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朝鮮在中國東方，舊號高麗，明太祖時，李成桂為朝鮮國主，通好中朝，太祖授印封王，世為藩屬。惟朝鮮與日本，只隔一海峽，向與倭人往來互市，交通頗繁。到了神宗時代，日本出了一個平秀吉，外史作豐臣秀吉。統(tǒng)一國境，遣使至朝鮮，迫他朝貢，且嗾使攻明，令為前導(dǎo)。國王李昖，當然拒絕。這平秀吉履歷，當初是為人奴仆，嗣隨倭關(guān)白倭國官名，猶言丞相。信長代為劃策，占領(lǐng)二十余州。會信長為參謀阿奇支所殺，秀吉統(tǒng)兵復(fù)仇，遂自號關(guān)白，劫降六十余州。因朝鮮不肯從命，竟分遣行長清正等，率舟師數(shù)百艘，從對馬島出發(fā)，直逼釜山。朝鮮久不被兵，國王李昖，又荒耽酒色，沉湎不治，一聞倭兵到來，大家不知所為，只好望風(fēng)奔潰。倭兵進一步，朝鮮兵退一步，李昖料不能支，但留次子暉權(quán)攝國事，自己棄了王城，逃至平壤。未幾又東走義州。倭兵陷入王京，劫王子陪臣，毀墳?zāi)?，掠府庫，四出略地。所有京畿、江原、黃海、全羅、慶尚、忠清、咸鏡、平安八道，幾盡被倭兵占去。李昖急得沒法，接連向明廷乞援。廷議以朝鮮屬國，勢所必救，急遣行人薛潘，馳諭李昖，揚言大兵且至，令他無畏等語。此亦列國中晉使解揚令宋無降楚之虛言。李昖信以為真，待了數(shù)日，只有游擊隊一二千人，由史儒等帶領(lǐng)到來，惘惘的進抵平壤。天適霖雨，誤陷伏中，倉猝交綏，史儒敗死。副總兵祖承訓(xùn)統(tǒng)兵三千，渡鴨綠江，擬為后應(yīng)，不防倭兵乘勝東來，銳不可當，承訓(xùn)忙策馬回奔，還算天大僥幸，保全了一條生命。涉筆成趣。

    明廷聞報，相率震懼，丑。乃詔兵部右侍郎宋應(yīng)昌，經(jīng)略軍務(wù)，出兵防倭。倭人仗著銳氣，徑入豐德等郡。明兵稍稍四集，倭行長清正等，狡黠得很，倭人狡黠，由來已久。遣使至軍前，詭說不敢與中國抗衡，情愿易戰(zhàn)為和。此時兵部尚書石星，向來膽怯，聞有求和的消息，忙募一能言善辯的說客，遣往倭營?？汕捎幸患闻d人沈維敬，素行無賴，他竟不管好歹，遽爾應(yīng)募。石星大喜，遂遣往平壤，與倭行長相見。行長執(zhí)禮甚恭，且語維敬道：“天朝幸按兵不動，我軍亦不久當還，此后當以大同江為界，平壤以西，盡歸朝鮮，決不占據(jù)?！睗M口誑言，這是倭人慣技。維敬即馳還奏聞，還是有幾個老成練達的大臣，說是倭人多詐，不可輕信，于是促應(yīng)昌等，只管進兵。偏石星惑維敬言，以為緩急可恃，命他暫署游擊，參贊軍謀。

    豐臣秀吉（1536—1598），初名木下藤吉郎，日本戰(zhàn)國時代末期武將。早年充織田信長部將，轉(zhuǎn)戰(zhàn)各地，稱羽枈氏。1582年信長死后，權(quán)勢日重。1585年任關(guān)白，次年任太政大臣，賜姓豐臣。1590年滅北條氏，統(tǒng)一日本全國。1592年、1597年兩度侵略朝鮮，均敗。在戰(zhàn)事末期病死。在日本歷史上，與織田信長、德川家康并稱“戰(zhàn)國三杰”。

