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青從阿芒身上跳下來，他看上去有些躁動不安，青帝的力量是所有神都不可抗衡的，阿芒感覺到壓力也是理所當然。

    阿芒的眼里有生生不息的青色，雙瞳猶如翡翠，光彩奪目卻看不見人的靈氣。云青從他身上落下來之后，他的雙腳就迅速離地化爪，雙臂化作雄健有力的羽翼。

    云青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近些年來阿芒化身句芒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每一次變化都比之前更接近句芒原貌。也許他曾經(jīng)被天道奪走的那些力量正在一點點回到這具身體上，但是這時候的云青已經(jīng)不會感到畏懼惶恐了。

    只不過是神而已，這世上比神明要強大的事物也并非沒有。

    阿芒的臉上覆蓋著薄薄的羽毛，耳后抽出新芽，一眼看過去整個人都是翠翠的。他見云青停下腳步也立刻不往前走了，兩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喉中發(fā)出一聲清亮的鳥鳴。

    云青對他笑了笑：“走吧?！?/br>
    在下一刻忽然涌入眼中的漫天桃花。

    之前一路走來，眼前全是單調(diào)的白色霧靄與灰色巖石，突如其來的桃色讓人為之精神一振。云靄般的淺粉，烈陽般的艷紅，參天古木在通天神脈的上空交織成天穹。桃木冠蔭如蓋，從兩扇巨大的青銅門里面探出枝條，無數(shù)枝椏攀爬到峭壁之上，這種似要撐破蒼穹的生命力實在是讓人咋舌。

    云青看著怔了怔，她也沒想到連門都沒進就看見了這么大一棵樹。

    兩扇巨大青銅門被桃樹枝椏遮掩得影影綽綽，門與門之間的狹小間隙似乎還是被桃木撐開的。春時花木有千萬種，可是青帝似乎獨獨偏愛桃木，他留在眠鳳廊的祭器是一株桃樹，如今別館里面也是一副桃花盛放的樣子。云青不知道離宮是不是也有相似的巨木，因為那時候她根本沒深入探索那地方的情況。

    云青朝著兩扇門的間隙間走去，突然想起來仲觀源老是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帝桃不逢春”。

    這話其實就是在講神明力量的限制。

    每一位神都是規(guī)則的化身，他們恪守大道，掌控這世間的春收秋藏、萬物生滅，從不曾有半分偏差。比如說青帝，不管他有多么偏好桃樹，也不可能讓它常開不敗，他始終是要看著它歲歲枯榮的?！暗厶也环甏骸边@話里含著對擁有無上偉力者的警醒之意——就算是最強大的修行之人也不能違背至高無上的道。

    仲觀源老是提起這話，因為他還活在從十萬年前碧落黃泉隕落的陰影里，從心底里忌諱著那個隨時有可能從修行者手里奪走一切的天道。

    可是那個已經(jīng)隕落的神明卻毫不在乎地留下了這棵巨大到有些離譜的古樹。

    生時不能逢春，死后十萬年的盛放則成為無聲的反抗。

    那位看上去很溫柔的神明似乎并不像想象中的一樣毫無棱角。

    云青走在桃木的陰翳里，整個宮殿似乎都被它的身軀所覆蓋。亮閃閃的青色帝印連綿成道路，走在樹蔭中也不會覺得陰森恐怖。那些帝印流淌變化，在黑暗中泛濫成蒼青色的河流，與天空中桃花織成的云層交相輝映。宮殿里一片寂靜，云青覺得自己仿佛已經(jīng)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阿芒每扇動一次翅膀就有更多的枝條抽出，這里漸漸變成了由一棵樹構(gòu)成的森林。

    傳說中句芒是司掌樹木生長的神，與青帝一樣多出現(xiàn)在春天。

    兩個春天一起在神殿里迸發(fā)出無盡生機，云青行行停停，在這樣茂密的樹木間尋找別館與離宮斷開的地方。

    當年離別宮是建在隱天山上的，而隱天山則居于青云之上，是凡世之人無法觸及的地方。后來青帝隕落，隱天山也從世界的最頂端墜下，離別宮從中軸斷開，變成了現(xiàn)在的離宮與別館。別館仍與隱天山貼合，隱天山落地生根，直接變成了現(xiàn)在的通天神脈；而離宮則飛出去很遠，直接砸進了南風大陸。

