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蕭源見她也笑,更高興了:“就是嘛,做出些斯斯文文的樣子做甚?該收拾的都得收拾,一個也別放過,這才不憋屈?!?/br> 朱沅不答話,蕭源自作主張道:“我到這燕京,半個人也看不順眼,你還是頭一個讓我看得順眼的,就認你做個朋友了。” 孤男寡女大半夜的交朋友? 朱沅是上一世受了墮落的洗禮方才行事不羈,這蕭源倒真是個天生的浪|蕩胚子。 但是他的言行舉止雖不合理,卻奇異的不引人厭惡。 他笑嘻嘻的:“我旁的沒有,身手尚可,你若有事需要相助,只管從這邊扔束花兒過墻,我便知道了。” 朱沅不置可否,蕭源也不多說,轉身走到墻下,手腳并用,十分靈巧的攀上了墻頭,翻了過去,比之壁虎也不遑多讓。 第二日朱沅讓含素去打聽慈安堂龍氏的時候,順便也打聽了蕭源。畢竟有這么個隨時能翻墻的男子比鄰而居,對他一無所知是不行的。 這龍氏便是朱沅上一世身邊的婆子龍婆。 龍婆也是個命苦的。原本是龍?zhí)t(yī)的女兒,自小習得醫(yī)術,不料十八年前,嘉新六年時,宮中孝仁皇后服安胎藥致一尸兩命,圣上大怒,追查起來牽連無數。 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大半死的死,罰的罰,龍?zhí)t(yī)被推出斬首,子女被沒入賤藉。 龍婆當時流落到麟王叔府上做婢女。麟王叔不喜政事,專愛煉丹問道,當時有一道人名喚康松的頗得麟王叔看重。 承康三年的時候麟王叔因故將龍婆賜予康松做侍妾。 康松后頭走南闖北,龍婆跟著他輾轉奔波,常被迫試丹。 到了承康八年的時候,康松因常年在慈安堂取藥材,又厭棄了龍婆,便將龍婆送到慈安堂抵了藥資。 慈安堂的廖東家因見她有幾分顏色,便將她收作二房。 不想廖東家的大房夫人因此妒恨,每日對龍婆非打即罵,非但命她似女伙計一般到堂前替人抓藥,洗衣做飯劈柴等活計都有意讓她一人去做,很是折磨了幾年,到末了還將她賣到方家為仆。 因龍婆在府中沒得人脈,又似個鋸嘴葫蘆般不得趣,最后被派到朱沅院子當差。兩人相處時長,朱沅才逐漸了解龍婆的過往,憐惜她命運多舛。龍婆后頭更視朱沅為半個女兒,將自身醫(yī)術傾囊相授。 如今雖不到前世朱沅與龍婆相識的時機,便是此時就兩人見面,龍婆對朱沅只怕也是不信與防備。但朱沅今生絕不再嫁入方家,且她又憐惜龍婆,希望讓龍婆少受幾年的苦,那怕是不得龍婆交心也無妨了,便決意讓含素去打聽,以便趁機將龍婆買回。 第二日含素回來,只說打聽到慈安堂確實有個龍氏,但卻未見著面。反是蕭源的事極好打聽,遇著隔壁蕭家出門買菜的婆子,隨便寒暄幾句,對方便如竹筒倒豆一般說了出來。 原來蕭五官還未入仕之時娶過一位妻子,乃是老家繁陽的一個武教頭之女楊氏,也是楊氏福薄,生下蕭源沒兩年便去了。蕭五官彼時入京趕考,一個男子總不好帶著個嬰孩出門,偏自家父母雙亡無處托付,只好把蕭源托付給了岳母、岳丈。待到他一朝考中,又有人給他牽了線,娶了左拾遺姚家的庶女。初時還要接了蕭源過來,后頭蕭源的外祖母不舍得他來,怕他委屈,此事也就作罷。 直到前年蕭源的外祖母去世,他在外家與幾個表兄弟又鬧得不快,今年這才被送到燕京來的。 