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方巧巧默了默:“我去了回衙門,他們不許我見阿月,也不肯松嘴如何才會將阿月放了,只說要等鄭大人審判。” 董韶華苦笑:“百無一用是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啊?!?/br> 兩人靜默許久,外頭夜色已沉,因是冬日,不聞蟲鳴,卻更顯得陰冷無望。 董韶華輕拍妻子的手背:“累了一日,你去歇著吧?!?/br> 方巧巧看著丈夫,還未到而立之年,眼角卻添了淺淺皺紋,為這個家,付出的實在太多,他在想什么,自己又怎會不明白:“你想去找那慕姓老者?” 丈夫手勢一頓,方巧巧更是肯定。董韶華面露痛楚:“他看著像是富貴之人,我……我去求求他?!?/br> 要求沒有半點親情,只有因親生母親而感到怨恨的人,于董韶華來說無異于是痛苦的事。方巧巧懂他,可如今看來,別無他法。探身抱了他:“那就去找他吧,救出阿月要緊。” 得了妻子體諒,董韶華堂堂七尺男兒倒覺自己還比不過她。 兩人沒來得及收拾齊整,就往如意客棧去了。因沒馬車也沒牛車,夜里地上結(jié)了冰,更冷得慎人。納得厚實的鞋底也禁不住傳來陣陣?yán)湟猓惹瞄_客棧大門。小二見了兩人,還以為是叫花子,瞧了幾眼,聽見是來找姓慕的客官,這才笑道:“兩位請進?!?/br> 領(lǐng)他們上了樓,在門口傳報一聲,片刻里頭燈火已亮。慕宣披了衣裳出來,并不多問:“外頭冷,進來說?!?/br> 簡單六字,董韶華不得不說頗覺親切,自小只有母親陪同,對這些事也多少會比同齡人敏感。想著他應(yīng)當(dāng)不過六十,卻是人生七十古來稀般。 屋里的茶水還熱著,慕宣親自給他倒了茶。如今兩人還不是父子,給他斟茶,更多的,也是愧疚:“你們來尋,所為何事?” 董韶華遲疑片刻,阿月那邊拖不得,將鄭大人攔截,阿月被抓的事一一說清。說罷,不敢,更不愿對他投以求救的神色。心里的坎,他跨不過去。 慕宣聽罷,沉吟:“可救,但并不容易。鄭大人那我還算有些交情,只不過貿(mào)然求情,約摸不會放人。但如果……” 不聞他繼續(xù)說,董韶華更是焦急:“如何?” 慕宣聲調(diào)淡淡:“我若說了,你只會說我趁人之危。” 董韶華隱約明白,面色更是蒼白:“你要我認(rèn)祖歸宗?以你兒子的身份向他求情?” 慕宣起手喝茶,面色淡然,并不作答。見他躊躇,良久才道:“當(dāng)年你母親五年無所出,迫于長輩壓力,我負(fù)了你母親??刹恢x開后,竟有了你。她曾來信,卻被下人不小心丟棄,陰差陽錯,足足過了幾近三十年,才知道你的所在。你怨恨老夫,并不奇怪。只是已錯了三十年,我已是半只腳踏入棺木的人,只愿在余生,做出微不足道的補償?!?/br> 雖然是慕老太太迫使慕宣休了鳳娘,當(dāng)年的信也是她撕毀的。但父母之恩于天大,慕宣總不可能在親兒面前道他祖母的不是。 董韶華想的額上已滲出冷汗,一面是對母親的悔恨,一面是對阿月的擔(dān)憂。愁的腦袋嗡嗡作響,也沒法有個決定。手上有手握來,偏頭看去,妻子的眼眸堅定而溫柔:“應(yīng)了吧?!?/br> 董韶華痛苦握拳,終于是點了頭。 慕宣大喜,起身道:“阿德,立刻備轎,去衙門?!?/br> 從衙門里接回阿月,已是半夜,天氣寒涼。慕宣用毯子裹著還在熟睡的阿月,抱在懷中進了轎里。他有兩個孫女,一個嫡出一個庶出,可兩人他都不曾抱過,甚至不曾夸贊過一句??