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一陣狂喜，甚至想現(xiàn)在就能生出翅膀，立刻飛到他們身邊和他們交談，告訴他們我也是中國人，我能在這林子里幫助他們。但我也明白他們壓根兒就看不到我，除非我再次回到軀體里面。

    我瘋了一樣朝山下軀體寄存的小河跑去，邊跑邊思考，等我回到身體內(nèi)再往那四個黑影處去追時，想必他們早就遠去了。好在我已經(jīng)記住了他們之前所出現(xiàn)的方位，應(yīng)該是個山洞，有可能那里就是他們的藏身位置。那么在天亮前，他們還是會回到山洞的。

    我異常激動地跑回rou身旁，全身濕漉漉地站在小河中。初秋夜晚的風(fēng)微微有些涼意，這在我回到rou身之前是感覺不到的。我用力甩了甩手腳，似乎還很靈活，應(yīng)該能讓我投靠到部隊之后有所作為。但就在我扭頭準備往崖底方向行進時，突然有種不安的感覺，萬一那幾個黑影是日本人怎么辦？那我不就成了自投羅網(wǎng)？

    現(xiàn)在的我是個有血有rou的實體，和之前那種只有意識到處游蕩是截然不同的。萬一遇到危險，我和普通人沒什么兩樣，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

    想到這些，我開始猶豫不決。不得不承認，我還是很膽怯的，或者應(yīng)該說很怕死。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仔細分析著各種可能性：如果沖上去，有可能是自尋死路；但如果畏縮不前，那我只能像現(xiàn)在這樣，繼續(xù)如幽靈般游蕩。

    最后我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我不去他們藏身的山洞，而是到崖頂找到他們正上方的位置，在那里我可以近距離仔細觀察他們。并且因為山崖也就有幾十米高，如果確實是同胞，我可以通過喊叫或者扔?xùn)|西來引起他們的注意。

    于是，我再次轉(zhuǎn)身往山上走去。路上我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之前只有意識時肆意穿越樹木的習(xí)慣讓自己磕磕碰碰?；蛟S是因為太久沒有支配rou體，沒想到原來這么一具完整的有血有rou的軀體，是容易勞累和辛苦的。

    當(dāng)我抵達那幾個黑影出現(xiàn)的崖頂時，天已經(jīng)要亮了。因為站得高，我甚至可以看見天邊開始微微發(fā)白。我趴在那懸崖邊上往下看，眼睛一眨也不眨，害怕稍有疏忽就與能讓我生命再次燃起希望的人影錯過。

    可是下面依然靜悄悄的了無生機，我甚至懷疑在我下去小河邊回到rou體里時，那幾個人已經(jīng)回到下面的山洞里了。

    但我只能選擇繼續(xù)等待，就在我靜靜地趴在那里俯視下面時，我身后不遠處的林子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嚇得整個身子一縮，此刻我正趴在光禿禿的懸崖邊的石頭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供遮掩。身后突然傳來的響聲，意味著林子里應(yīng)該是有活物出現(xiàn)。如果只是普通的小動物尚且作罷，如果是人……

    我連滾帶爬地往旁邊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爬去，豎著耳朵仔細感覺著那種聲音的連貫性。果然，那邊的動靜沒有停下來，好像也沒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所以那邊樹葉的嘩嘩聲一直在響。聲音越來越近，應(yīng)該是朝我之前趴的方向行進，緊接著，我清晰地聽到重物落到地面的聲音，之后一切都歸于平靜。按照我的分析，聲音的制造者已經(jīng)到了我面前的這片石頭上，他的腳步很輕，所以我無法判斷他的方位和此刻的動靜。

    我把身體縮成一團，試圖讓自己完全窩到石頭下的角落。我害怕石頭側(cè)面會突然鉆出個人影并朝我撲過來。我暗暗琢磨了所處位置的正下方，應(yīng)該還是那條沿著懸崖蜿蜒流淌的小河。我甚至計劃著，如果向我襲擊的可疑的東西真的出現(xiàn)，我要不要再次跳入下面的小河，試試看能不能讓我的身體與意識再次分離。

    周圍還是很安靜，安靜得有點兒詭異，這讓我更加緊張。不知道躲了多久，我實在有點兒支撐不下去了。于是我咬了咬牙，往石頭側(cè)面慢慢地移動。

    一步、兩步、三步……

    我把頭微微探出，向外面懸崖頂那塊空曠地望去。只見在距離我一二十米的地方，一個黑影正趴在地上。我屏住呼吸，仔細地盯著那黑影。我可以肯定，在那兒趴著的是一個活人，正朝著身旁的草叢張望。