因著自小養(yǎng)在武夫之家,書念得不怎么樣,拳腳倒是歷害,一來便將繼母所出的弟弟揍了一頓。蕭五官待要命人按住他打板子,豈料一伙子家仆全都碰不到蕭源的衣角。 這大少爺脾氣古怪,一事不如意就要發(fā)作,又沒人治得住他,愈發(fā)縱得他無法無天的了。蕭家上下沒有不怕他的,原先繼室姚氏還要拿捏他,如今多看他一眼都頭疼。 含素說得嘖嘖稱奇:“這婆子一頭說,一頭還要往背后看看,生怕被這大少爺聽了去呢?!?/br> 朱沅聽了也忍不住笑,聽人說起,倒像這蕭源是個性情乖張的暴炭,可昨夜見他,他分明眼光毒辣,乖張中無失聰慧。 第8章 一陣初夏微風吹過,吹散了云,吹熱了天。 雀環(huán)拿著濕帕子伸到朱沅額角幫她拭汗:“大姑娘且歇一歇。白路家的送了罐酸梅湯來,姑娘先喝一碗?!?/br> 朱沅聞言當真擱下筆來,覺著有些悶,指著窗子對雀環(huán)道:“架高些?!?/br> 雀環(huán)依言將窗子支得高了些。 這扇窗子正對著中庭,當中幾株西府海棠開得正艷,隔著粉艷花影,隱約可見右手上房和對面東廂房。 早兩日便有人下帖子給朱泖,說是貓兒胡同鴻臚寺功曹郭家的三姑娘今兒生辰,家中長輩疼愛,讓請些手帕交來家中吃桌筵席,又請了戲班子來家唱戲。 朱泖愿意討人喜歡的時候,誰都覺著她活潑可愛,是以她短短數月,有了不少手帕交。 柳氏頗為奇怪,人家怎地只請了meimei不請jiejie? 朱沅卻是心知肚明——朱泖定是不遺余力的弱化她的存在,說她喜靜、身子不適、夜里沒歇好諸如此類,次次如此,時日長了,大家也都忽視朱沅這個人了。 朱沅倒不在乎這個,這些姑娘們就算jiejiemeimei叫得再親熱,又有什么用呢? 前世她在方家困著出不來,也沒有半個人遞了帖子要見她一面的。 正想著,就見朱泖收拾齊整,領著兩個婢女畫綺、鳳歌一道出來,嚴m(xù)ama也跟在后頭。 在老家時姐妹兩個屋里各只得一個婢女,卻另外還有個mama。 這回上京,看著她們年紀也大了,就讓留在老家好生養(yǎng)著了。一同上京的家仆里,年紀大些鎮(zhèn)得住場的就只得嚴m(xù)ama了,姑娘們出門必是要她跟著的。 朱沅目送著朱泖一眾出了垂花門,順手接過雀環(huán)遞過來的白瓷小圓碗,低頭喝了口酸梅湯。 再抬眼看時,卻見柳氏牽著沉哥兒走到了海棠樹下玩耍。 朱家家小,柳氏與幾個兒女之間十分親近,就算有乳娘,柳氏也是親自換過尿布,親自領著玩耍的。不像世家大族,子女見了母親都恭恭敬敬,透著股疏離。 朱沅看見沉哥兒踮著腳要去摘花,不禁好笑他的自不量力。 卻見樹后轉出來個人影來,討好的道:“沉哥兒可夠不著呢,賤妾來給哥兒摘一枝?!?/br> 原來這人是賈氏,想來先前她就跟在柳氏身后的,只是被樹擋住了身形,她說著抬起手,摘了一枝花朵團簇的海棠枝下來,遞到沉哥兒手邊。 沉哥兒年幼,不懂什么,咧著嘴笑,高高興興的伸手接了。 柳氏怕掃了沉哥兒的興,欲言又止。 賈氏便將身后的灃哥兒拉出來:“哥兒兩個年紀相當,正好一處玩耍?!?/br> 一面說一面祈求的望著柳氏。 柳氏還沒說話,賈氏又哭上了:“夫人不喜賤妾是應當的,賤妾也不是故意要討夫人的嫌,實是無奈。人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賤妾不比夫人命好,生來注定是個官太太。