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jié)
百余年后的今天,他依然穩(wěn)坐履天圣壇,守著妖獸群中人族最后的南方孤城。 人道圣者的眼神落在霧靄籠罩的石鏡上,寧靜深遠(yuǎn)一如往昔:“太清總說我修行時日太短,是以不敵其余圣者,可我百年得道,自然也可再花百年超過你們所有人。我不懼年逾十萬的公孫魘花,不懼背后捅刀的邙繹,不懼行事詭秘的圣天香,亦不懼殺圣滅門的你?!?/br> “太清,若說登臨圣位之前我尚有猶疑,那么登臨圣位之后……我就已經(jīng)沒什么好畏懼的了?!?/br> ——圣人不沾因果,公孫魘花玩的把戲?qū)嵲诳尚ΑT了,你不動手,那本座就讓榮道子斬殺胡寒眉。 人道圣者一動不動地坐在案前,可是那點霧靄沒有半分散去的跡象。 現(xiàn)在人道大軍被黃泉所率領(lǐng)的魔軍牽制,連嫡傳首座都生死不知,可是他沒法跟鬼道圣者一樣親自出手相助。因為風(fēng)中已經(jīng)傳來血的訊息,妖族的味道越來越濃了。相比起作為人道根基鏡國,顯然東海那邊的事情要更緩一步。 妖獸長號之聲此起彼伏,越發(fā)臨近,履天圣壇光輝愈盛,可是人道圣者始終平靜地坐在原地。 皓月漸漸升于中天。 履天圣壇上有光芒拔地而起,這些光芒凝聚成束,照破黑夜,構(gòu)造出虛假的黎明。 這時候他面前的那柱香已經(jīng)燃了一半了,石鏡毫無動靜。人道圣者握緊了手里的茶盞,微微閉目,又一次朝著石鏡舉杯執(zhí)禮。他道:“太清,我最后求見你這一次?!?/br> ——你若不在履天圣壇之上,公孫魘花便隨時有可能踏平大鏡。所以坐著別動,本座自會化身來鎮(zhèn)離宮。 石鏡之上靜悄悄的,空蕩蕩的,白茫茫的,沒有一絲生氣。 人道圣者看了一會兒鏡子,又看了一眼是剩下小半截的香,默然放下了手中茶盞。若是在這三炷香燃盡之前還不能與太清聯(lián)系上,那這次作法就算失敗了。之前初燃檀香、奉上清茶之時,石鏡上清晰地出現(xiàn)了北海之冥的云臺霧樓,可是后來又迅速被霧靄遮蔽,多半是太清在施展神通干涉。 太清不愿意見他。 人道圣者還是默然,其實見了也沒什么用。 現(xiàn)在他讓出離宮,太清知會他的意思,于是也讓出別館,天宮重臨可以說是大局已定。天宮中有著十萬年前的神明,而如今的修道界已經(jīng)容不下這么多修行者了,天道給的這條路實在是太窄,所以要爭,要斗,要搏命。 太清是為了仙道道統(tǒng)而登臨圣位的,他也只能為仙道舍命相博。 這次與往常那些道統(tǒng)之爭都不同,這是動真格的,是要殺圣要滅門的。太清在每一次人道面臨大轉(zhuǎn)折的時候都暗中幫助過人道圣者,唯獨這一次不行。當(dāng)世的六位圣者,每一個都站在彼此的對立面。 “罷了?!?/br> 人道圣者起身,繁復(fù)的祭袍拖曳在地,但是不染半分塵埃,就跟他本身一樣,行走紅塵卻不沾因果。 天邊的皓月正居中天,履天圣壇升入空中恰好與之相重,人道圣者背后月光輝煌,夜色沉寂。他銀發(fā)勝于霜雪,面容尚還年輕,眉眼間都染上了月色的柔和,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像是垂憫蒼生的圣人。 月下傳來一聲溫柔可親的低笑,野獸輕盈的腳步踏入圣壇。 一只小山般大小的白牛從空中落下,它背上馱著一個消瘦蒼白的黑裙女人。這白牛一看就來歷不凡,它全身純白,沒有一絲雜色,雙目溫潤清澈,頗具靈性。尾如蛇狀,背生雙翼,這外形如白牛一般的坐騎正是傳說中以血rou侍奉妖道圣者的鯥族。 而它背上的,毫無疑問就是妖道圣者公孫魘花了。 公孫魘花看起來比剛剛醒來時還要虛弱,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黑色長裙貼著身子晃蕩,將她的肌膚襯得越發(fā)蒼白。