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節(jié)
官船出了江浙進入南直隸,因為春旱的緣故,河道變淺,河面上的船只出現的擁擠的現象。江浙府給這些待選女們準備的船只又大又氣派,也正是因為船大,所以在變淺的河道里才更不好走。 那些小門小戶家的女兒們開始沉不住氣了,趁著嬤嬤們不在身邊的時候一個個都偷著跑去船尾看風景,又或者她們無聊的湊在一起三五成群的議論對方的衣服頭面如何如何,或者互相擠兌,或者互相吹捧,總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杜若輕顯然是最不合群的一個,她雖然是商戶之女,但家資巨富,從小養(yǎng)在深閨,跟那些小門小戶的女兒自然不同。她身上一件衣服都夠別人一家人一年的嚼用,那些姑娘們自然也不會湊到她面前來自找不痛快。所以她的船艙里是最安靜的。 姚雀華這幾年在庵堂里靜修,身上的那股浮躁已經白打磨了去,加上年紀的增長也讓她沉靜了許多。 無奈這世間到處都是名利之事,庵堂也并非絕對的清靜之地,因為過了幾年清苦的生活,也被人欺凌羞辱過,她對名利的追求也更加執(zhí)著了些。 她此時不聲不響只是安靜的陪在杜若輕身邊,那是因為外邊的那些人根本不值得她去費心思。 她們跟杜若輕比起來簡直是云泥之別,這次跟著去也不過是做一片襯托紅花的綠葉罷了,而她姚雀華自然是花枝上的一朵鳥雀,將要借此機會一飛沖天。 當然,這也是她在知道了皇上不問出身選妃嬪的事情之后才有的打算。當初她逃出庵堂不過是為了過的更舒適一些而已。 去年夏天,杜姑娘因為去江寧定制中秋節(jié)穿的衣裳,因為喜歡蟠龍山的風景便在庵堂里住了一晚。毫無意外的,姚雀華認識了這位大茶商的女兒杜若輕。 看著杜若輕身上的華裳麗服,姚雀華只覺得一陣陣的心酸。她的父親現在是當朝首輔,而她卻在這山坳的庵堂里吃齋念佛,穿粗布麻衣,吃糠咽菜。 那一刻,姚雀華發(fā)誓要離開這該死的佛門凈地。于是她開始跟杜若輕聊天,說起自己的悲慘身世,說自己原本是書香門第的姑娘,因為跟著祖母出遠門遇到了劫匪,然后跟家人逃散了,后來因為馬車的馬受驚,服侍她的奶娘和丫鬟被顛下了馬車,她被馬車帶出去一段路,直接在馬車里撞暈了,醒來后便在一個庵堂里,就她的是一個師太。 后來為了感謝佛祖救了自己一命,她決心留下來跟著師太念經為家人祈福。 去年師前兩年師太帶著她從北方來到這座庵堂修行,去年師太圓寂了,她成了沒人管的孤兒,她也想著要梯度出家,一輩子青燈古佛,然而這邊的支持師太說她塵緣未了云云。 杜若輕一個養(yǎng)在深閨的姑娘家哪里聽得出她話里的真?zhèn)?,而且姚雀華經歷過這么多事之后,把那些事情編的比真的還真,同時說的時候又聲淚俱下。杜若輕早就被她說的淚流滿面,最后離開庵堂的時候說什么也要帶上她。 只是庵堂戒律森嚴,姚雀華又是被關照了的,自然不能輕易離開。 姚雀華知道她想幫自己,立刻表示出萬分的感激,又說上有佛祖保佑,希望自己能早日脫離苦海。 就在杜若輕離開的第二天,庵堂里來了一撥難民,姚雀華便趁亂偷偷地從后山出走,然后混在另一撥難民里尋到了杭州找上了杜家的門。 杜若輕見了她很是驚喜,姚雀華抬手摘了她頭上青灰色的頭巾后,杜若輕看見她一頭烏發(fā)如瀑布般傾瀉下來時更是為她的嫵媚驚訝的倒吸一口氣。 能夠留在杜若輕的身邊,過上衣食無憂,風花雪月的日子,姚雀華很滿足。 畢竟清苦了那么久,什么樣的凌云之志也被磨滅了。如今的她,只希望能過上從前那種錦衣玉食的生活。 杜雨明是個商人,而且是個擁有千畝茶園,享有貢茶名號的大茶商。 他聽說女兒收留了一個流浪的孤女時并沒有多想,但偶然聽說這個孤女頗有一番才華時便動了心思。 