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銅陵距京城近兩千里,騎最快的馬也要三四天。唐天遠向上官請了一個月的假,跟家人說自己想要出門游歷。他不好意思說自己的真實目的,可惜他的小廝嘴巴快,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你要去銅陵?”唐閣老驚訝地問。 唐天遠有些心虛,“想去南邊看看,不一定去哪里。” 唐閣老也不揭穿他,只說道,“去吧,你也是時候歷練歷練了。” 大概是由于心虛導致的錯覺,唐天遠總覺得他爹的眼神有些高深莫測。 *** 池州,銅陵縣。 緊鄰縣衙的是一個門臉。門前一株三四人合抱的大銀杏樹,枝繁葉茂,亭亭如蓋。門上掛著一副牌匾,上書“古堂書舍”。匾額也不知是哪個高人所題,仿的是黃庭堅,但除了黃氏的凝練瘦勁之外,又含了一絲蘇東坡的淳古,很有些看頭。 這古堂書舍,本該是開門迎客的時間,現(xiàn)在卻是大門緊閉。門口,一個身材瘦小的書生在鍥而不舍地敲著門,一邊說著,“列位行行好,就讓我見一見妙妙生吧!” 書店內(nèi),一個姑娘坐在桌邊,面前擺著半個西瓜。她正在用小銅勺挖西瓜吃。西瓜已經(jīng)被她吃下許多,只剩下半球形的外殼,像個綠色的瓢。 一個伙計湊上來,說道,“鈴音姐,他既然如此仰慕你,你不如就見他一見?” 被稱作鈴音的姑娘本姓譚,今年一十九歲。譚鈴音頭也不抬,認真把西瓜里的汁水舀出來喝掉,接著答道,“不見?!?/br> 另一個伙計笑道,“鈴音姐一直這樣寵辱不驚,你又不是不知道?!?/br> 譚鈴音仰頭嘆了口氣,悠悠說道,“我的苦衷,你們不懂。”她這世外高人一樣的表情擺得十分到位,只可惜嘴角沾的西瓜汁使這氣質(zhì)大大地打了折扣。 不懂歸不懂?;镉嬜叩介T口,對著外面猛拍門的書生說道,“妙妙生從不見賓客的,公子您就不要為難我們了。說句不中聽的,您這樣死纏爛打,她老人家怕是更加不喜?!?/br> 拍門聲果然停了。 可是只停了一會兒,便又響了起來。 咚咚咚!這回改拍為敲了。 室內(nèi)眾人都有些煩躁。遇到這樣執(zhí)著如狗皮膏藥的,他們還做不做生意了! 譚鈴音也十分不耐。她抱著瓜皮,給兩個伙計使了眼色。三人十分默契的走到門前。 兩個伙計突然把門打開,譚鈴音看也不看,舉著瓜皮兜頭向門口的人扣下去。 “你這人煩不煩,都說了妙妙生從不見人!這次只是給你個教訓,若是再敢糾纏,定要你好看!”譚鈴音拔高聲音,怒斥道。 門外之人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一般,呆立當場,一動不動。他頭上頂著大瓜皮,看不到臉,手依然舉著,保持敲門的姿勢。 一個伙計看著眼前人的身姿,驚疑不定,“才一會兒工夫,你就長這么高了?” 另一個伙計道,“怕不是同一個人吧?” 那人終于動了。他抬起胳膊,像是脫帽子一樣,把大瓜皮摘下來。然后,他抱著瓜皮,頂著一臉紅色汁水,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三人。 “貴店的迎客方式很特別,”他把瓜皮扔在地上,咬牙,“不愧是妙妙生出書的地方。” 眼前這被襲擊的人正是唐天遠。他這幾天快馬加鞭南行兩千里,剛到銅陵就來找這古堂書舍,卻沒想到被人以這樣別出心裁的方式迎接。 譚鈴音反應(yīng)過來自己扣錯了人,連忙臉上堆笑來道歉。三人把唐天遠迎進書店,兩個伙計打來了水,請?zhí)铺爝h先洗了臉。 幸好唐天遠今日戴了冠,因此那西瓜汁只淋了帽子和臉,并未沾在頭發(fā)上。 唐天遠除了冠,洗了臉,心情未見好轉(zhuǎn)。他在京城里混,哪一個見到他不是客客氣氣的,被人兜頭扣瓜皮,他還是生平頭一次遇到。