    人影趴在那里一動不動，似乎草叢深處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也不敢動彈，靜靜地盯著人影。

    我看得很仔細，慢慢的，我看出了一些端倪。人影身上的暗紅色很古怪，怎么說呢，借著黎明的光線，我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暗紅色好像緊身衣服一樣長在身體上，紅里透黑，讓人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那顏色與普通衣服的那種紅色完全不同，就像受傷后結(jié)痂的傷口差不多，血一般的紅，還透著血痂的黑。

    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他在尋找著什么？如果是日本人，為什么他會在破曉時分單獨出現(xiàn)在這里？會不會就是大刀劉所提到的林子里出現(xiàn)過的中國人呢？可他來到崖頂又有什么目的？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他依然紋絲不動地趴著，這樣我也就有更多時間觀察他，包括他的身高和體形。觀察得出的結(jié)果讓我更加疑惑，因為他的身高與成年男性不符，偏瘦小，更像女人或者半大的孩子。

    想到這里，我不由得朝那人的胸前望去。果然，只見那人臉朝下趴在地上，身體兩側(cè)各擠出一團軟軟的rou。我身體發(fā)熱，畢竟在這林子中的幾年里，我完全不敢想象還能看到異性，甚至在那一刻我還在后悔，后悔現(xiàn)在的意識無法出竅，不能隱形而靠近她看個究竟。

    在確定對方是女性的同時，我突然聯(lián)想到：這人影會不會就是美云？因為美云也進到這遠山來了，以我對她的了解，她那桀驁不馴的個性不可能甘于被日本人控制和利用，只要有機會就一定會逃跑。那么，我現(xiàn)在看到的這暗紅色的身影，會不會就是美云？

    所有的恐懼在瞬間都被我拋到腦后，我緩緩站起來，慢慢朝人影走去。眼看著我越來越接近她了，十米、九米、八米……

    此時，趴著的人影只要微微抬頭，就能看到我的存在。只是不遠處的草堆似乎遠比她身邊的一切都重要，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距離越來越近，我根據(jù)她視線的方向，發(fā)現(xiàn)在她正下方有一個被灌木與藤蔓遮掩的洞口。她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熟悉。在我距離她只有五六米的時候，已經(jīng)能清晰地看到她那被黑色長發(fā)覆蓋住的脖子。她的脖子并沒有和身上一樣被暗紅色覆蓋，反倒顯得異常白凈，脖子和耳朵之間還有一顆心形黑痣。

    她真的就是我日思夜想的阮美云！我欣喜若狂地向她沖過去，大聲喊道：“美云！”

    在那瞬間，我甚至覺得我的生命和我的全部我的一切都不重要。在這個讓我無數(shù)次絕望到想要放棄生命的遠山里，我早就不敢奢望能與她相遇。上蒼對我太眷顧了，竟然能與美云在這個詭異的原始森林里重逢。啊！我真是太高興了，美云，我心愛的美云！

    那趴著的人影自然聽到了我的叫喊，她迅速把頭轉(zhuǎn)過來，黑色長發(fā)幾乎遮蓋住了整個臉龐，我只能透過頭發(fā)縫隙依稀分辨出她的模樣。但是就是這依稀的一瞥，我就已經(jīng)能夠肯定：我面前的女人就是阮美云。

    就在我忘情地沖過去的同時，我腳后跟處卻似乎出現(xiàn)了異樣，像被什么給牢牢抓住了。隨即我朝前奔跑的身體直挺挺地倒下去。就在摔倒的瞬間，我不由自主地往腳后跟處望去，只見一個全身赤裸嬰兒模樣的小孩兒正趴在我身后，一只手正牢牢抓住我的腳踝，同時一雙血紅的眼睛里放出異樣光芒，讓我感覺毛骨悚然。

    此刻的美云也在瞬間飛快地爬起來，我能夠感覺到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絕對是我熟悉的、帶著關(guān)切的?？勺屛移婀值氖?，美云并沒有朝我走過來，她微微一愣，然后扭頭朝前方的山路飛快地跑去。

    剛才摔倒的時候，我的腦袋磕在地上突出的一塊石頭上，疼痛使我的意識變得模糊，我無法控制自己，閉上眼睛暈了過去。

    薛定諤之貓

    當(dāng)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天已經(jīng)亮了，新的一天即將開始。我急忙爬起來往周圍看去，只見空曠的平地上一個人影都沒有。我拍了拍腦袋，有點兒懷疑之前見到美云是不是夢境，只有那塊凸出的石頭上的血跡，證明了之前我看到的一切是真實的。

