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好，”蔣阮擱下手里的筆：“改日便回將軍府一趟，開祠也是大事。”趙眉的靈牌一直仍在蔣府的祠堂中，當(dāng)初她到莊子上去，回來后已隔了好幾年，這其中趙眉的靈牌也無人供奉，灰塵積的頗深。若非她后來親自擦拭，怕是就要生生爛在祠堂中了。如今她們母子三人都不再是蔣家人，這靈牌也該回將軍府。蔣阮說著便瞧了瞧外頭，問道：“怎么不見露珠？”

    這幾日她提手寫的都是露珠的親事，露珠于她來說是重生以來值得信任的人，與其說是丫鬟，倒不如說是一直扶持的伙伴。露珠這邊無父無母，卻也不能草草的將親事辦了，省的日后總覺得矮人一頭。雖說做不到什么大辦，卻要依照正經(jīng)人家的小姐份例來辦的。

    “大約在屋里繡嫁妝?！边B翹笑道：“少夫人對露珠可真好，奴婢都有些嫉妒了?！?/br>
    別人家的貼身丫鬟有體面地出嫁，無非也是多些銀子，難得有這般親自cao持盡心盡力的。再者露珠嫁的也不錯，錦二雖頑劣了些，心地卻不壞，更難得的是兩人兩情相悅，這對于一個下人來說，嫁給自己心愛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如今卻是做到了，連翹想著當(dāng)初幾人在莊子上舉步維艱，以為生活平安順?biāo)斓倪^下去都是個奢望，再看看如今的好日子，只覺得感嘆萬分。

    “日后你與夜楓成親我也與你辦?！笔Y阮笑了笑。

    連翹跺了跺腳，道：“少夫人又拿奴婢打趣?！彼m羞惱，瞧著蔣阮笑起來卻也跟著開心。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如今蔣阮變了不少，也說不出來究竟是哪里變了，只是覺得她看人的時候似乎更柔和了些，不像從前一般好似隔著云霧一般看人，教人心中無端的有些發(fā)虛。這大約都是蕭韶的功勞，連翹想著，心中對蕭韶也有些感激起來。

    “你去屋里瞧瞧露珠在不在，”蔣阮道：“若在便領(lǐng)她過來，這份禮單總要她自己也過目的?！?/br>
    連翹應(yīng)了一聲便往外跑，露珠果真是在屋里，不過倒不是繡嫁妝，而是給林長史夫人繡屏風(fēng)，林夫人過幾日便到了壽辰，蔣阮同林自香交好，便也要送些禮的。林長史是風(fēng)雅之人，送一副松鶴屏風(fēng)再好不過，只是這屏風(fēng)看著簡單，繡起來卻是有些繁復(fù)。雙面針恰好又是露珠拿手的手藝，便也在屋里繡著，卻忘記了時辰出去。

    連翹推門進(jìn)來，見狀就道：“你怎么還有心思在這，少夫人叫你過去瞧禮單?！?/br>
    “哎，我想早些把這塊鶴嘴兒繡好，時日不多，要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還能改動。”露珠笑道：“禮單有什么可瞧得，少夫人的眼光怎么會差，我安心的很。”

    連翹笑罵：“盡胡說，還不成還支使起主子不成？快些過去，也不知你這個準(zhǔn)新娘是如何當(dāng)?shù)?，自個兒都不急嫁妝的事情，真是越發(fā)的憊懶了?！?/br>
    露珠自知理虧，便收拾了繡針起身抖了裙裾跟了連翹過去。蔣阮正添了幾樣?xùn)|西，瞧她來了就將單子遞過去：“瞧瞧還缺什么？”

    露珠笑嘻嘻的接過來飛快看了一遍，神情起先是笑盈盈的，后來便是有些愕然，到了最后竟是有幾分驚惶，道：“少夫人，這、這太貴重了?！?/br>
    “怕什么，”蔣阮微笑：“橫豎都是王府里出，你們王爺有的是錢。”

    連翹噗嗤一聲笑了，這話說得怎么像是蕭韶是個暴發(fā)老爺一般。露珠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面上雖然緩和了些，可還是有些不安道：“可……”這里頭的禮單對于一個婢子來說實(shí)在是太過貴重，便是那些跟在達(dá)官勛貴間最長久的大丫鬟也不定有這個體面。然而最令她感動的是里頭倒是不止金銀，連同一些陪嫁的首飾瑣碎的東西也都布置的周到，這便是要用心。