再看看罪魁禍首,一個可以隨便往人頭上扣瓜皮的姑娘,必然不是什么好相與的??吹剿湮麥惿锨?,唐天遠冷哼一聲,不理她。 譚鈴音瞇著眼睛,脖子微微向前探,看著唐天遠,賠笑。 這動作,這表情,配上那猥瑣得渾然天成的笑意,像是下一步就會撲上來調(diào)戲他一般。唐天遠于這方面警惕性異常,他微微后退了一步,看著她,“你做什么?” 伙計在一旁忙解釋,“公子莫要見怪,鈴音姐的眼神不太好使,只能看近處的東西?!?/br> 譚鈴音摸了摸鼻子,眼神亂飄。 伙計小心地捧上來一張單子,“公子您想買什么書?這些都是本店新上的?!?/br> 唐天遠心想,他要打聽事情,總要買些人家的東西方好。于是看也不看,手往單子的前半頁一劃拉,“這些一樣來一本吧。” 伙計見到這樣爽快的主顧,屁顛屁顛地去尋書了。 另一個伙計端來一杯茶,唐天遠道了謝,說道,“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br> “公子請講?!?/br> “你可知道妙妙生在哪里?” “這個……”伙計有些為難。 唐天遠很上道地掏了一塊銀子給他。 伙計卻不接銀子,而是看向譚鈴音,“鈴音姐,這位公子想找妙妙生,你……你知道妙妙生現(xiàn)在在哪里嗎?” 又是找妙妙生的!譚鈴音有些頭疼,這些人也真是,話本子而已,看了就看了,何必非要見一見本人。譬如下館子,菜好吃,多吃幾次便是,不一定要見廚師吧? “公子,妙妙生不見賓客的?!?/br> 唐天遠假惺惺說道,“我十分仰慕他,神交已久,這次路過貴地,想見他一面,了卻一樁心愿。”說著,又摸出一塊金子。 這種話譚鈴音都快聽吐了,“我又不是沒見過錢,”她在荷包里翻了翻,翻出一串銅板,“這些錢你拿去買頂新帽子吧。” 唐天遠默默地看著那串寒酸的銅板。他真不想搭理這姑娘。 可是沒辦法,好像只有她知道妙妙生的行蹤。唐天遠剛要再誠懇地剖白一番,卻被姑娘打斷了,“仰慕他的人很多,你的話我一定帶到,見面就不必了。小莊,送客。” 小莊應(yīng)了一聲,陪笑道,“公子,您請吧?” 唐天遠賴著不想走,“我的書還沒拿?!?/br> 正說著,那伙計已經(jīng)找齊了他要的書,抱到柜臺上一本一本點,“《春宮大觀》畫冊一本;《繡像版風流武則天》一本;《閨中秘聞錄》一本;《龍陽秘史》……” “別、別念了……”唐天遠氣焰頓收,小聲阻止他。 譚鈴音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 唐天遠更覺難堪,臉微微發(fā)熱。他現(xiàn)在也解釋不清了,誰能想到一個書店新上的書有至少一半是艷書啊,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書店…… 伙計把這些書包好了遞給他,唐天遠放下錢,書卻沒有接,“你們留著吧?!?/br> 譚鈴音聽到此話,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笑得更甚。她的笑聲清脆悅耳,真如鈴音一般。 唐天遠落荒而逃。 譚鈴音站在門口,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鈴音姐,你不喜歡這位公子嗎?”小莊問道。 譚鈴音蹙眉搖了搖頭,摸著下巴說道,“說實話,我總覺得遇上他我會倒霉?!?/br> “可是他長得挺英俊的?!绷硪粋€伙計叫小方,跟著湊嘴說道。 鈴音指著自己的眼睛,“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這雙眼睛不能看遠處,看兩丈開外的人都是面目模糊的,英俊不英俊與我何干?!?