砂⒃聟s已然成了他的心頭rou,只因這是最像鳳娘的孫女。日后必定要將最好的給她,進最好的學(xué)堂,嫁最好的人家。 聽見阿月救父砸石的事,便覺董韶華教了個好女兒,這樣勇敢的姑娘,才是慕家子嗣,才是他慕宣的孫女。 阿月睡的不太安穩(wěn),總覺姿勢不對。迷糊了半日,隱約聽見爹娘的聲音,揉揉眼看去,果真是爹娘,不由笑開,伸手求抱。 方巧巧從慕宣手中接回阿月,六歲的阿月重得很,她都要抱的不穩(wěn)了。阿月打了個哈欠,笑盈盈的喚了一聲“娘”,還帶著睡意的聲音幾乎軟進她心底。董韶華下意識抱拳道了一聲謝,一瞬教在場的人都覺尷尬。 多留更是氣氛僵硬,方巧巧便將阿月交給董韶華,讓他先送孩子進去。等他走了,慕宣說道:“明日我想去祭拜阿鳳,后日你們收拾收拾,及早跟我回京?!?/br> 方巧巧眼眸一轉(zhuǎn),笑道:“我們只答應(yīng)認(rèn)祖歸宗,但并不曾說要隨你走。” 慕宣冷盯她:“跟老夫玩這個,你未免太嫩了些?!?/br> 方巧巧搖搖頭:“我知曉無法攔住你,隨你走也是必然,只是我有兩件事想請您答應(yīng)。大郎無父二十余載,心中已滿是對亡母的愧疚,因此求兩個允諾,應(yīng)當(dāng)不難。” 這話正中戳在慕宣心口上,默了默點頭:“你且說說看?!?/br> “一,不許再逼迫大郎做任何事;二,兒女的婚姻日后由我們夫妻做主?!?/br> 慕宣倒沒想到她的要求如此簡單,只當(dāng)她要什么錢財富貴:“好,老夫答應(yīng)你?!蹦┝税櫭?,“第一條的‘再’字是何解?” 方巧巧回頭往里瞧了瞧,確定董韶華沒出來,才盯著他道:“這次阿月被抓的事,是你安排的?!?/br> 慕宣神色未變:“哦?” 方巧巧緩聲:“鄭方雖然為人陰險,但是正因為他的陰險,所以才不會做這種冒險的事。我夫君得中解元,自然有他的實力。再考科舉,一不小心得了功名,就是同朝為官,日后興許官職會比鄭方更高。他何苦來冒這個險?更有,鄭方三年前就有意要我夫君做幕僚,那時婉拒,后我夫君未參加科舉,更是失勢之時,鄭方卻不趁勢追擊。如今再過幾月,又是科舉之日,為何卻在這時前來?” 慕宣面色仍是無異:“繼續(xù)說?!?/br> “我們過來,小二并不認(rèn)識我們,可聽見我們找你,卻立刻和顏悅色。只怕你是早就料定我們會來找,所以吩咐了他。還有……” “還有?” “鄭大人于阿月的態(tài)度。雖說那時搶的兇狠,但阿月穿的衣裳已換過,還是時新的,料子好得很,也并不驚慌,可見吃的好睡的也好。鄭大人總不會搶她去享福。假設(shè)你的目的只是在讓行之認(rèn)祖歸宗,那就犯不著為難親孫女?!?/br> 慕宣冷笑:“你說的很對,既然這么有把握,為何方才不說,只是因為你也沒有證據(jù)罷了?!?/br> 方巧巧微微屏氣:“是,我確實沒有證據(jù),一切不過是推論。但我不說,不是這個緣故,而是因為我不愿我夫君痛苦。你會用這種法子,要他回慕家勢在必得,一次不行,還會出第二招。敵暗我明,根本防不住你這樣有權(quán)有勢的人。我只想護好我的兒女,大郎與我的心思也一樣?!?/br> 慕宣這才終于正眼看她,生的端正好看,甚至透著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卻沒料到會分析的頭頭是道:“我本以為你是個來歷不明的村婦,如今我倒是放下心來?!?/br> 慕家未來主母的名號,她擔(dān)得起。 方巧巧無意這些,她不過是個母親,是個妻子,只想保護好她所要保護的一切。 