綠點。

    到收尾時，皇帝特地讓太子徐澈作“總結(jié)性發(fā)言”，張銘感覺到，自己周圍都默了默，這和之前的鴉雀無聲略有不同，總感覺仿佛周圍人俱在嘰嘰喳喳的交流，不過聽不到罷了。

    徐澈的發(fā)言也無特別之處，張銘隱約聽到飄來了幾句什么“甚感欣慰……”、“天佑大周”、“國之棟梁”等等，一聽就知道早就打好了腹稿。

    倒是皇帝聽后仿佛有些不滿，很快就打斷了他的話，就此散會了。

    一至四品的官員及命婦俱被留在宮中飲宴，張銘等則在小太監(jiān)的指引下，有序的出宮，剛到城門口，不少互相相熟的官員正打招呼的招呼、作別的作別。

    張銘還當(dāng)會聽到些妄議太子的言論，結(jié)果很快人員就消散了干凈，連姜嵩都坐了軟轎歸家去了。倒有兩位半生不熟的還立在那兒想心事。

    一位是正經(jīng)的妻兄孫瑜，另一位是便宜“侄兒”許桓。

    孫瑜眼里盡是熱切，盯了洗天殿許久，才騎上了自家小廝牽來的一匹瘦馬。他見到張銘，愣了愣，冷淡的點了點頭，便絕塵而去了。

    張銘心道，他真是和孫炳越發(fā)相像了。琳娘去了胡氏那處做客，才知曉孫瑜對張銘瞧不上眼還有孫琢參軍去了的緣故，為官是他們孫家數(shù)輩以來的理想，結(jié)果頗有希望的孫琢因為張銘管教不力誤入歧途，怎能讓他不惱怒呢。

    他不想和正在發(fā)傻的許桓搭話，就想快步走到與自家小廝約定的地方，好坐了轎子回家，天氣這么冷，他可不愛騎馬。

    “三叔？”

    ……好的不靈壞的靈，張銘轉(zhuǎn)過身，訝異道：“許大人?！?/br>
    許桓看張銘穿著油綠色官服，又聽他叫自己許大人，頗為滿意，便露出個笑：“眼下天寒，三叔還不回去么？”

    張銘忙道：“送走了上峰，正要回去?！?/br>
    “原來如此，我還當(dāng)三叔你同我一樣，正滿懷熱血，想著要報效朝廷，才會逗留?！彼c張銘的上峰同級，話語里盡是自得。

    張銘不欲與他多言，呵呵了兩聲，“家人在等，先告辭了?！?/br>
    他所不知道的是，許桓目送了他的背影，神色里露出了些惶惑。

    …………………………………………………………

    三十前幾日，張銘收到了劉盛的節(jié)禮，他辦事十分牢靠，原屬金顯的那片水域，新引了活水，在陶姓老人的幫助下，已經(jīng)重新運作起來了，節(jié)禮外還伴了半斛米珠，意在告知張銘，萬事放心。

    米珠自然掙不到什么錢，但看著品質(zhì)光潤可愛，是個好兆頭。

    滄珠因著天氣寒冷，長勢慢于南珠，但若是耐下性子養(yǎng)上幾年，其流光溢彩之處，比之南珠是只贏不輸?shù)摹?/br>
    張銘請工匠用那些米珠塑了件流蘇冠，放在送給張良娣的年禮中一并送進了宮去，后者接到了這份價值低廉的禮，十分滿意，在回與娘家的禮中特地點到了琳娘的名字，送了她一對漂亮的掐絲嵌藍耳墜子。

    年初九，琳娘就戴了那對耳墜子，配了鑲藍色碧璽的花鈿，打扮的極體面，牽了身著蔥色衣衫的青青，和張銘一道，立在燕京北城門口，等待入京述職的錦州軍。

    他們來的不過數(shù)十人，俱著了盔甲，騎了馬，待到城門前，整齊劃一的下馬立正，由領(lǐng)頭的總兵熊暉遞交了文書，才各自牽了馬踏著步子進城。

    琳娘目光在人群里仔細搜索，先看到了在熊暉身后的常春，再后來看到一個在一眾軍人中顯得略矮的黑漆漆的男孩子，便捂住了嘴巴。

    是她弟弟孫琢，一年整未見了。

    孫琢看起來長高了許多，大概快有一米六五了，膚色比起以往，黑了許多，也或許是路上吹了風(fēng)所致，他訓(xùn)練有素，目不斜視，并沒有看到立在城門口等待自己的jiejie姐夫以及當(dāng)初的小玩伴兒。

    琳娘有些失望，張銘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早就與你說了，他們要先去了驛站住下，才有機會單獨出來，況且常大哥一早與我通了信，一定能見到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