    幸好青帝當年留下的神域還在，兩個地方都沒有收到很大的損傷。甚至它們與人世永隔的特征也沒有改變，現(xiàn)在的人根本沒法找到進入離宮別館的路。

    青帝在隕落前應(yīng)該就已經(jīng)知道離別宮的下場了，不然也不會安排兩個圣地鎮(zhèn)守它們。

    云青想到這里，突然記起佛道圣者曾經(jīng)跟她提起過的一件事。佛道圣者曾經(jīng)說過，青帝留下的那些祭器對他來說都是意義深遠的東西，那么離別宮也許也不單單是他生前居住的地方那么簡單，肯定還藏著點別的。

    可現(xiàn)在實在是時間緊迫，云青也沒辦法挖地三尺找出這宮殿到底有什么特殊之處。她只能老老實實地在這片桃樹間找到離宮與別館斷裂開的地方，路上稍微觀察一下碰碰運氣。

    從正面的青銅大門進來，一路往前走。阿芒穿梭在林間，飛得極快，云青閻魔圣軀大成，身法也是瞬息千里。兩人走了不多時就看見了神殿的盡頭。

    只可惜云青的運氣似乎在逃離無妄魔境的時候就用干凈了，這一路上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就連一點點看上去有危險的事物都碰見過。她感覺自己不是行走在神域里，而是身處普通的茂林之間。雖說神域里一片蒙昧，無法以心目或者道法辨別方向，但是四周有無數(shù)帝印在引導(dǎo)，所以也不至于迷失在里面。

    現(xiàn)在矗立在云青面前的是一堵石墻，看不到頂點，也看不到邊緣。桃木在墻的不遠處就停止了生長，這地方的神力應(yīng)該比較薄弱了。

    云青伸手碰到了邊上的帝印，然后將這些游走不定的紋路覆蓋到這面石墻之上，一點點鋪出一個完整的陣法。帝印之間的連接非常精細復(fù)雜，但是對于云青來說只要時間充足，把它們像拼圖一樣重新拼接起來也不算太難。

    可問題是時間并不充足。

    云青手里的動作越發(fā)迅速，神色也開始有些肅然。

    仲觀源帶著己頤和將離宮的陣法完全修復(fù)花了近百年，照她這個一點點拼帝印的方法根本就是以滴水匯作大海般漫長無望?？墒浅酥饩蜎]有別的辦法了，神域覆蓋的地方連大一點的道法都用不出來，魔道真氣更是被壓制得死死的。

    云青揮袖將那些閃閃發(fā)光的帝印推給阿芒：“你也拼一下。”

    希望能不會太慢。

    *

    北海海面之上緩緩浮起一座神山。

    這山的形狀跟柱子差不多，筆直地沖上了云霄。北海大部分海域都冰封著，它破開厚厚的冰川從海底穿出，山巖□□在外，表面毫無草木覆蓋。空氣中的水迅速凝結(jié)成冰，覆蓋在神山的外層，很快它就化為晶瑩剔透的冰柱。冰川碎裂，裂痕還在不斷擴張之中，可見這座神山仍然在往上延伸。

    它的頂端很快就消失在了灰色的云層中，沒有人知道它到底通向了何處。

    將離宮和別館合起來還是很容易的，只要沿著當年破損的部分陣法拿帝印補一補就好了，最多費點時間?？墒墙⑺臉O天柱就比這要艱難多了。

    隱天山離別宮是從青云之上跌落下來的，現(xiàn)在要把它們弄回去，在沒有了碧落黃泉的情況下，神道只能選擇最艱難的方法。他們舍棄了四位海神，將他們煉制成四海古鏡，然后再用他們的rou身與神魂搭建天柱。當隱天山離別宮合而為一的時候，四海古鏡的力量會完全地，一次性地爆發(fā)出來，直接將神宮送上青云。

    而這時候葬云天宮也正好從天而降，如果兩者能夠一絲不差地在空中重合，那么就算接引成功了。要是不小心錯開了，或者時間沒對上，那離別宮肯定會再次掉下來，而沒有青帝神力保護的葬云天宮則會直接消失在天地之間。

    葬云天宮的下墜是固定的，沒法改動，所以仲觀源和己頤和必須想法子讓四極天柱恰到好處地把離別宮送到一個絕對精準的位置。

    仲觀源坐在冰面上，努力仰著腦袋看天柱的位置：“是不是矮了點？”

    己頤和雙手覆蓋上天柱上，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消耗很大。他勉強笑了笑，答道：“仲師用眼睛看怎么看得清？我這邊感覺沒什么問題，不用擔心?！?/br>
    仲觀源快要把脖子都仰斷了：“那位置呢？沒偏沒斜吧？”

    己頤和艱難地喘會兒口氣，這才答道：“沒有問題，這里的的確確就是北海海眼了。不過還要考慮海流沖刷……”