姚雀華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庶女,她的生母是姚府里身份低下的侍妾,論地位她比不上姚鳳歌。甚至姚燕語都比她尊貴,因為宋姨娘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老太太素來親近娘家,待宋氏好,順帶著姚燕語的地位也比自己高。所以她從小就很刻苦,琴棋書畫樣樣拿得出手。 當然,這幾年她在庵堂里靜修,琴和畫自然是沒有的。但棋和書卻一樣沒落下,尤其是書法那是幾年如一日抄寫經書的魔鬼訓練之后,雀華姑娘的一手好字已經自成一家了。 姚雀華凈手焚香,用心的抄寫了一本《心經》之后深得杜雨明的贊賞,之后又陪著杜雨明下了一盤棋,不動聲色的贏了他一局之后,又不動聲色的輸了一局。 杜雨明便對她大加贊賞——因為不管是輸贏,都只是一字之差,這顯然是姚雀華有心所為。一個姑娘家能做到這樣,這份心計就十分值得贊揚。 本來,杜雨明是想把這個叫雀羽的孤女收為第六房小妾的,也真是湊巧,皇上廣選妃嬪的事情出來后,安國公府的人帶了國公爺的話來,說要力挺他杜雨明的女兒入宮。 杜雨明再三思量之后,覺得有安國公府撐腰,以他女兒的資質進宮后必定能俘獲皇上的心,皇上也是風華正茂,正宮不得帝心,他女兒若是生下皇子便是皇長子,將來的前途真是光明一片。 當然,杜雨明也知道自己女兒各方面都好,唯一不足的就是心機不深,不過現在沒關系了,因為他面前就有個現成的人可以教女兒嘛。 于是杜雨明便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姚雀華留在女兒身邊,將來陪她進京,然后再想辦法讓她們兩個都能夠被選入宮中。又說雀羽姑娘你也是天人之姿,說不定皇上對你也會一見傾心,將來你跟若輕兩個人在宮里便如親姐妹一樣互相扶持,外邊的事情都交給我去打點,將來榮華富貴咱們同享,豈不甚好? 這對姚雀華來說簡直是求之不得!試想天下哪個男人的權勢能比得上皇上呢?況且如果自己進了宮,憑著自己的本事會輸給區(qū)區(qū)一個杜若輕嗎? 于是,自以為算盤打得很好的杜雨明和一心想要擺脫現狀把權勢握在自己手里的姚雀華就這么愉快的達成了協(xié)議。 然后接下來姚雀華便開始陪著杜若輕一起重拾琴棋書畫詩酒花的美好,之后又跟著宮里的嬤嬤學習后宮的禮儀規(guī)矩,再然后她便以杜若輕的貼身侍女的身份和杜若輕一起上了進京的官船。 直到今晚因為船只擱淺,停在了這個不知名的小碼頭旁邊。 船上的供應有限,晚飯是簡單地兩菜一湯,每人一碗白飯。杜清若的丫鬟雪芽悄悄地拿了二兩銀子給船上的廚娘送了去,廚娘又給她們的食盒里多加了兩個菜。 有銀子就是好??!姚雀華一邊吃飯一邊默默地感慨。 飯后,姚雀華陪著杜若輕在船艙里練琴,姚雀華的琴藝經過這段時間的練習已經恢復了之前的嫻熟,叮叮咚咚的琴聲飄出船艙飄出很遠,連蘆葦蕩里的水鳥們也聽入了迷。 幾個黑影從蘆葦蕩里一晃而過,片刻后,幾艘船上都傳來了尖叫聲:“有強盜——” 姚雀華心里一緊,指上琴弦‘嗡’的一聲斷了。 “姑娘小心!”雪芽在黑影從窗戶里跳進來的時候,上前把杜清若推到了身后。 “你們……”姚雀華尚未反應過來,已經被一記手刀砍暈了。 ……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姚雀華發(fā)現自己被五花大綁丟在一堆柴草里,四周破敗不堪,看上去是一座荒廢的廟宇。而她的周圍橫七豎八當著幾個黑衣大漢,許是昨晚搶劫累了,這些人各自抱著自己的兵器睡得正香。 姚雀華醒來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逃跑。