她的鬢角泛著白,黑發(fā)中夾著銀絲,眼角有些細(xì)紋,這么倚在白牛背后顯得分外無力。 但是她依然很美,紅唇如血,生機(jī)煥發(fā)。 “鏡離……”妖道圣者撐著白牛的身子坐起來,這么看上去她似乎頗有些不支,連說話都透著點吃力。她看著起身相迎的人道圣者溫柔淺笑:“這代弟子中就屬汝最出眾,若是在百余年前,讓吾對著晚輩出手,說什么也是拉不下臉的?!?/br> 人道圣者神色漠然,他平淡地答道:“同居圣位,太清也不敢妄稱我的長輩,不知公孫道友這是何意?” 妖道圣者就跟沒聽見他的話似的,自顧自往下說了去,她聲音低柔,仍帶著一種對晚輩的包容之感:“可惜了,這不是個珍愛天資縱橫之輩的時代。它來得太快,來得太急,年輕的尚未成長起來,年老的卻即將辭世?!?/br> 人道圣者原以為她是在端前輩架子,先在氣勢上壓他一頭,可是這番話聽來卻始終有種深深的無奈。他平視著妖道圣者,目光沉穩(wěn),靜默地等她下文。 妖道圣者咳嗽了幾聲,緩了一會兒才抬頭朝他歉然一笑:“失禮了……” 她話沒說完就又咳嗽起來,人道圣者微微垂眸,不再直視她,再看下去多少有點冒犯的意思了。 妖道圣者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咳著,白牛不安地踱步,轉(zhuǎn)了幾圈她才停下。她咳完之后聲音有些沙啞,但依舊溫柔容忍,她說:“吾等早晚都會隕落。果實熟透了,剩下最后那點價值就是散播種子了,所以對于死亡,吾等是不懼的。鏡離,圣人都是這樣,活在這個圣位上,全身心地想著怎么死?!?/br> 她的話很散碎,人道圣者一時間沒能聽出什么玄機(jī),也許她只是老了,想找個人多說說那些壓抑了十萬年的話而已。 “我不能死?!比说朗フ咭羯晾?,他干脆地反駁了妖道圣者的話,“人道是不一樣的,人族太脆弱了,若是圣人不在,只會淪為他道附庸?!?/br> 就好比無妄魔境里面的人族,在無妄魔境徹底封閉的十萬年間,他們被魔道飼養(yǎng),用忘川與記川水無數(shù)次地試煉。若是經(jīng)歷了忘川記川的洗禮還保持心有靈明,那么就會被選入魔道宗門成為弟子。待這些弟子成長為魔修后,生命的本質(zhì)就發(fā)生了變化,他們會以一樣的方式來對待自己曾經(jīng)的同胞。 對于無妄魔境的魔道而言,人族只是和福地洞天、天地靈氣一樣的資源。 這還算是好的,要是落入十萬大山的手中,只怕會變成食材罷。 這番話說得太直白,妖道圣者有些忍俊不禁:“這些事總歸由不得自己。” 她想了想,細(xì)細(xì)回憶了一番,然后對人道圣者說道:“人族之盛早已不不復(fù)往昔。正是因為天地失序,大道有暇,才有人族崛起,才有巫道獲天啟。” 妖道圣者活得比如今的任何一位圣者都久,她是真正經(jīng)歷過神魔時代的。 她提到了修行者的起源,也就是道種的來源,天啟。修道者為什么能領(lǐng)悟天地之道?是因為有了道種。那么道種又是哪里來的呢?是因為最開始的一次天啟。 如果再追溯下去呢?比如,最開始的天啟是怎么出現(xiàn)的? 像這樣的問題就沒有人能回答了。 可是現(xiàn)在妖道圣者給出了一種說法,她說那時候大道有暇,于是才會以天啟的方式讓人族獲得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而這并不是天道的本意,在后來漫長的歲月中,天道規(guī)則無數(shù)次地嘗試修正天啟帶來的錯誤。它從隕落的修道者手中收還這種力量,直接抹殺太過強(qiáng)大的修道者,這也就是修行者們常說的“還道于天”。 “天啟之后,人族中出現(xiàn)了巫,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獲得道種的人?!比说朗フ咦匀恢浪f的事情,他接道,“為了人族能夠繁衍,巫舍棄了人的情感,修行世上最初的那個道統(tǒng),巫道。