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節(jié)
也不知過了許久,皇帝略顯疲憊的聲音才傳來:“不論如何,阿韶,朕今日說的,你好好考慮些?!闭f罷就要出屋的模樣,蔣阮連忙同林管家避讓到一邊的屋子里。待眼看著皇帝離開后,林管家才看向蔣阮,猶豫了一下,道:“少夫人想知道什么,不妨現(xiàn)在去少主面前問一問,少主什么都不會瞞你的?!?/br> 蔣阮頷首,想了想,便施施然進(jìn)了書房。書房中,蕭韶坐在桌前,也不知想些什么,見了她也并不吃驚,只道:“都聽見了?” 蔣阮點頭。蕭韶是有武功的人,這武功到底也不弱,方才她與林管家呆在外面呼吸聲皇帝聽不到,蕭韶卻未必聽不到,怕也是故意讓她聽到的。她在蕭韶身邊坐下來,蕭韶領(lǐng)口的黑底鑲麒麟紋顯出一種幽深的金色光澤,泛著冷光,直將他的神色也襯得十足冷峻起來。 “阿阮,我有些事要告訴你?!笔捝氐?。 “正好,”蔣阮微微一笑:“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說?!?/br> 蕭韶微微一愣,有些疑惑的看向蔣阮。蔣阮看著桌上厚厚的冊子,冊子整潔而齊絡(luò),仿佛在昭示著這個主子平日里有多時常翻閱他們。蕭韶細(xì)心而謹(jǐn)慎,許多事情他不說不代表不知道。夫妻二人各自有屬于自己的秘密,蔣阮一直想要坦白,如今蕭韶先提了這個口,她卻覺得,不如由自己先說出來。 “你可記得,從迦南山回來的時候我曾與你說過一句話,”蔣阮笑道:“我說有件事情要告訴你的?!?/br> 蕭韶道:“記得?!?/br> “我現(xiàn)在要與你說的,就是這件事情?!笔Y阮嘆息一聲,目光流出一絲悵惘:“事實上,我也不知道你聽完之后會如何看我,或許是對我敬而遠(yuǎn)之,或許什么也不會發(fā)生??蔁o論怎樣,我也會說下去。我認(rèn)為我們之間應(yīng)當(dāng)坦誠?!彼恼Z氣坦蕩,即便有一絲絲不確定的猶豫,也在短暫的停留后繼續(xù)了。 “你大抵也是令錦衣衛(wèi)查過我的,將軍府賑災(zāi)糧的事情,我大哥在林中飽受伏擊的事情,慧覺大師的事情,你一定有許多疑問,甚至有時候會覺得我未卜先知。你也一定不清楚,我因為夏研對母親的傷害而對夏家人動手,卻到如今也在阻攔宣離。包括當(dāng)初李棟全府上下。” 蕭韶沉沉的盯著她,誠然,她說的這些事情全是當(dāng)初他所疑惑過的,錦衣衛(wèi)如何神通也依舊查不出什么頭緒,而唯一有可能的看上去又太過荒謬。 “你一定還很驚訝,為何十三殿下與我瞧著關(guān)系匪淺,還有柳太傅似乎想要幫我,朝中有多少動靜我總能知道一些。蕭韶,這都不是巧合?!笔Y阮看著他,突然笑了:“因為我早已知道會發(fā)生什么,這些事情,我都曾親身經(jīng)歷過,我死過一次了,蕭韶?!?/br> “阿阮?!笔捝赝蝗怀隹?,他皺了皺眉:“你不必告訴我。” 即便只是隨口說出的幾句話,也足夠令人觸目驚心了,這話里的每一句都非是正常人能夠接受的。而蔣阮自己并沒有發(fā)現(xiàn),即便她努力的掩飾,在說起這些話的時候,眸中到底還是流露出了一種異樣的瘋狂來。 “你不相信我?”蔣阮反問。 “不,我信你?!笔捝氐溃骸拔抑皇怯X得,如果你要說的話讓你痛苦,你可以不說,我并不是一定要知道。過去發(fā)生了什么我不在乎,只要現(xiàn)在在我身邊的是你。你永遠(yuǎn)是我的王妃?!?/br> 他的語氣平淡,神色也清冷毫無波瀾,眸中卻飛快的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縱容。這話中的安慰令人心暖,蔣阮瞧著他,忽而笑了:“可我愿意告訴你,有些事情憋在我心里許久了,如果你能與我分擔(dān)一些,我也會輕松許多。至少讓我覺得,這輩子我不是一個人了?!?/br> 蕭韶微微一怔,一時沒有說話。蔣阮頓了頓,慢慢的開口道:“如今你看見的這個我,原本不應(yīng)當(dāng)是這個樣子的。我五歲的時候母親去世,夏研成了嫡母,她表面待我十分和氣,蔣素素也很可親,可下人卻老是欺辱我。我那時并不明白,只覺得府里刁奴眾多,直到后來才明白,若是沒有主子的吩咐,奴婢怎么敢這樣欺負(fù)府里的嫡女。