    “沒什么可是的?！笔Y阮打斷她的話：“你當(dāng)?shù)闷稹！?/br>
    露珠不說話了，只咬了咬嘴唇緩緩跪了下來，連翹和蔣阮怔了怔，露珠便鄭重其事的給蔣阮磕了三個頭，道：“姑娘待露珠恩重如山，露珠沒有親人，姑娘、姑娘就是露珠心里的親人。露珠這輩子一定會好好地侍奉姑娘，永遠(yuǎn)跟在姑娘身邊的?！?/br>
    蔣阮失笑，道：“起來吧，別動不動就下跪，說不得什么恩重如山，你我本就是從最苦難的時候一同過來的。那時候你熬得，現(xiàn)在便是你享福的時候。況且也不是什么大事，日后的日子，還是要你自己過得好才是好。”

    這話里說的便是錦二了，露珠似是想到了什么，也跟著羞澀的笑了起來。

    與此同時，蔣阮和露珠嘴里談?wù)摰腻\二正站在東城一間巷道的宅子面前，他上前叩了幾聲門，很快的，便從里頭出來一個小廝將門打開。與錦二說了幾句便進(jìn)去瞧，方走到院子里，便見那屋門被打開，從里頭走出一個矮胖的中年婦人，那婦人瞧見錦二，先是一愣，便驚喜的喚道：“二少爺?！?/br>
    錦二也笑了一下：“周mama，怎么突然來京城了。”

    “老奴是奉夫人之命叫你來見一個人，”周嬤嬤也笑了。屋門后又走出一人，這是名年輕女子，生的也是花容月貌，風(fēng)姿出眾，穿的衣裳款式卻是幾年前的，顏色也有些發(fā)白，即便如此，她還是看起來頗有教養(yǎng)，瞧著錦二微微一笑：“二少爺?！?/br>
    ……

    夜里很快就起風(fēng)了，外頭的冷風(fēng)將窗子吹得一響一響，景陽宮中卻是一片沉寂，偶爾有幾聲急促的咳嗽聲傳來，隱隱約約并不真切。李公公遞上一方白娟，擔(dān)憂道：“天涼露重，陛下還是早些歇息吧?！?/br>
    “還有許多奏折?！被实蹟[手：“再這么下去，說不定沒等批完……?！?/br>
    “可不能這么說?！崩罟⒖叹凸虻乖诘兀骸氨菹??！?/br>
    “行了，”皇帝先笑了起來：“朕還沒說什么，你跪個什么勁?！痹S是病癥讓他的神色憔悴了許多，原先不怒自威的表情也緩和了，仿佛從前的霸氣一夜之間消退不少，竟顯出幾分老態(tài)來。李公公登時就心中一驚，只覺得皇帝這幅模樣倒和先皇當(dāng)初病重的時候十分相像，那時候他還是一個毛頭小太監(jiān)，他的義父陪著先皇一道歸去，如今皇帝這神態(tài)，難道……李公公打了個冷戰(zhàn)，不敢往下想去。

    “你下去吧，朕一個人待會兒?！被实弁蝗婚_口道。

    李公公忙應(yīng)著推下去。

    空蕩蕩的大殿只剩下一個明黃身影獨(dú)坐在中央的軟座上，皇帝的手搭在扶手上，那扶手正是雕成了一條咆哮的巨龍，巨龍張牙舞爪，身上的鱗片栩栩如生，龍有逆鱗，觸之者死。他突而又笑了笑，然后從一邊的桌案上抽出一張明黃的絹帛，那是圣旨。

    他想了想，提筆便寫了起來?；实勐涔P落得很慢，仿佛每寫一筆都十分吃力似的，然而其中并沒有絲毫的停頓，顯然，這圣旨上的內(nèi)容已經(jīng)在心中思索了無窮遍，才寫的這樣穩(wěn)重。他想了一會兒，又重新拿起另一張明黃的絹帛，這便是另一份圣旨了，他緩了緩，又提筆慢慢寫下去。