    仲觀源打了個哈欠，道：“那就布個陣，別讓海流影響天柱。我還不知道云青那家伙要花多久弄好別館，要是把她的完成時間、風浪還要海流都算進去，那也太費腦子了?！?/br>
    己頤和汗水已經(jīng)淌入白衫子里了，他無奈地點頭道：“是，仲師?！?/br>
    仲觀源覺得屁股底下的冰塊搖搖晃晃的都要把他晃睡著了，他瞇起眼睛，又打了個哈欠。

    己頤和眼尖，迅速說道：“我給您布個陣，您先睡會兒吧？這么多天您也累了。”

    仲觀源壓根就是個普通人，又不比修行者，這么惡劣的環(huán)境下奔波好幾天也是累得夠嗆?？墒撬Ρ牬笱劬?，蹬了幾下就從冰面上站起來，他說：“不眠不休也無妨，我就是想看著離宮別館被修復(fù)好，看著四極天柱建起來，看著我們神道又重新回到這個世上?！?/br>
    他滿身疲憊，飽經(jīng)滄桑，唯獨那雙眼睛，十萬年如一日地充滿希望。

    作者有話要說：葬云天宮與離別宮即將完成空間交會對接……【。

    第二百二十八回

    第二百二十八回、秘藏通神，歧義得解

    黃泉圣殿頂上破了個大洞,不過在有人發(fā)現(xiàn)之前魔道圣者就想法子把它補回來了,用的材料就是云青那具閻魔圣軀。閻魔圣軀的生機精髓被云青吞噬之后還留下了一個空殼，這玩意兒是吃黃泉圣殿才長那么大的,說什么也得從它身上剜點骨頭來彌補一下?lián)p失。

    不管怎么說,魔道這次算是賺了，畢竟云青想辦法召回了黃泉。

    可是現(xiàn)在黃泉的狀態(tài)并不怎么好。

    “血?！鼻妍惖纳ひ艋厥幵诳諘绲氖サ罾铮m然這聲音說不上孤冷,但也絕對沒有多親近,“骨rou，腦髓，毛發(fā)，還有一切?！?/br>
    魔道圣者倚在墻邊，揉著自己的太陽xue，看上去頭疼不已。

    “我要重塑rou身。”

    黃泉圣殿正中央，原來那個魔紋所在的地方被一個小小的泉眼取代了，泉眼里噴出的是黏稠的鮮血。而血池中□□的女人正愜意地躺著，柔軟脆弱的身軀毫無威脅性，但神色卻猶如君臨。

    她抬了抬頭，用下巴指著墻邊的魔道圣者，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你能聽懂我說話嗎？”

    魔道圣者看上去更頭疼了：“能?！?/br>
    “我說，我需要血、骨rou、腦髓……”黃泉又重復(fù)了一遍這番話。

    魔道圣者打斷她：“血已經(jīng)給你了。”

    黃泉看了看自己身邊冒泡的血池，皺眉道：“還不夠，我需要足夠填滿忘川記川的血，足夠填滿無妄魔境的骨rou，足夠……?！?/br>
    魔道圣者再次打斷她：“你為何非要重塑rou身？”

    黃泉不可思議地看他一眼，然后直接從血池里站起來，轉(zhuǎn)了一圈：“你不覺得這具身體太脆弱了嗎？沒有鱗甲，沒有利爪，沒有骨刺……接引我的那個魔軀還勉強能入眼，可是已經(jīng)被那個人掏空了?！?/br>
    魔道圣者抬手將血池擴大了一輩，血水上升遮住她這具年輕女性的身體：“這樣就夠了，圣主只需要無上神通和對規(guī)則的理解?！?/br>
    黃泉的臉色沉下去，她冷冷地看著魔道圣者：“沒有rou身我的心情會很差，就跟你不穿衣服出門一樣。”

    魔道圣者無所謂地聳聳肩：“我不穿也不會心情很差。更何況你現(xiàn)在有rou身，你正在用你的rou身跟我討價還價?！?/br>
    黃泉的臉色更難看了，她面色陰郁地泡在血水里，頭發(fā)濕漉漉的，就像一只紅眼睛的鮫人。

    魔道圣者抬眼打量了她一會兒：“你跟我想象中差別很大，上古神魔都是你這氣度嗎？之前那個假冒的家伙看起來都比你靠譜?！?/br>
    黃泉往血水中縮了一下，只露出兩只鮮紅閃亮的眼睛，她的聲音從水下傳出來：“只是殘魂罷了，她不可能把全部的黃泉弄回來，那是天……天道才能做的?！?/br>
    魔道圣者早就猜到了這種可能性，所以也沒太驚訝：“殘魂就夠了，好歹是前輩大能的殘魂。”