只是她剛動了動,還沒站起來,旁邊的一個大漢便睜開了眼睛,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問:“干嘛去?” 姚雀華立刻就打消了逃跑的念頭,咧著嘴笑了笑,說:“腿麻了,緩一緩?!?/br> 幾個大漢陸續(xù)醒來,大家全都是一身泥一身土,各自從懷里摸出干糧來吃,但卻沒有一個人理會姚雀華。姚雀華看一眼那些臟兮兮的饅頭面餅什么的也沒什么胃口,干脆閉著眼睛等。 眾人吃了飯之后,為首的一個指了指姚雀華方發(fā)了話:“像這種貨色送到十九樓值多少銀子?” 姚雀華嚇了一跳,立刻睜開眼睛——這些人要把自己買到那種骯臟的地方去?! “長得倒是挺好看,不過年齡大了點,怕是值不了多少錢?!北粏柕哪且粋€漢子年紀少打,捋了捋虎子,猥瑣的朝著姚雀華瞇了瞇眼睛,下巴一揚,問道:“小妞兒,你有二十了嗎?” “我……我我二十多了,我二十二了!”姚雀華立刻把自己說大了三歲,她可不想被賣去那種地方! 為首的大漢不悅的哼道:“大是大了點,不過幸虧長得好。誰讓你們昨晚搶人的時候不長眼?” “那也沒辦法,那些年紀小的長得好的都是給皇上備選的妃子,那都是登記在冊的。咱們若是搶了她們,別說賣不出去,怕是會惹來殺身之禍啊!” “也是?!睘槭椎拇鬂h咂了一下嘴巴,又道:“那不是還有小丫鬟們么?” “小丫鬟們姿色實在平庸,比這個差了十萬八千里。老大別生氣,眼看這妞兒肯定是買不到多好的價錢,不過就這臉蛋兒長得也挺不錯的,一樣等換百十兩銀子吧?” “百十兩銀子還是沒問題的?!?/br> “那咱們趕緊的把她賣了,好去干下一次生意吧,據可靠消息說有一條大魚明兒晚上就到碼頭了。” “多大的魚?” “據說是個富商,這次咱們可以直接搶銀子。” “銀子好,省事兒?!?/br> …… 姚雀華直接就聽傻了!她無力的坐在地上,把臉埋進手臂里,默默地哭著,自己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呢! 那些人說白天不宜行動,會被官府發(fā)現,所以暫時先藏在這里晚上再動身去江寧,他們要把人賣到江寧的十九樓去,雖然現在十九樓沒了頭牌花魁生意大不如前了,但他們的老鴇子還是識貨的,像這樣的貨色至少能賣一百五十兩銀子云云。 不說江寧還好,一聽見‘江寧’兩個字,姚雀華滿臉都是淚。 那幾艘遭劫的官船在賊人跑了之后各自檢查人員物品,發(fā)現有人少了些銀子首飾什么的,倒也沒丟要緊的東西。只有杜家姑娘的一個丫鬟丟了,負責送人進京的官差們一合計,一個丫鬟而已,丟了就丟了吧,眼見著行程吃緊,是耽誤不得了,于是只把此事報了當地官府,徑自開船走了。 杜若輕因為此事掉了兩日的眼淚,眼睛都哭腫了,被規(guī)矩嬤嬤呵斥了好一頓,才不敢哭了。 卻說姚雀華被那幾個賊人連夜弄著上了一艘小船,經過兩日的飄搖終于到了江寧,被帶下船之前,一個漢字丟了一套女子的青色粗棉布衣裳過來呵斥她換上,看守她的兩個漢字抽出鋒利的鋼刀把她手上的繩索隔斷就出去了。 小船艙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姚雀華在跳船尋死和換衣服屈從之間猶豫了很久,直到外邊的人再次喝問一聲的時候,才流著眼淚開始換衣服。 面對死亡需要極大的勇氣,她終究還是貪戀這滾滾紅塵,或者說,她依然不甘心。 被扭送著走在江寧城的時候,姚雀華難以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絕望,又帶著一絲僥幸,希望遇見個認識的人,又怕遇見認識的人。 酸楚和苦澀,還有悲憤和屈辱,世上所有不好的情緒都集中在一起,猶如實質一樣壓在她的頭頂,讓她窒息,甚至后悔剛才為什么沒跳船?如今這樣還不如一死干凈。 