    宋應(yīng)昌抵山海關(guān)，征調(diào)人馬，一時難集，朝旨又特遣李如松為東征提督，與弟如柏、如梅等，鼓行而東，與應(yīng)昌會師遼陽。沈維敬入見如松，復(fù)述倭行長言，如松怒叱道：“你敢擅通倭人么？”旁顧左右，擬將他推出斬首。參謀李應(yīng)試，力言不可，且密語如松道：“陽遣維敬通款，陰出奇兵襲敵，這就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計策。”如松不待說畢，便稱好計，往語應(yīng)昌。應(yīng)昌亦一力贊成，乃留置維敬，一面誓師東渡。水天一色，風(fēng)日俱清，倒映層嵐，云帆繞翠。大眾擊楫渡江，差不多有乘風(fēng)破浪的情勢。烘染有致。監(jiān)軍劉黃裳慷慨宣言道：“今日此行，愿大家努力，這便是封侯機會呢。”太覺躊躇滿志。

    先是沈維敬三入平壤，約以萬歷二十一年新春，由李提督赍封典到肅寧館。是時大軍到肅寧，倭行長疑為封使，遣牙將二十人來迎。如松飭游擊李寧生縛住來使，不料遣來的牙將，也曾防變，個個拔刀格斗，一場奮殺，逃去了十七名，只有三人擒住。倭行長方佇風(fēng)月樓，得知此信，急忙登陴拒守。如松到了平壤，相度形勢，但見東南臨江，西北枕山陡立，迤北有牡丹臺，勢更險峻。倭人列炮以待，如松料知厲害，先遣南兵往薄，果然炮火迭發(fā)，所當皆靡。如松麾南兵暫退，權(quán)在城外立營。到了夜間，倭兵來襲營盤，虧得如松預(yù)先防備，令如柏出兵迎擊，一陣殺退。如松默默的籌思一番，翌日黎明，令游擊吳惟忠，帶兵攻牡丹峰，余將分隊圍城，獨缺西南一角。如柏入問如松道：“西南要害，奈何不攻？”如松笑道：“我自有計?！比绨赝撕螅缢杉凑俑笨偙娉杏?xùn)至帳前，密囑數(shù)語，承訓(xùn)自去。又越一宿，如松親率各將，一鼓攻城，那時牡丹臺上的炮火，與平壤城頭的強弩，仿佛似急雨一般，注射過來。各將校不免卻步。如松手執(zhí)佩劍，把先退的兵士，斬了五六名，大眾方冒死前進，逼至城腳，取出預(yù)備的鉤梯盤索，猱升而上。倭兵煞是厲害，各在城上死力撐拒，城內(nèi)外積尸如山，尚是相持不下。忽然平壤城的西南隅，有明軍蜂擁登城，嚇得倭兵措手不迭，急忙分兵堵御，如松見倭兵紛亂，料知西南得手，遂督眾將登小西門。如柏等亦從大西門殺入，火藥并發(fā)，毒焰蔽空，這時候的吳惟忠，正猛攻牡丹峰，一彈飛來，洞穿胸臆，尚自奮呼督戰(zhàn)，好容易占住牡丹臺。如松入城時，在煙焰中指揮往來，坐騎被炮，再易良馬，麾兵愈進。倭兵始不能支，棄城東逸，紛紛渡大同江，遁還龍山去了。逐層寫來，見得倭人實是勁敵。