    黃泉陰沉地看著他，紅眼睛映著血水顯得越發(fā)不祥：“知道這點就行，你最好別太放肆。”

    魔道圣者搖頭笑了笑：“是是是?！?/br>
    他看上去很敷衍，這讓黃泉十分不滿，她的話穿透水面伴隨“咕嘟咕嘟”的聲音傳出來：“我有殘魂已經(jīng)算是魔道大幸了，碧落可是什么都沒能留下?！?/br>
    “沒求著你們非得留下點什么，這修道界又不是缺了你們倆就走不下去了?！蹦У朗フ呖瓷先ゲ皇呛茉诤?，他從墻角走到血池邊上，低頭對黃泉說道，“有你一個自然很好，但是失去了你也無所謂，我們已經(jīng)做好這樣的覺悟了?！?/br>
    黃泉諷刺地牽起嘴角笑了笑：“承我蔭蔽殘存至今，現(xiàn)在翻臉就不認人了，本事還真大?！?/br>
    魔道圣者瞇起眼睛，臉上的嘲諷意味完全不遜于對方：“那可真要感謝黃泉大德，將好好的魔道正統(tǒng)肢解成如今這般模樣。碧落雖然自己身死，可是那一大群神明卻是一個不少地留了下來。”

    表面上看來，魔道正統(tǒng)當年通過斷碧之巔一戰(zhàn)將最核心的力量放入無妄魔境保存，從而得以留存。神道則完全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再也不見一絲痕跡。而實際上，當年與神道不相上下的魔道已經(jīng)失落了大半傳承，只能勉強與如今的七大圣地平起平坐。神道則通過碧落的布局完整地留存于天宮之中，只等某個契機重臨人世。

    黃泉將自己沉入池底，環(huán)膝而坐，頭頂冒出一大串氣泡：“我先隕落，然后碧落受天道懲戒緊隨我后，他本來就是有準備的，我未能留下后手也是情理之中?！?/br>
    魔道圣者終于聽黃泉提起了自己想要知道的話題，于是不著痕跡地問下去：“有準備地殺你，然后自己再殉情？”

    “沒有情，也沒有心，碧落黃泉皆應(yīng)如是。”黃泉的聲音聽起來越來越嚴肅了，她回答得很認真，“我們已經(jīng)逃離命局，人世間再也沒有什么能夠傷害我們了，只有天道和道棋才可以。那時候巫道消失，掌握在他們手里的道棋已經(jīng)被天道損毀不少，后來碧落找回了這東西。現(xiàn)在想想……我懷疑多半是他在上面做了手腳?！?/br>
    “什么手腳？”魔道圣者覺得事情的關(guān)鍵來了，“為什么要這樣做？”

    黃泉“嘩啦”一下從血池里冒出頭，神色深沉無比，魔道圣者正襟危坐，準備聽她講解。

    “不知道?！笨墒撬坏鹊竭@三個字。

    黃泉理所當然地接著道：“知道我就不會隕落了，不過當年把道棋交給神道果然是大失誤?！?/br>
    “那東西真的有用嗎？”魔道圣者只能退而求次，問點稍微簡單的問題。本來巫道消失就讓道棋受損不輕，神道消失后道棋更是被天道徹底摧毀，修道界已經(jīng)失去道棋十萬年了，現(xiàn)在的人對它一無所知很正常。

    黃泉滿不在乎地答道：“看下棋的人水平怎么樣吧，下得好就有用，下得不好就得死?！?/br>
    其實在她那個時代道棋也處于半失落的狀態(tài)，雖然后來被碧落找回來了，但是真正怎么用它還不一定有巫道那么熟練。因為巫道消亡，所以當時的黃泉也很明白道棋所蘊含的巨大風險，她并沒有從碧落手里爭奪這東西。也就是說，在那個時間里，真正接觸過道棋的只有碧落。

    魔道圣者對她的話很是懷疑：“若論布局的水平，碧落怎么說也不會差吧？”

    “比天道差就沒救了。”黃泉把血水澆在自己肩頭，嘲弄地說道，“我真不知道修道者的自信在哪里。入道時的道種是自天啟而來的，借道種參透的規(guī)則是屬于天道的，就算合道后從天道那里剝奪了一星半點的力量，到頭來不還是要還道于天？說到底，修行者有什么是屬于自己的呢？一直活在天道賜予的虛假力量之下，還口口聲聲說要逆天，當真可笑……”

    她越說聲音越小，最后直接沉入水底不說話了。

    真是可笑。

    修道者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