但不論怎樣,我最后還是被送到莊子上去了,而大哥私下里受了夏研的暗示,以為只要自己離開他們就不會虧待與我,便年少離家,我們兄妹分隔兩地?!?/br> “后來我便在莊子上生活了,莊子上的生活很不好,所有人都忘記了我其實是尚書府的嫡女,許多時候我過得連下人也不如。張?zhí)m和她的女兒搜走了我的所有家當(dāng),將我當(dāng)奴役一樣的使喚。他們家的紈绔兒子甚至想與我動手?!笔Y阮注意到蕭韶蹙的越來越緊的眉頭,笑道:“這些事情想來錦衣衛(wèi)也是與你說過的。你知道?!?/br> “那年我沒有遇見王御史,也沒有因此而得到平反。我在莊子上呆了八年,中途還得知了大哥戰(zhàn)死沙場的消息,我以為生活就這樣無望了。京城中的尚書府似乎將我拋在了腦后,我寫過許多家書,可從沒收到過回信。我以為一生就是在莊子上過著這樣的苦日子直到死去,誰知第八年的時候,京中來了人,要將我接回尚書府,我很高興,以為父親終于記起我來了?!?/br> 她說的沒頭沒腦,若是普通人,定也聽不懂她到底在說些什么,然而蕭韶只是靜靜地盯著她,目光中似乎又復(fù)雜的情緒交錯,而戴著護(hù)腕的手緊握成拳,竭力壓住心中的驚愕,盡量平靜的看她。 “我被接回尚書府,就在尚書府的門前,所有圍觀百姓的注意下,我一身破破爛爛的,完全沒有規(guī)矩禮法的,像個叫花子一般的接受了夏研和蔣素素親熱的招呼。她越是如仙子一般純潔良善,越是顯得我臟污不堪,那一刻,我深深的覺得羞恥。”她語氣平淡的說著這些話,指甲卻是越陷越深:“回京沒多久,就是一年一度的花燈節(jié),玲瓏舫上,那一次,你沒有來,京中的貴族子弟都在。蔣素素叫我跳一支舞,這樣便不會失了尚書府的臉面,她告訴我只要跳尋常莊子上宴會上跳的助興歌舞便好,那一日我從玲瓏舫上跌下去,渾身濕淋淋的被撈上來,成為全京城的笑柄?!?/br> 她毫無知覺的將自己的指甲掐的越來越深,連血痕都出現(xiàn)了也渾然未覺,世上有許多傷害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去,不想起來便不會痛,而每當(dāng)想起來,每一段回憶都是痛苦和不甘。正在這時,一只修長微涼的手伸過來,溫柔的將她深深掐入掌心的手指扳開,怕她再掐傷自己,便將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修長的掌心中。 蔣阮有些茫然的看著他的動作,直到感覺手心的暖意來明白過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神情逐漸平靜下來:“后來我與蔣素素便一同以尚書府的嫡女名義出席各種聚會,夏研為我請了先生,卻從不教習(xí)我讀書寫字或者是掌管中饋的本事,只說女子不必學(xué)會那些,盡是讓我學(xué)習(xí)歌舞琴聲。我什么也不會,日日與蔣素素出去的時候,外人只會夸她色藝雙絕,與我卻是俗艷不入流的草包美人?!?/br> “再后來,草包美人的名頭也沒有了,京中不知什么時候傳出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早在莊子上陳昭欺負(fù)我的事情也拿了出來,只說我年紀(jì)小小便不知自愛,懂得勾引男子,實在是德行有失。我那時候及笄在即,名聲已然壞的一塌糊涂?!?/br> 蕭韶慢慢的攬住她的肩膀,將她的半個身子扳正過來靠在自己的懷中,這么一將她攬入壞中才發(fā)覺,蔣阮的身子僵硬的像一塊木頭,她全身繃得很緊,好似極其緊張的模樣。蕭韶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孩子一般的溫柔令她放松了些,蔣阮繼續(xù)道:“名聲如此之差的時候,只有一個人待我始終和氣如一,便是宣離。” 蕭韶一怔,蔣阮的語氣閃過一絲悲涼:“當(dāng)日在玲瓏舫我出丑的那一日,也是他不顧所有的人的目光來安慰我,我便以為,他這人骨子里便是良善溫柔的。后來他時常來尚書府與蔣權(quán)說話,也會與我?guī)┬《Y物。