    燭火跳躍在帝王的臉上，那張因?yàn)榧膊《@得有些灰白的臉此刻竟是被燈火照耀的十分明亮，仿佛將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般，將他襯托的精神奕奕，一時間竟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歲月，終于，這一份圣旨也寫完了。他慢慢地抬起手，拿起一邊的御璽，先在一份圣旨上按了按，而后抬起來，似是要喘口氣，他的手指無意識的摩挲著御璽上的龍頭，目光一瞬間變得有些朦朧，嘴里更是哼起了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鄉(xiāng)間小曲兒。

    “二月里郎春風(fēng)生，小哥哥前去水灣城，哎喲，誰家娘子喚秋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想進(jìn)家門……?！边@華麗的大殿中猛地響起如此鄉(xiāng)下田野間的戲曲實(shí)在是有些突兀，皇帝的神情卻是逐漸放松了起來，他慢慢的唱著，看著面前空蕩蕩的大殿，仿佛透過虛空看到了那年抱著藥箱自鄉(xiāng)間小路上走來的嬌俏少女，他唱著唱著，突然重重咳嗽起來。歌聲戛然而止，而他看著白娟上的血跡出神。

    片刻后，帝王慢慢閉上眼睛，將御璽在另一份圣旨上重重落下：咚——

    ……

    錦二回到府里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方走到院子里，就瞧見樹下站了一個人，那人也看見了他，便蹦跳著走過來，正是露珠。露珠瞧見他，道：“晌午那會兒找你不在，出任務(wù)去啦？”

    錦二一怔，隨即下意識的點(diǎn)點(diǎn)頭，道：“恩?！?/br>
    “不會又去青樓找那邊的頭牌姐兒了吧？”露珠故意問道。

    錦二冷不防的被露珠這么一問，面色有些難堪起來，道：“不……。”

    “說個笑罷了，”露珠擺擺手：“怎么這樣緊張，我又不是母老虎?！?/br>
    這自比母老虎的話讓錦二也忍不住笑了，拍了拍她的腦袋，道：“確實(shí)是母老虎。”頓了頓，問道：“你特地來這等我，是什么事？”

    露珠見他笑了，倒也沒像往常一般與他斗嘴，只道：“你今日看起來有些不同，大約是累了，先回去梳洗休息吧。我沒什么事，就是來看看你?！毕肽銉蓚€字被露珠吞進(jìn)嘴里，聽連翹和錦三說女子應(yīng)當(dāng)矜持一些，若是全人部將心意都說出來了，將來就會被男子吃的死死的。如今她和錦二還沒成親呢，可不能美得他。

    錦二笑了笑，竟也沒有如平日那般打趣幾句，只與露珠說了幾句好好休息的話就走了。錦二一走，露珠面上的笑容便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迷惑，露珠站在原地，自言自語道：“瞧著倒是好似興致不高的模樣，莫非……。任務(wù)辦砸了？”想了想也沒想出什么道理，便也轉(zhuǎn)身回屋去了。

    ……

    蔣阮放下一邊的書，順手將手放到蕭韶胸膛里去，這人身子可不比外表冰冷，實(shí)在是個大暖爐。她的手是溫暖的很，蕭韶冷不防的被她冰涼的手襲擊，一時間卻是有些哭笑不得。卻又不忍心教她拿出來，只道：“怎么這么冷?！?/br>
    “幫露珠擬親事的單子?！笔Y阮又往他身上貼了貼：“原來成親這么復(fù)雜，當(dāng)初你我兩個人的親事全憑林管家一人，也真是辛苦他了?！甭吨橐粋€簡單的親事就如此繁復(fù)，當(dāng)初她和蕭韶兩人弄得更是萬人空巷，其中花招更是眼花繚亂，看著還不覺得什么，可一旦自己動手坐起來卻覺得十分艱難。

    蕭韶看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道：“我也有過問的。”

    “什么？”蔣阮沒明白他的話，蕭韶卻淡淡道：“沒什么?！鄙袂閰s是有些不自然，蔣阮想了想，便又猜到了幾分，道：“別告訴我那其中的花樣你也想了不少?！?/br>
    蕭韶沒答，便是默認(rèn)。蔣阮愕然，這人自己看著對親事也不怎么上心，怎么，私底下竟也還打聽了這些瑣事不成。她自然不知道，當(dāng)初親事的大體事情的確是林管家一手cao辦，可那些個條條款款都是親自拿給蕭韶過目的，蕭韶這還是比照著先皇在世的時候最貴重的婚禮來辦，否則單憑林管家一人，怎么可能那樣不要命的往里砸銀子還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