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我在陡峭的崖壁邊停下了步子,轉(zhuǎn)過身來。鄭大兵和大刀劉見我再稍微動一下就會摔下懸崖,便不再往前撲,只是瞪大著眼睛盯著我。鄭大兵惡狠狠地看著我,說道:“曹正,你把你剛才說的話再重復(fù)一遍。” 我那一刻已經(jīng)完全蒙了,退一步是懸崖,前面是已經(jīng)因為我說漏嘴而知道我漢jian身份的兩個憤怒的男人。我吸了一口氣,努力想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跟鄭大兵和大刀劉解釋清楚。但我還是控制不住地結(jié)巴著:“兵……兵哥,我、我沒得選擇,我……我的女人在他們……他們手上?!?/br> 鄭大兵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你就選擇當(dāng)漢jian?害死五個兄弟的性命?” “沒有!”我大聲反駁,“他們……他們五個人中間還有內(nèi)jian!兵哥,他們中間真的還有一個內(nèi)jian!” 大刀劉卻沉聲說道:“大兵,這就是你說的最信得過的讀書人?和他還說個屁!捏死他!”說完大刀劉惡狠狠地朝我走了過來。 我嚇得往后退了幾步,隨即腳下一滑,摔下了懸崖。 在我整個身子面朝天空往下墜落的那一刻,反而有種前所未有的釋然,我終于解脫了。豆大的雨點拍打在我臉上,鉆進我的眼睛,緊接著從我眼眶里往雙鬢流去。我墜落在半空中,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傷。烏云密布的天空,像是一塊巨大的畫布,畫布上,美云那淡淡的笑容,那清秀的臉龐,那不屈的眼神……一切都那么地清晰。 美云,永別了!我閉上了眼睛,等待著與這個世界最后訣別的一刻。 身體摔在地上的感覺很明顯,巨大的疼痛迅速通過神經(jīng)傳遞到我的大腦。同時,大腦做出的條件反射卻是整個人在摔落的瞬間往上狠狠地一彈,這一個彈跳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只有一尺深的水里,整個人不知道為何居然好好地站立著,所有的疼痛也在那一瞬間全部消失了。 我趕緊抬頭往懸崖頂望去,只見鄭大兵和大刀劉正探頭望著我。讓我覺得有點兒意外的是:他們并沒有因為我仍然活著站在水里而覺得奇怪和驚訝,僅僅只是互相對視了一眼,搖了搖頭,然后扭頭走了。相反,我更為疑惑,畢竟我從那么高的懸崖下摔下來,居然還能毫發(fā)無損地站在水里,這太不可思議了。難道他們沒看到我?可是,這不可能啊,我周邊無任何遮掩之物,他們應(yīng)該一眼就能看見我。 又或者,他們看見的我已經(jīng)死了?不知道為什么,我腦海里突然產(chǎn)生了這個念頭,劉德壯五人摔下懸崖的時候,我也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尸體,難道……我低頭看向腳下,而這一眼,足以讓我魂飛魄散:只見在鋪滿鵝卵石的一條淺淺的小河里,我的身體面朝上仰臥著。我的其中一個眼珠,因為摔下來后重重撞擊的緣故,已經(jīng)從眼眶里掉了出來,由一根細長的肌rou或者筋絡(luò)連著,浮在水面上。 我頓時蒙了。我當(dāng)時的念頭是:我真的已經(jīng)死了,我的魂魄已經(jīng)離開了rou體,即將要去到天堂,或者地獄。此刻若不是殘存的意識在看護自己的尸身,便是我這一生可悲可憐的魂魄在游蕩。 不行,我不能死!這一切,應(yīng)該是我在那瞬間產(chǎn)生的幻覺。 強烈的求生欲望促使我趕緊朝著腳下自己的血rou模糊的身體靠了下去。讓我更加震驚的是:這一靠居然真的有了對那具身體支配的能力,緊跟著巨大的疼痛感傳遞到了我正在思維的大腦。 我再次彈起身來。能夠讓我確認剛才的動作是確實回到過自己rou體的正是我那血rou模糊的身體。因為它剛才竟然微微抬起了身,隨后如木頭般再次向后倒下去。 我蹲在自己的身體旁邊,完全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以前在德國的時候聽一個教授講過一堂關(guān)于靈魂與rou體的課程,其中便提過一個簡單的實驗:將一個瀕死之人放在秤上,在他斷氣的瞬間,可以看到秤明顯輕了幾十克。