他們利用天地之力,利用人心之力,對抗驚天動地的天地災(zāi)變,對抗虎視眈眈的妖魔猛獸。” 人道圣者聲音微沉:“這是人族最為強(qiáng)盛的遠(yuǎn)古時代。至于上古,神魔崛起,人族興盛不再。待到大劫之后,諸道爭鋒,百家齊鳴,人族中終有大能成就人道,登臨圣位,使我人族不再托庇其他道統(tǒng)。” “此番大劫來臨,也許我就是最后的人道圣者,無論如何……不能讓人族的自由毀在我的手里?!?/br> 人道圣者的白發(fā)迎風(fēng)散開,純白的祭服在月光下有著如水般的褶皺。他輕笑,天空中彎月瞬間化作滿月,光華傾瀉而下,白月光與圣壇上的神圣光輝交織在一起,輝煌壯闊,變幻萬千。 “閑談到此為止了,還請公孫道友不吝賜教?!?/br> 作者有話要說:笑、笑了……///// 第二百三十一回 第二百三十一回、人心仙靈,遠(yuǎn)古巫道 天空中彎月化作滿月,鏡離周身輝光與月華交融為一,履天圣壇不斷上升,直抵無盡深空。 公孫魘花座下白牛往后退了一點,目光微有些警戒,可是它背上的公孫魘花只是輕輕拍了拍它的頭,然后從牛背上跳下來了。她從虛空中抽出一把白骨傘,傘的骨架是以妖獸白骨構(gòu)成,骨質(zhì)堅實,剔透清亮,傘面上繁花盛開,姹紫嫣紅。 芳華如魘,花骨生艷。 她身子太過羸弱,落地時只能用傘稍微支撐了一下自己,長長的黑色裙擺晃蕩成海浪。 此時履天圣壇已經(jīng)飛入無盡蒼穹,四周罡風(fēng)刺骨,天火四射,磁光流轉(zhuǎn),普通修者稍一不慎就會在這種極端天象中形神俱滅??墒沁@里兩個都算不上普通修者,他們是道統(tǒng)的核心,道果的容器,既然可承天道之大,那么這點天象自然也不會對他們構(gòu)成威脅。 “阿流先回去?!惫珜O魘花一只手握著傘柄,另一只手則撫摸了一下白牛背后柔軟厚實的毛發(fā),“這里不是汝能呆的地方?!?/br> 白牛銅鈴般的大眼睛看著她,然后一點點往履天圣壇邊緣退去。它看著那個連站起來都有些吃力的女人,眼睛眨也不眨,一直退到退不了的地方才雙翅一展,直接飛往正下方的陸地。 公孫魘花看著它離開,然后才回頭對鏡離說道:“若吾身隕,記得將我尸身送回夭闕塔?!?/br> 鏡離有些怔忪,沒想到妖道圣者會在開戰(zhàn)前就說這種話,他沉默片刻,也道:“若我身隕,記得將我尸身送回……” 他停頓了一下。 圣者與普通的人道修行者是不同的,在道果分化道種之后他們的存在也就消失了,所以沒法入履天圣壇成為英靈。難道要將尸骸保存在人族嗎?不,人族不會記住失敗者。假如敗于公孫魘花之手,他就是人族的罪人,怎么可能還完整地保存尸骨。 天地之大還有他的容身之地嗎? 鏡離看了一眼霧靄茫茫的石鏡,然后回頭說道:“……天一閣?!?/br> 天下最大的道藏懸置之處。 天一內(nèi)閣建在神隱門天一洞天中,此閣深處亦有神隱門前輩坐化。 公孫魘花早就注意到了圣壇上那面石鏡,還有鏡前緩慢燃燒的三炷香,她幽幽嘆道:“太上升仙,何甘墮而為人?” 鏡離驚才絕艷,對于他來說飛升成仙也不過是短短幾十載的事情,何苦要跑來人道,妄圖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 話音未落,她腳下地面就開始泛起森白,逐漸骨化。這些白骨不顯猙獰,反而比之前粗糙的石料還更細(xì)膩精巧。那上面細(xì)微的紋路一點點蔓延,白骨中開出繁花,一種山野的清新之氣在圣壇上彌散。 履天圣壇內(nèi)自成小世界,四周有雪山草原、沙漠戈壁、海灘深淵,而最中心的地方則高懸著一方小小的石臺。石臺雖小卻極為精致,完整的石塊上雕刻著古老的人族祭祀活動,遠(yuǎn)古時先祖的意志通過血脈傳承下來,時至今日仍未消失??梢哉f這方石臺就是履天圣壇最核心的部分,可是公孫魘花幾乎是什么都沒做,就開始讓石中生骨,骨上生花。 兇戾的妖氣在這種由人道主場的環(huán)境下也保持著極強(qiáng)的侵略性。 