賤妾苦命嫁了個無賴,在外頭吃喝嫖賭,在家里非打即罵,后頭遇見老爺,更是將賤妾當成豬狗一般賣了。賤妾身不由己,似無根浮萍飄到此處,并非有意與夫人作對。不過賤妾起誓,往后絕不敢與夫人添亂,就當自己是個擺設。只求灃哥兒能與沉哥兒一道玩耍,大了得沉哥兒提攜一二,賤妾即刻死了也甘心?!?/br> 朱沅心中冷笑:好你個賈氏,明明是你與我父親勾搭在先,再攛掇劉利興賣妻在后,此刻倒成了身不由己! 但柳氏聽了卻沉默不語。 有一種女人,專愛踩低其他女人。 另有一種女人,卻愛感同身受,憐惜其他女人。 柳氏就是后一種了,嘴上利害不讓人,實際上心底是最軟和不過的。 朱沅看著不好,心道不能讓這賈氏這么糊弄過去,時長日久,只怕她真能在柳氏面前立住腳跟,到時她要有些什么動作也容易,實在不異于引狼入室。這種事就該防微杜漸,絕不能容忍半點。 當即離開窗前,甩了簾子走了出去,一邊笑道:“賈姨娘這一番話,聽得好生可憐,只是言行不符呢?!?/br> 柳氏一怔,回頭望來。 賈氏心道不好,卻又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大姑娘說的什么話,賤妾竟是聽不明白。”一面拿帕子按眼角,一邊躲避朱沅的目光。 “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我娘教我,看一個人,不要看她能不能說出朵花兒來,要看她能不能真心實意的做一件事兒。賈姨娘嘴上說得身不由己,前幾日跪在我朱家門前,可不是旁人押著來的罷?” 柳氏一凜,目光銳利起來。 朱沅繼續(xù)道:“對著我爹爹千嬌百媚的,拉著他不讓到上房來;待我爹上了官署,又當著我娘凄風苦雨的自訴身世,竟是要兩邊討好,便宜都得盡呢。天下那有這么好的事?” 賈氏被她堵得臉色發(fā)白,柳氏臉上神情也不好看。 朱沅又彎下腰去伸手向沉哥兒要花:“這一枝先給了大jiejie好不好?” 沉哥兒笑嘻嘻的遞到她手中,朱沅又摸了摸他的頭:“往后旁人給的東西,娘親和大jiejie沒許你收下,可不能要,便是沒毒,咱們也不能學得眼皮子太淺了。若有旁人想領你出去玩耍,娘親和大jiejie沒應承,也萬萬不可去。否則沉哥兒若是走丟了,咱們家吃的玩的,可就全是灃哥兒的啦?!?/br> 沉哥兒聽得張大了嘴:“不行!吃的玩的,全是沉哥兒的!” 過了一會,又問:“什么是眼皮子太淺呀?” 朱沅不動聲色的將花扔在地上,一把抱起了沉哥兒,臉上對著他笑,腳下卻將那花枝碾成了泥,輕聲細語道:“什么東西都要,就是眼皮子淺?!?/br> 她抱著沉哥兒往自己屋里走去,一邊回答沉哥兒的打破砂鍋問到底,一邊哄他:“jiejie屋里有新鮮玩意兒呢?!?/br> 柳氏聽得臉色鐵青,沉哥兒是她艱難得來的兒子,若是先前她還有些心軟,事關兒子,心也硬起來了。 賈氏一看不好:“夫人,大姑娘冤枉賤妾啊,賤妾絕沒有對沉哥兒不軌的心思,要有一星半點,天打雷劈??!” 但柳氏已抱著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的想法了,此刻便淡淡的吩咐道:“好了,賈姨娘往后無事不要往中庭來,就呆在屋子里,要想走動,后罩房前的小跨院盡可以散步?!?