這個教授由此得出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這個人在死后,確實是有虛無的看不到的東西離開了人的rou體,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靈魂。 那么,我現(xiàn)在蹲在這里,能夠感覺到自己是確實存在,卻又無法支配rou體,難道說,我現(xiàn)在就是重量只有幾十克的靈魂嗎? 我雙腿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而這抖動卻讓我更加奇怪。我已經(jīng)沒有了rou體,為什么我還能感覺到自己雙腿在抖動呢?甚至,雙腿正在抖動的位置,是無形的、透明的。因為真實世界里的我的雙腿,是正泡在河水里的。 之后我?guī)状螄L試著去支配我的身體,得到的結(jié)果是:我的意識能夠和身體結(jié)合,甚至能夠動彈。但每一次嘗試均以失敗告終,由于無法承受巨大的疼痛,到最后,我只能選擇放棄。我坐在緩緩流淌的小河邊,望著自己的身體發(fā)呆,試圖尋找到一些能夠解釋這一切的線索。 很快,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現(xiàn)象,我泡在水里的身體有點不對勁兒。我的嘴角與鼻孔滲出的血絲,甚至包括我那已經(jīng)離開身體的左眼眼珠,居然紋絲不動。之所以這么說,原因在于,天空的雨雖然小了很多,但落在小河里還是能激起漣漪的。再加上河水在不停流動,我的血絲應(yīng)該會順著向下游流去,也包括我的那顆被筋連著的眼珠,應(yīng)該是會晃動的??墒?,它們居然完全沒有動彈,仿佛固定在河水里面一般。就像一具被放在琥珀里的小蟲的尸體,是完全固化的,不會因為外界的因素而動彈。 我再次站起來,走向自己的身體。我決定再次嘗試對于身體的支配,我要在巨大的痛楚把我的意識彈開之前,把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移動一下,以此來證明我確實是有cao控這具軀殼的能力。 然后,我成功地證明了這一設(shè)想,當(dāng)我被再次彈出身體后,我的其中一只手已經(jīng)放在了胸口上。這只被我放到胸口的手,也紋絲不動。也就是說,我并沒有死,只是我的意識離開了rou體,我依然能夠回到自己的身體,并且能夠支配行動。就如相對論里提到的平行世界,我就在平行世界里兩個不同空間的重合處,可以隨意進出。 第四章 曹正:琥珀rou體 我坐在河邊繼續(xù)望著自己的rou體發(fā)呆。奇怪的是,我能夠感覺自己是坐著的,但是卻看不見身體,就像是虛無的。我像個無助的孩子般,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能夠繼續(xù)守護這個依然能夠支配的身體。 身后樹林里傳來的槍炮聲把我拉回到現(xiàn)實中。我站起來往那片樹林望去,只見里面依稀有人影晃動。我猜測著,會不會是坂田帶領(lǐng)的追捕隊伍呢?如果真是他們,坂田會不會動惻隱之心,把我的身體帶回戰(zhàn)俘營,然后幫我恢復(fù)正常呢?一旦我回到身體里,那么我就能夠出聲求救,讓他知道我還沒死。那么,我現(xiàn)在這具靜止不動的身體,是否只是進入了短暫的休克?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休克狀態(tài)下,活躍的腦細胞和正常人一樣在做夢,或者說能夠繼續(xù)運行呢? 想到這里,我連忙朝樹林里跑去,甚至忘記了我現(xiàn)在的身體是虛無的,任何人也無法知道我的存在。我非常希望會出現(xiàn)一根救命稻草,指望著出現(xiàn)幾個能幫我的日本人。 開始我還一邊跑,一邊躲著面前的樹木。慢慢的,我發(fā)現(xiàn)樹木居然都擋不住我,我的身體能直接在樹木間穿過去。但這一路上我的思維卻沒停過,我想為自己現(xiàn)在的這種狀態(tài)找個合理的解釋。隨后我又發(fā)現(xiàn),凡是有機物都不能擋住我,包括有生命的樹木和腳下的草,甚至還有一只攔在腳邊的倉鼠;但我卻可以結(jié)實地踩在土地上,而一塊攔在我面前的巨大石頭也差點兒把我絆倒。 終于,我面前出現(xiàn)了三個慌張的人影,正朝著我拼命奔跑過來。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皇協(xié)軍軍官,我很快認出他就是遠山戰(zhàn)俘營皇協(xié)軍的連長楊建長官,一個平日里時常掛著滿不在乎表情的東北漢子;他身后那兩人應(yīng)該是戰(zhàn)俘營里的皇協(xié)軍士兵,一高一矮,也是慌亂地跑著。