他從不像別人一樣叫我草包美人,也不會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在我和蔣素素同時出現(xiàn)的時候,更不會眼中只有蔣素素而忽略了我。我那時候,是真心歡喜的?!?/br> “我及笄那年,陛下便要召新一批的秀女進(jìn)宮,但凡官員家的庶女也都能進(jìn)宮去??赡菚r候蔣夏兩家節(jié)節(jié)高升,已經(jīng)讓皇帝起了忌憚之心,名為選秀,不若說是人質(zhì)丟在宮中,借以警告尚書府。蔣儷和蔣丹只是庶女并不重要,皇帝也不會滿意,蔣權(quán)把蔣素素的畫像攔了下來,將我的畫像報了上去。” 蕭韶?fù)崦念^發(fā),便是在如今,她說起此事時語氣中也有一絲深刻的自嘲?;蛟S蔣阮前世今生都未曾弄明白的一件事情便是蔣權(quán)為何會如此待她。身為親生父女,再如何冷漠也不至于如此,好似待一個外人也比她好些?;⒍旧星也皇匙?,蔣權(quán)與她,或許是前世便結(jié)下的宿仇,今生要用父女的名義來還罷了。 “我不愿意進(jìn)宮,不想與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生活,更不想與一眾女人在深宮之中勾心斗角??墒Y權(quán)他說,若我不去,整個尚書府都要為我的任性陪葬。宣離也在那時候勸我,他說,他總能在宮中護(hù)我周全的,總有一日,他會讓我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子?!?/br> 蕭韶不動聲色的挑了挑眉,大約是覺得宣離這話說的未免也太過狂妄了些。如今宣離的妻子可不是蔣阮,男人之間的爭奪從來都不是憑大話,是要靠真本事的。 “我并不知道人情冷暖,便也信了。自愿代替蔣素素入宮為妃?!笔Y阮頓了頓,耳邊似乎又響起進(jìn)宮前尚 書府里那些人做出的衣服或慈愛或感激的臉孔,每一句都讓人惡心。若是知道后來她是為了這樣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赴死,便是死,她也要拉上整個尚書府做一個欺君罔上的罪名來賠罪。 “在宮里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被貴妃嘲諷,被宮女欺負(fù),人人都知道我不得寵,有時候甚至?xí)划?dāng)做是陛下寵妃的一個舞姬,就算有品級,也絲毫不被人看在眼里。我沒有可以依仗的家族,尚書府為了彰顯他們的忠心不會插手后宮之事,從來不會給我任何支持。他們甚至希望我死了,這樣或許會博得皇帝的一絲歉疚?!彼恢氲搅耸裁?,微微笑起來:“后來,皇帝將沛兒給了我,將他養(yǎng)在我名下。沛兒在宮中也是個不得寵的皇子,我們是被忽略的人,我很感激,或許他是上天在前生對我的恩賜,知道我一個人必然撐不下去,才給了我這樣一個孩子?!?/br> 蕭韶目光微微一動,突然明白了為何宣沛對蔣阮的表情十分依戀,正如關(guān)良翰無意中說出來的一般,沛兒對蔣阮仿佛雛鳥依戀母親一般,若是是前生的母子,今生的確也這樣,只是這樣說來,沛兒難不成也有前世的記憶。而到現(xiàn)在為止,蕭韶聽到的蔣阮的過去也是十分悲慘的,他無法理解蔣阮所遭遇的一切。更無法想象眼前這個強(qiáng)大的,毫不在乎一切的女子也有過無助絕望的時候。 “宣離有他的大業(yè)要完成,他希望我在宮中做一枚乖乖的棋子,有些他不方便做的事情,可以借由我的手完成。后來他果然做到了這一點,那一日,他們殺了皇帝,卻將所有的罪名都推在我身上。說我對陛下下毒,說我是禍國妖女?!彼氖中臐u漸滲出汗來,身子卻有些發(fā)冷:“他們將我從九重高的臺階推下去,我的父親親自命人來抓我,他根本就沒有如他說的那般會袒護(hù)我。他要的只是一枚鋪路的石子,等路鋪好了,石子也就沒用了?!?/br> “阿阮……”蕭韶忍不住摟緊了她,為她的話震驚心疼,可他什么也不能做,唯有此刻微薄的安慰,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的安慰對當(dāng)時的蔣阮來說,一點用也沒有。 “蕭韶,你以為這就結(jié)束了嗎?”蔣阮搖頭笑道:“我的地獄來剛剛開始。我被打入天牢,死囚的牢房中,有人將我救了出來。