翌日,慕宣去祭拜鳳娘。 阿月站在一旁看著這老人,還不知家里發(fā)生的變故,只知道爹娘心情不太好,這老人的心情也不好。 可于她而言,沒什么是可以憂愁好幾天的,所以爹娘很快會開心起來,那她依舊是無憂無慮的阿月。 臘月十二,董家與鄰居好友道別,隨慕宣回京。 ☆、第6章 將軍府里一大家子 第六章將軍府里一大家子 阿月還是第一次出那么遠(yuǎn)的門,開始還覺得有趣,這可是頭一回坐馬車,以前只有眼巴巴看著別人坐,沒想到自己也能如愿。等新鮮感過了,每日都要悶在這匣子似的地方好幾個時辰,就不樂意了。 “爹爹,娘,我們什么時候回家?” “我答應(yīng)給翠蟬帶好吃的?!?/br> “我還有兩個銅板藏在墻縫里?!?/br> 無論她怎么說,爹娘的回答都是“阿月乖,等忙完了就回去”,阿月信以為真,殊不知,那兒再不是自己的家,京城那個,才是她重新生根發(fā)芽的地方。 初初上路,慕宣幾乎沒怎么說話,對待久別重逢的兒子已不知要說什么。每每停宿吃飯,見他們一家夾菜說話,自覺如外人。 董韶華心里的坎過不去,方巧巧也明白。兩個男孩也懂事,畢竟年長幾歲,不似阿月多話不樂。 越往北行,氣候就越是寒冷。阿月冷的手腳冰涼,抱著暖爐窩在母親懷里小憩,隱約聽見兄長的驚喜聲,“雪”字飄入耳邊,驀地醒來坐直了身,嚇了方巧巧一會:“怎么了?” 阿月已經(jīng)往窗戶那邊探腦袋,豈料窗口都被哥哥們占了,武力值實在比不過,收回身,車門仍舊緊關(guān),再瞅另一邊小窗。正見那并不可親的慕宣坐在那,心里癢的不行,大了膽子問道:“爺爺,可以讓我看看雪嗎?” 慕宣微微一頓,偏身挪了位置。阿月抱著暖爐已是笑開顏,墊腳往上爬。董韶華怕她摔著伸手過去,慕宣已彎腰抱住她提起,父子倆對視一眼,又是默然。 阿月順勢而上,跪在那座上,打開小窗,寒風(fēng)撲面吹來,冷的她嘟嘴哆嗦。這一看,喜的叫了起來:“是雪,爹、娘,快來看雪,看書里的雪?!?/br> 方巧巧本就住在北方,從小到大見的雪多得去了。董韶華礙于慕宣在那,也沒過去,喚聲:“別冷著,快回來?!?/br> 阿月趴在那,哪里舍得縮身,美滋滋的看著那白白的東西,果真是染的地上如飛絮,又似潑灑白鹽。雖冷,心里卻暖洋洋的,幾日的悶慌已被這雪景融化。 慕宣見她如此喜歡,以為外頭下了大雪,也看了一眼,不過是點點寸白罷了。那小臉凍的有些紫紅,還看的津津有味:“你喜歡雪?” 阿月聽見問話,終于依依不舍的回頭:“是呀,可美了?!?/br> 長青已經(jīng)坐好,見meimei這么說,笑道:“阿月可是個雪癡,只要瞧見了什么有關(guān)雪的句子,都會將書藏的好好的。別家姑娘愛藏花藏吃的,她倒好,專門搶書藏?!?/br> 長善也來湊了熱鬧:“我還記得有一回,給她杜撰一首雪景歪詩,不告訴她出處,她就將爹爹的書全翻了,還是找不到,坐在門檻里哭成淚人?!?/br> 阿月哼聲:“我記得,當(dāng)時二哥還被爹爹追打了好久,讓你騙人?!?/br> 長善朗聲笑道:“爹爹才舍不得打我?!?/br> 見三個孫兒說的有趣,慕宣問道:“阿月認(rèn)得很多字?” 阿月驀地想到娘親說的要低調(diào),要謙虛,努力搖頭,攤了手認(rèn)真道:“不多,只有一個巴掌那么多。” 長青和長善登時笑出聲。 慕宣淡笑:“京城漫天飛雪,阿月定會喜歡的?!?/br> 話落,長善就笑道:“阿月的眼都亮了?!?/br> 阿月努嘴:“才沒有。”末了坐好了,也沒挪回董韶華身邊,偏頭問道,“爺爺,要多久才到京城?”