而在他們身后傳來日語的叫喊聲,難道日本人也在抓捕他們? 由不得多想,我連忙張開嘴,對著他們?nèi)齻€大聲喊道:“救救我!救救我!我是逃跑的戰(zhàn)俘曹正!”但我的叫喊聲似乎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那三個人好像看不見我的存在,也聽不見我的聲音,而是直沖著我所站的位置迎面跑來。 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幾步,這時楊建已經(jīng)沖到我的面前,瞬間從我的身體中穿過,向我身后繼續(xù)跑去。我更加惶恐,一邊扭頭追他們,一邊繼續(xù)地喊:“能看到我嗎?能看到我嗎?我是曹正!” 我的喊話依然無法讓他們聽到,只見他們?nèi)伺艿揭粋€積滿臟水的水坑前,楊建指著那個水洼,對另外兩個士兵道:“你倆去里面好好趴著!” 那兩個士兵遲疑了一下,還是趴了進去。楊建抹了一把臉,抬起手里的槍,對著身后鬼子兵的方向開了兩槍,吼道:“小鬼子,我cao你們祖宗十八代!” 吼完之后,楊建換了個方向繼續(xù)跑去。遠處追趕而來的那些鬼子兵們也被吸引,朝著他跑的方向追了過去。 我并沒有跟著楊建跑,而是站在水坑旁邊,朝著趴在坑里的那兩名士兵喊了幾聲。直到我發(fā)現(xiàn)他們徹底聽不到我的說話聲時,這才完全絕望。那兩個士兵趴了一會兒,見追趕他們的鬼子兵跑遠了,這才探頭探腦地爬出來。其中高個子對矮個子說:“刁厲害,我們朝這邊跑吧,看能不能活著出去?!?/br> 被叫做刁厲害的那矮個子點點頭,說:“那楊長官怎么辦?” 高個子朝楊建跑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嘆口氣說:“楊兄弟是想用他的命救我們!先跑吧,看以后有沒有機會跟他會合?!闭f完兩人站起來,又朝著我身體的方向走去。 我有了一點點欣喜,畢竟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完全無助,只要有一絲能夠獲救的跡象,都會讓我感到很興奮,于是我跟著他們朝前跑去。 很快他們就跑到了那條小河邊,而從身后楊建逃跑的方向傳來一聲巨響,那是炮彈發(fā)射的聲音,震得我們?nèi)硕紘樍艘惶?。他們兩個停下腳步,表情沉重地看著那邊,高個子喃喃地道:“楊兄弟看來是完了?!?/br> 矮個子抹了抹臉,“唉”了一聲,兩人繼續(xù)朝著小河邊走去。 我的rou體仍然還在河里躺著,他倆離我的rou體越來越近,我忍不住又對他們喊道:“看得到我嗎?水里面那個尸體就是我??!” 讓我不可思議的是,他們似乎完全看不到我在水里的rou體,盡管它就淺淺地躺在他們腳邊的水坑里,甚至我那顆離開眼睛的眼珠,也還在水面上漂著。 我上躥下跳地喊著,可他倆依然無動于衷,無視我那近在咫尺的rou體。然后他倆在我身體前蹲下來,把手里的槍放在地上,伸手捧起面前的水拍打臉部??磥砦业纳眢w在他們眼里依然是虛無的,他們甚至用手掌在我頭部穿過,也完全感覺不到我身體的存在。 我嚇壞了,害怕他們的手會破壞我那具如琥珀中小蟲般脆弱的rou體。我咬咬牙,猛地撲向我的rou體,就在那一瞬間,我再次支配了我的rou體,隨后我猛跳起來。 面前的兩個士兵這才看到我的存在,嚇得一屁股向后坐倒。那矮個子指著我喊道:“這是曹正……跑了的那個曹正!” 而另外那高個子嚇蒙了,全身哆嗦起來,慌忙地伸手就抓放在旁邊的長槍。 我意識到這高個子是要拿槍對付我,而我手里那柄石頭刀還在。我下意識大吼一聲,舉起手里的石頭刀,對著高個子跳過去,石頭刀狠狠插進高個子的脖子里。 那矮個子士兵似乎被嚇壞了,在地上往后爬了幾步,連槍都不敢撿了,扭頭就往身后的山林中跑去,嘴里亂叫著:“別殺我!曹正!別殺我!”他邊喊著,邊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我傻愣愣地站在那兒,身體里巨大的痛楚似乎都無關(guān)緊要了。再次和自己的rou體重合,并完成了剛才那些動作,讓我有一種異樣的興奮。 我抬起手,把落在臉頰上的那顆眼珠嘗試往眼窩里塞進去,撕裂般的疼痛在這一刻達到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