/br> 朱沅聞言微微一笑,回頭直直的盯著賈氏,看得她眼中一絲不甘也不敢露出來。 過了幾日含素終于照著朱沅的吩咐見著了龍婆,回來稟報朱沅:“大姑娘,人是見著了,半句話也說不上。廖東家的正頭娘子在一旁盯著,這龍氏埋著頭只顧抓藥,喝口水的功夫也沒得?!?/br> 朱沅想了一陣,寫了兩張紙給含素,一張是方子,一張卻是封信:“你讓她照著這方子抓藥。這張信紙放在方子下頭。” 含素依言行事,回來便道:“這龍氏見著這方子,人都僵直了,當時就落了淚,好容易才唬弄過去,立即借著轉身將下頭這信紙給藏到袖子里頭了?!?/br> 朱沅便吩咐她再去:“我同她在信上約好了的,你若見著她穿身藍色的衣裙,便是愿意讓我去贖了?!?/br> 龍婆又怎會不愿意? 到了第三日,朱沅便特意打扮得十分隆重,稟報了柳氏,只說自己要去曹家。 她是記得自己前世與曹家二姑娘走得近些,后頭這曹家二姑娘比朱沅還先出嫁,遠遠的去了懷寧,是以后頭怨誰薄情也怨不到她頭上。 朱沅此時拿了她做筏,柳氏也沒起疑,只是道:“嚴m(xù)ama卻是隨你meimei出去了,你身邊沒個老成些的人跟著如何能行?” 朱沅笑道:“不妨事,不如叫白路家的跟著也成?!?/br> 白路家的是個潑辣貨,柳氏一想也笑:“有她吃不了虧?!?/br> 朱沅便教人抬了轎子,往慈安堂去了。 慈安堂在燕京算不得最好的藥鋪。最好的是許記、寶記、康隆堂這三家,這三家不但藥材品質好,請的坐堂大夫醫(yī)術也高。 但燕京人多,慈安堂中人來人往的,也是十分熱鬧。 朱沅以帽兜住頭,在從人的簇擁下步入慈安堂。 廖東家的正頭娘子王氏一見進來的這群人,當中一位年輕姑娘以一件湖色的連帽薄披風罩住,邊緣上繡著寸寬的花邊,瞧著被人簇擁的樣子,就不是平頭百姓。連忙涎著臉迎了上去:“姑娘可是要抓藥?”說著扇了自己一巴掌:“姑娘瞧著就氣色紅潤,那用得著藥?” 這也是睜眼瞎話,朱沅半張臉都沒露出來呢。 王氏卻自得其樂:“可是要選些老參、鹿茸孝敬長輩?不是民婦夸口,咱們這慈安堂的老參、鹿茸最是正宗。再有年輕姑娘們愛的玉骨香肌丸,服了皮白細嫩,呼出來的氣兒都是香的。大熱天就要來了,順道也買一罐秘制清暑茶最應季?!?/br> 朱沅側著身子不答話,白路家的早得了朱沅吩咐,此時笑著上前去:“東家娘子,咱們今兒來,不是要買藥?!?/br> 王氏沉了臉,又畢竟不敢翻臉:“不買藥來做甚?” 白路家的一挑眉:“是要買了東家娘子去?!?/br> 王氏唬了一跳,見白路家的一臉玩笑,于是也陪著臉笑起來:“貴人拿民婦消遣呢。民婦一把年紀,貴人真要買,沒得蝕了本。” 白路家的拿著手帕甩了甩,兩人這一通玩笑,便也好開口了:“老jiejie,可不是消遣。我家姑娘最近想尋個懂些醫(yī)藥的仆婦跟在身邊?!?/br> 白路家的眼神一瞟,王氏便自以為得了暗示:是了,這姑娘瞧著年紀要出嫁了,只她嫁的怕也不是平頭百姓家。那些大戶人家,陰私的事兒多,想是要找個懂些醫(yī)藥的婦人一道陪嫁過去。王氏便瞟了朱沅,輕聲嘀咕:“怎地由著她自己出來張羅,卻不讓家中長輩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