鏡離振袖,溫潤如玉的輝光灑在石臺上,既沒有阻止骨化,也沒有消滅繁花。 他垂眸,溫然答道:“人道式微,孰能置之不顧?” 這些輝光采日月精華而來,與萬物無傷,甚至能使天地萬物生生不息。公孫魘花看著光芒籠罩下的種種奇觀異景,也沒有半分松懈,雖說一直以長輩自居,可是沒有哪個圣者敢以小看鏡離。 畢竟他們誰都不能像鏡離一樣百年得道。 人之一道中正平和,擅統(tǒng)御,主制衡,上能觀天文之變,下能察世情之微。而妖道則主血脈生機(jī),以萬物為化,聚天地精氣筑形體之基。按理說兩者中應(yīng)該是公孫魘花占主動的,畢竟人道擅長的是查知變化,然后消解威脅。可是現(xiàn)在她出手試探了,鏡離卻毫無回應(yīng)。 “可惜?!?/br> 可惜這樣的天資,這樣的氣度,全部都要葬送在這個亂世。 公孫魘花低嘆,手中骨傘撐開,傘在溫暖的輝光中倒映下一小片陰影。 這片陰影很快就瘋狂地扭曲起來,逐漸分裂為奇形怪狀的妖影,這些妖影中有些似牛馬,有些似飛禽,甚至還有一些早已不顯于人世的天地異獸。這些影子不一會兒就布滿整個祭壇,隨著白骨的擴(kuò)散,影子由僵硬變得靈動,最后竟然像活物一般鉆進(jìn)了骨中。地面?zhèn)鱽怼案轮ǜ轮ā钡穆曇?,白骨出現(xiàn)裂隙,剛剛鉆進(jìn)去的影子顯化為一具具龐大的妖獸骨骸,其氣息鮮活無比。若是閉上眼以神魂細(xì)細(xì)探查,根本不能感覺到這是死物。 公孫魘花手里還有把傘,鏡離卻是什么都沒有,可是他們腳下踏著的就是人道最大的戰(zhàn)爭圣器。 鏡離依然不動,他灑下的輝光圣潔而溫和,干凈得沒有一點雜色,卻也毫不刺目。這些光芒顯然是不能對遍地妖骸造成什么傷害的,甚至他們還能從中汲取日月精華。 他再一次平靜地回應(yīng)妖道公孫魘花的嘆息:“不悔?!?/br> 這些白骨妖骸剛開始行動還有些緩慢,但是很快就適應(yīng)了這樣的身體,它們一步步朝著鏡離逼近,兇戾的妖氣幾乎要沖破云層與圣光的束縛。在公孫魘花動手之前,連鏡離也想不到她身上的妖氣竟然這般張狂暴烈。如山如海,無邊無際,這股凝成實質(zhì)的妖氣中帶著侵吞一切的瘋狂氣息,與她外表的溫和柔弱根本不一樣。 一具九頭蛇的骸骨最先接近鏡離,它九首齊舞,驚雷般奔向毫無防范的圣人。 它張開巨口,森白的齒骨上下一合,清脆的破碎聲傳來,仿佛進(jìn)攻的號角吹響一般,無數(shù)妖骸一擁而上,幾乎在瞬間將鏡離淹沒。 可是公孫魘花卻眉頭微皺,那聲脆響是九頭蛇骨斷裂的聲音。 她收起骨傘,將傘尖往地上一點,無數(shù)妖骸瞬間崩垮,化作飛灰,那一點影子飛快地沒入傘中。 鏡離安然立于萬重尸骨間,既沒有反擊也沒有受傷。 公孫魘花道:“道之不可侵也……道友實乃至圣完人?!?/br> 這是她第一次稱鏡離“道友”。 圣人與圣人之間更多是道與道的碰撞,人道本身是弱勢于妖道的,所以鏡離在對抗中絕對不會占上風(fēng),可是他要想防下公孫魘花也不難。如他所言,圣人本身就是“畫外之人”,不是可以被外力傷害到的,這些骸骨碰不到他很正常。 可是公孫魘花剛剛以花影成妖骸,其實是含了生死至道。以自己的真身侵入履天圣壇這樣的人道圣器,然后逆轉(zhuǎn)生死,將縱橫天地的妖獸亡魂送入自己的骨骸,讓它們重新獲得生前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僅僅是“外力”,還有公孫魘花真身中的生死之道。 “吾原以為道友會以君子乾元道應(yīng)戰(zhàn),不想還是太上道……” 公孫魘花看上去有些不解,畢竟鏡離成的是人圣,可是在他身上實在不能看出很多君子乾元道的氣息。 鏡離神色沉靜地答道:“人之生也若鏡,不喜不厭,不拒不迎,如是則萬物不可侵。” 公孫魘花搖頭:“太上無為,是以萬物不傷,道友莫要混淆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