所以,當對面有人攔住他們一行人的時候,姚雀華整個還處于這種恨不得去死的狀態(tài)里,根本沒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看那女子怎么哭喪著臉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莫不是你們強買強賣的?!”一聲清亮的呵斥,讓姚雀華身心一震。 她迅速的抬起頭來看著前面一個身穿皂色武服的官差,猛然來了勇氣,喊了一聲:“他們是劫匪!” “閉嘴!”身旁的漢子抬手要抽她。 “住手!”那官差不知怎么就忽的到了近前,一把抓住漢子的手腕,一用力擰著他的胳膊把人推去了一旁。 得救了!姚雀華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泣不成聲。 “這位姑娘,我們是寧侯府的護衛(wèi),那些歹人都被捉住了,麻煩你隨我們去做個見證?!?/br> “寧侯府?!”姚雀華瞪著兩只淚眼不可思議的看著眼前的人,“你們居然是寧侯府的人?” “是的,姑娘請跟我們走一趟吧,完了事兒我們自會送姑娘回家?!?/br> “好,好的?!币θ溉A木木然的點了點頭。 …… 姚雀華從手心到腳心都沒想過這輩子會以這種方式跟姚燕語再見面。 她被寧侯府的護衛(wèi)帶去了姚家別院,進門的時候遇見了一個老家人,那老家人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然后嘆了口氣,喃喃的說道:“這姑娘怎么跟田姨娘年輕的時候那么像?” 說完,老家人搖著頭走了,姚雀華站在那里再次哭花了臉。 田氏在她面前被杖斃的事情一直是她心里的傷疤,這幾年她能夠用心念經抄經跟田氏的死是有極大的關系的,她想通過這種方式來救贖自己的心,乞求她的生母地下有知能夠原諒她。 自從跟杜若輕離開庵堂之后,她就很少想起田氏了。偶爾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想一想,也覺得自己在庵堂里為她吃齋念佛,抄寫經書這幾年,再大的罪過也低過去了。 然而近日姚家的老家人一句話,又讓她崩潰了。 “我要見你們夫人。”姚雀華站在門口固執(zhí)的說道。 護衛(wèi)淡然笑了笑,說道:“本來就是帶你去見夫人的。姑娘,走吧?!?/br> 園林式別院也建有一座五間抱廈作為會客正廳,然姚燕語卻沒在正廳,而是在旁邊小小的三間書房里坐著。 姚雀華進去的時候,那幾個大漢正跪在地上一聲不吭。 一身月白色衣裙的姚燕語背著臉立在書案之后,手指緩緩地撥著書架上的書,一邊冷聲吩咐:“既然是靠搶劫為生禍害百姓的匪類,就送去知府衙門,讓于知府看著判罪吧。” 旁邊的一個護衛(wèi)應了一聲,上前提了那為首的漢子一腳:“走吧?!?/br> “謝夫人不殺之恩。”那幾個人之前不知做了什么壞事,得到這樣的處置居然對姚燕語感激不盡,磕了個頭才一個個避貓鼠似的退了下去。 姚雀華站在那里看著姚燕語清泠的背影,思潮翻滾如滔天巨浪。知道她這幾年一直春風得意扶搖直上,夫婦和美,兒女雙全,卻從沒想過她居然能雍容優(yōu)雅至此! 怪不得外邊的人都稱她是神仙下凡。就這一個背影,足以傾倒世間眾生了!何況她還有通天的醫(yī)術和滔天的權勢。 姚燕語在書架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書,抽下來隨意翻開兩頁,頭也不抬的問了一句:“還有什么事?” 立在姚雀華身旁的護衛(wèi)拱手道:“回夫人,那位被劫持的姑娘也帶來了?!?/br> 姚燕語這才緩緩地抬頭,然后轉過身來看著姚雀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