剛才上來他托了自己一把,又給她換了新暖爐,這個爺爺似乎也不可怕。 慕宣見她親近自己,聲音也跟著輕了:“年前便能回到家了?!?/br> 家字一出,董韶華和方巧巧相視一眼,到如今他們還沒問,慕家到底是個什么家族。從慕宣的言談舉止,鄭大人的恭敬,還有他所帶的隨從來看,非富即貴。 臘月二十七,足足行了半月,才到京城。 因已快過年,家家戶戶收拾齊整,街道兩旁掛滿各種紅色,與白色飄雪相呼應(yīng),帶給阿月視線上的色彩交錯沖擊更大,幾乎挪不開眼。方巧巧輕聲:“不可對著雪太久,否則要得雪盲癥的?!?/br> 阿月問道:“什么叫雪盲癥?” 方巧巧眨眼,一個順嘴就說漏了,這古代哪里有這個詞呀。見一車人投以求解目光,訕笑道:“看雪如同直視太陽,光源太亮,瞧的久了,眼睛會受損?!?/br> 慕宣說道:“老夫從未在書上見過?!?/br> 方巧巧只好搬出個虛構(gòu)人,鎮(zhèn)定道:“是個老樵夫告訴我的?!?/br> 董韶華已經(jīng)習(xí)慣了老樵夫老秀才的存在,并不多問。慕宣滿目疑惑,阿月只覺娘親真是神人,天下就沒有母親不知道的事兒。 慕老太太收到信后,就先去祭拜了祖宗。讓人收拾出個別院,連每月用度都讓秦嬤嬤勻好。告知族人此事,看能否趕在年前就將認(rèn)祖歸宗的儀式辦了。 慕家世代都是武將,尤其是慕宣更是戰(zhàn)功顯赫,旁支頗多得益。慕正林意外過世,勢力如同折翼,如今聽聞多年前有一子流落他鄉(xiāng),尋回繼承本家正統(tǒng),自然欣喜,族中長輩無一人有異議,著手cao辦。 這整個慕家,唯一聽見這消息不高興的,便是慕宣庶子慕立成的妻子孔氏。 慕立成乃是當(dāng)年慕宣醉酒夜宿丫鬟所生,雖然母親抬了妾,但多年來也不得寵,只得他一個庶出,連個meimei也沒。母親過世后,丁氏待他不親近也不疏遠(yuǎn),但家中男丁少,哪怕是庶出也沒薄待過。為他求娶了翰林之女孔氏,后生得一子慕平,一女慕玉瑩。 慕正林墮馬后,孔氏便想,慕家這代嫡傳算是完了,只剩夫君一人,該更得倚重。夜里暗喜著與慕立成說了,誰想被他喝斥生了狗膽,幾日不理會她??资侠湫Γ@關(guān)乎前程利益的事,哪能不喜。 可沒想到美夢沒做多久,就不知從哪里冒出個嫡子。 孔氏頓時吃睡不香,冷笑“倒不知是不是野種”。慕立成一聽,惱的當(dāng)即砸碗:“婦人之心,讓人聽見你讓我的臉往哪擱?不許再議。” 孔氏更是不樂,這不,快過年了,昨夜老太太就遣人來他們院里,說是收到信了,明日就到,讓他們一家早早在門口迎人。她早勸了慕立成去外頭尋宅子,小些也無妨,慕立成答說“四代同堂,其樂融融”。 臘月底的冷風(fēng)刺骨,還不到辰時,一家四口就領(lǐng)著半數(shù)下人站在門前。凍的兩個孩子不樂意,被慕立成厲聲唬在原地。 等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終于見了馬駛來,見是慕府的車,孔氏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車駛到門口,車夫輕敲小門:“老爺,到了?!?/br> 阿月跪在座位往外頭看了許久,腿都酸了。這會回身,幾乎摔倒,慕宣急忙接住她。半月相處,阿月已對這總是擰眉的老爺爺沒了懼色,相反的,他總會說許多有趣的事,深得她心呀。這一接,嬉鬧著又倒身,反正摔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