/br> 小莊點點頭,又問,“鈴音姐,最近想寫什么?” “不知道,其實我有一個計劃?!?/br> 小莊和小方連忙問是什么計劃。 譚鈴音從荷包里掏了掏,掏出一顆黃豆粒大小的東西,攤開手掌給他們看。 “這是……金子?”從光澤來看,的確像是金子,但不是純金,表面粗糙含有不少雜質(zhì)。 譚鈴音點了點頭,“確切地說,這是金礦。這顆礦石是在天目山上找到的。” “天目山不是鬧鬼嗎?” 從兩三年前,天目山便時常有命案發(fā)生,官府破不了案,只好暫時封山。自此之后天目山上人跡斷絕,少有人去。 “什么鬧鬼,不過是裝神弄鬼掩人耳目罷了,”譚鈴音嗤笑,“想要私采金礦,自然不能使閑雜人等接近?!?/br> 小莊驚道,“你是說有人私采金礦?這可是重罪,搞不好會殺頭的!”金礦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將由戶部派人來開采冶煉,連地方官府都不能插手。 小方不以為意,“那又怎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br> “也對,可到底是誰有本事和膽量私采金礦?” “不管是誰,都和官府脫不開干系。”譚鈴音答道。 命案查不出,還借此機會封山,若說官府不知情,傻子也不會信。而且,本縣前任縣令不久前因貪贓枉法被彈劾,已經(jīng)抓了起來。這樣的案子一般是交由京城的刑部來審訊的,可惜的是這個罪官在被押往京城的途中意外死亡。 為什么死?一定是因為他知道得太多了。 小莊和小方都聽得有些頭暈,“按照你的說法,縣太爺攙和私采金礦,可這關(guān)我們什么事?” “笨!”譚鈴音恨鐵不成鋼地搖頭,“我專門找人打聽過了,這位縣太爺被抄家的時候,抄出來的都是白銀,黃金只有區(qū)區(qū)百兩不到。他作為私采黃金的主謀或者協(xié)犯,怎么可能不自己留點?所以答案只有一個——” “他把金子藏起來了?”小莊搶答道。 “聰明!” 小方提出質(zhì)疑,“若是他把黃金都兌換成白銀了呢?” “第一,大量的黃金兌換白銀,必然會留下痕跡,容易被查;第二,一兩黃金價值等于十兩白銀,同樣重量的白銀比之于黃金,塊頭大上將近一倍……你說,若是想藏富,到底黃金好藏還是白銀好藏?” “黃金。” “對頭,”譚鈴音打了個響指,總結(jié)道,“總之那死掉的縣令把黃金藏起來,這些黃金抄家時未被找到,現(xiàn)在,我們的機會來了?!彼f完,興奮地他們。 “不愧是寫小說的,鈴音姐編故事的本領(lǐng)就是高強??!”小莊嘆服道。 小方也是這個意思。 譚鈴音搖頭感嘆,“‘夏蟲不可語冰?!?/br> 總之她是打定主意要混進縣衙了,就是不知道新縣令什么時候到,會是個什么路數(shù)。 兩個伙計勸不住,只好搬出老板來,“鈴音姐,這件事你與老板商量了嗎?”這間書店的老板是譚鈴音的弟弟,只比她小一歲。 譚鈴音剛要答話,門外恰好走進來一個人。身材頎長,一身半舊的青色道袍,頭上未著冠,只戴著一塊同色的方巾。打扮雖不顯眼,長相卻十分奪目,面如朗月,眉目清俊,嘴角習慣性地掛著溫和的淺笑。 說曹cao曹cao到,此人正是書店老板、譚鈴音的弟弟,譚清辰。 譚清辰自小有啞疾,不能發(fā)聲。見過他的人無不為此惋惜,他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 譚鈴音看到譚清辰,便把這件事拿出來現(xiàn)商量了。 譚清辰聽罷,皺眉搖了搖頭,提筆在紙上寫道:水深,勿去。 “放心,我有分寸。” 譚清辰知道自己這jiejie的犟脾氣,也就不再勸,只叮囑她形勢不妙時立刻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