    我往前走了幾步，探頭往美云之前趴著望向的山洞看去，里面空蕩蕩的，有一堆尚未熄滅的篝火，看來這里面不久之前還有人待過。也就是說，在我趴在崖頂?shù)却旅嫔蕉纯诔霈F(xiàn)人影的同時，從這個洞口其實可以看到里面有人。

    但這些對于我似乎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什么中國人、日本人、九日研究所，什么良知全都不重要了，我要我的美云，我只要我最愛的美云，我希望她平安無事。遺憾的是，雖然美云在那個瞬間距離我如此之近，可我卻未能把握住機會，直至她再次消失。

    想到這些，我有些懊惱，邁開步子往懸崖邊緣走去，俯瞰周圍的地勢，希望能夠再次找尋到美云的身影。

    讓我失望的是，身下的遠山叢林依然死氣沉沉地安睡。我的心里頓時出現(xiàn)巨大落差，與美云重逢的喜悅和此刻的沮喪對于我而言有著天壤之別。

    我默默佇立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我昏迷前最后看到的美云消失的方向。不行！我必須去尋找她，我不能讓她獨自在遠山里生活。

    想到這里，我深深吸了口氣，抬起步子朝她消失的方向奔跑。風(fēng)在我耳邊呼呼地吹過，身上灰色戰(zhàn)俘囚服也似乎已經(jīng)干了，隨著風(fēng)胡亂地抖動著。我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找到美云。

    但是我只有大概的方向，這就是我能夠?qū)ふ颐涝屏粝碌奈ㄒ痪€索。我刻意選擇在陡峭的山崖邊緣奔跑，同時不停地在心里安慰自己：美云是因為當(dāng)時光線不甚清晰所以沒能認出我，故而選擇扭頭逃跑。所以，我現(xiàn)在自然要選周圍沒有任何遮攔物的懸崖邊緣往前跑，倘若美云躲在某個角落里，也應(yīng)該能夠看得到我。

    與此同時，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在我心底慢慢滋生，奔跑的過程中，我隱約感覺到背后似乎有雙眼睛正在緊盯著我。我連忙回頭，身后卻是空空如也，看來只是我多心而已。我繼續(xù)瘋狂地往前跑，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要追到美云。可我的前方依然一片死寂，沒有任何活物出現(xiàn)。

    跑了一段路，背后那種似乎被死盯著的感覺依然那么強烈。我再次扭過頭去，腳步卻沒有因此停下，可惜還是什么都沒有。

    我努力甩甩頭，將所有異樣的感覺拋諸腦后。就那么奔跑了將近有一個多小時，已經(jīng)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知道具體跑了有多遠，也不知道美云此刻身在何處，我是否還能夠?qū)ふ业玫剿＝K于，一條深溝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這才停住奔跑的腳步。

    此時我的右邊是懸崖，左邊是黑壓壓的樹林，深溝前方是更高聳陡峭的山壁。深溝下方黑乎乎的，無法看清下面到底有什么。我愣在那里，面前的深溝意味著前方已是終點。失望之余，我仔細地四處觀察，希望能夠找到和美云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

    終于，在前方不遠處的樹枝上，一縷黑色的細長如頭發(fā)的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根據(jù)顏色和長度判斷，與之前我看到的美云的頭發(fā)有些相似。我長長吸了口氣，低頭往深淵望去。大山中的裂縫并不是很寬，如果用雙手撐開抵著兩邊慢慢往下移動，應(yīng)該是可以下去的。我有些猶豫，下面的深淵黑黢黢的，下去之后會遇見什么，我無從知曉。

    我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氣往下跳。就在我往下跳的同時，之前身后被人緊盯的異樣的感覺更為強烈。我用最快的速度扭頭往身后望去，依然沒有任何人影?？山酉聛硭吹降囊磺凶阋宰屛冶罎?，就在我身體往下落的同時，我瞅見了腳下，也就是我右手邊懸崖的正下方不遠處，真有四個人影正在死死地盯著我。而且其中一個人竟然那么熟悉——就是三年前帶我逃出遠山戰(zhàn)俘營的鄭大兵！

    此刻我已經(jīng)進入了深淵中，我強壓著內(nèi)心的巨大震撼，雙手伸開，撐著左右兩旁的山壁。我的思維非?；靵y，甚至有種想要往上爬，仔細查看崖底那幾個人影中酷似鄭大兵的人的沖動。只是我不敢面對他，一旦面對他，隱藏在內(nèi)心的恥辱感就會加倍浮出。

    不！我不能上去。就算鄭大兵會原諒我，能接納我一起抗日，我也不能上去。因為我現(xiàn)在的目標是美云。對我而言，所有的一切和美云比較起來，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