我以為逃出生天,才是折磨的開始。蔣素素告訴我,將軍府上下一百多條人命,全部都在宣離登上帝位后被以叛賊之名處斬,她告訴我,大哥是被人害死的,母親也是被人害死的。罪魁禍?zhǔn)拙褪俏乙詾榈慕忝糜H人。她說已經(jīng)不悅我占著嫡女的名頭許久了,便在那一日,刺瞎我的眼睛,砍去我的鼻子,拔掉我的舌頭,斬斷我的四肢,將我做成了一個人彘。,蕭韶,你身為錦衣衛(wèi)的主子這么多年,知道人彘是什么,我像個囫圇的怪物,多看一眼都讓人覺得惡心?!?/br> “阿阮!”蕭韶忍不住喝道,他深深吸了口氣,他一直知道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一定來源于非常深刻的折磨,蔣權(quán)的強(qiáng)大異于常人,其中也必然遭受了許多尋常人不曾經(jīng)歷的痛苦。可是所有的猜測都抵不過此刻聽到蔣阮自己娓娓道來的痛苦,這一刻,他感同身受,深切的明白了蔣阮的痛苦和絕望。他明白了蔣阮為什么一直那么恨夏家人和蔣權(quán),如果是他,恨意不會比蔣阮的少。一向冷漠不為任何外物所動的蕭韶,竟然感到了一絲恐慌。若是就此失去了蔣阮,會怎么樣? 蔣阮沒有動,任他緊緊的摟著自己,慢慢道:“……。后來,她要人將我交給李棟,在宰相府,我的眼前,讓我親眼看見沛兒被李棟給……?!彼K于說不出話來,語氣中已然哽咽:“什么我都能忍受,有什么沖著我我也認(rèn)了,可他們連孩子也不放過,這一生,我永遠(yuǎn)也不會原諒他們!他們帶給我的傷痛我會永遠(yuǎn)記著,這一世,我就是為了復(fù)仇而來的!”她看著蕭韶,慢慢道:“宣德十八年,蔣素素為后,蔣權(quán)官拜一品,夏家雞犬升天,而我死了?!?/br> “我死在宰相府家丁的亂棍之下,一睜開眼便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莊子上的時刻。我很慶幸,這是上天再一次給我的機(jī)會,我努力地往上爬,遇見王御史,救了我大哥,帶將軍府避災(zāi)。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不讓前世發(fā)生的一切再次發(fā)生,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回來討一筆血債?!彼粗捝?,眼中漸漸涌出淚來:“我是個死人,蕭韶,你明白嗎?” 這話多讓人心驚rou跳,可蕭韶卻是看著她,忽然一把將她再次扯入懷中,他緊緊的抱著她,懷中的她較弱的像是初生的小獸,輕輕便會被人折斷。他咬著牙,秀美的容顏神情隱忍,竭力咬著牙,眼眶有些發(fā)紅。然而語氣平淡,依舊是用平日里那副毋庸置疑的表情道:“我明白,可我不在乎。” “你是我的妻子,你是蕭家的人。我不會因此而討厭你,也不會覺得你是異類。我只是后悔,后悔前生為什么沒有早點遇見你,”他狠狠的吸了口氣,才繼續(xù)道:“我后悔前 世我錯過了,讓你吃了這么多苦?!?/br> 蔣阮呆了呆,慢慢地伸手回抱住他的腰,半是微笑半是嘆息的道:“傻子,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啊。” 從來冷血無敵的錦衣衛(wèi)主子被人說是傻子也沒有絲毫不快,蕭韶此刻只想要將面前的人永遠(yuǎn)保護(hù)起來。他只要想到在某個他不知道的一輩子中,他失去了面前這個人,就心痛的無法喘息。而蔣阮話中每一句對過去所遭受的痛苦的輕描淡寫,都是對他現(xiàn)世的凌遲。他從不知道自己的妻子竟有如此多的秘密,此生她背負(fù)秘密而來,為了仇恨而活著,那些沒有人知曉秘密的歲月里,過的有多孤寂寂寞。他不敢想。 蔣阮慢慢的松開手,仰著頭看他,青年微微俯身,他的漆黑的眸光里如往日一般充滿了淡然的溫和,看一眼便讓人覺得安心。目光中沒有一絲一毫的躲避和厭惡,他是如此真誠,蔣阮突然就伸出手去蒙住了他的眼睛,他長長的睫毛在蔣阮掌心劃過,有癢癢的觸感,蔣阮慢慢的閉上眼吻過去。 “幸好,這輩子你沒有錯過了,我也沒有?!?/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