    這次鏖戰(zhàn)，還虧祖承訓(xùn)預(yù)受密計，潛襲西南隅，方能將倭兵殺退，奪還平壤。原來如松知倭寇素輕朝鮮，特令承訓(xùn)所部，盡易朝鮮民服，衷甲在內(nèi)，繞出西南，潛行攻城。倭兵并不措意，等到承訓(xùn)登城，卸裝露甲，倭兵才知中計，慌忙抵拒，已是不及。明軍斬得倭寇頭顱，共得一千二百八十余級。燒死的、溺死的及跳城斃命的，尚不勝數(shù)。裨將李寧、查大受等率精兵三千，潛伏江東僻路，又斬倭首三百余。李如柏進復(fù)開城，也得倭首數(shù)百級。嗣是黃海、平安、京畿、江原四道，依次克復(fù)。

    如松既連勝倭人，漸漸輕敵，趾高氣揚。驕必敗了。忽有朝鮮流兵，報稱倭兵已棄王京，如松大喜，自率輕騎，趨碧蹄館，察看虛實。那碧蹄館在朝鮮城西，去王京只三十里，如松方馳至大石橋，隱約望見碧蹄館，不防撲蹋一聲，坐馬忽倒，連人連鞍，墮于馬下，可巧如松的右額，撞在石上，血流不止，險些兒昏暈過去。從行將士，忙上前扶掖，猛聽得一聲唿哨，四面八方，統(tǒng)有倭兵到來，把如松麾下一隊人馬，團團圍住，繞至數(shù)匝，幸喜隨征諸將，均是驍悍善戰(zhàn)，左支右擋，舍命相爭，自己牌戰(zhàn)至午后，將士等盡汗透征袍，腹枵力敝，劍也缺了，刀也折了，弓袋內(nèi)的箭干，也要用盡了，兀自援兵未至，危急非常。倭兵隊中，有一金甲酋，掄刀拍馬，前來擊取如松。裨將李有升亟挺身保護，舞起大刀，連刃數(shù)倭。誰料倭兵潛躡背后，伸過鐵鐃鉤，把有升從馬上鉤落，一陣亂剁，身如rou泥。虧得如柏、如梅先后馳至，殺入垓心，金甲酋復(fù)來攔截，被如梅覷得親切，只一箭射倒了他，結(jié)果性命。是償李有升的命。未幾，又到楊元援軍，協(xié)力沖殺，倭兵乃潰。

    其時大雨滂沱，平地悉成澤國，騎不得騁，步不能行，明軍又經(jīng)了這番挫折，傷亡無數(shù)，不得已退駐開城。既而偵得倭將平秀嘉，屯兵龍山，積粟數(shù)十萬。如松夜募死士，縱火焚糧，倭乃乏食。但兵經(jīng)新敗，未敢進逼，頓師絕域，漸覺氣阻。宋應(yīng)昌急欲了事，復(fù)提及沈維敬的原約，倭人因芻糧并燼，亦愿修和。應(yīng)昌乃據(jù)實奏聞，明廷準奏，遂由應(yīng)昌派遣游擊源弘謨，往諭倭將，令獻朝鮮王京，并歸還王子。雙方如約，縱他還國。倭將果棄了王京，退兵釜山。如松與應(yīng)昌入城，檢查倉粟，尚有四萬余石，芻豆大略相等。安撫粗定，意欲乘倭退歸，待勢尾追。偏倭人曉明兵法，步步為營，無懈可擊。祖承訓(xùn)、查大受及別將劉

    臣考之太祖時，屢卻倭貢，慮至深遠。永樂間或一朝貢，漸不如約，自是稔窺內(nèi)地，頻入寇掠，至嘉靖晚年，而東土受禍更烈，豈非封貢為厲階耶？今關(guān)白謬為恭謹，奉表請封之后，我能閉關(guān)拒絕乎？中國之釁，必自此始矣。且關(guān)白弒主篡國，正天討之所必加，彼國之人，方欲食其rou而寢處其皮，特劫于威而未敢動耳。我中國以禮義統(tǒng)馭百蠻，

    這疏上后，禮部郎中何喬遠，科道趙完璧、王德完、逯中立、徐觀瀾、顧龍、陳維芝、唐一鵬等，交章止封。還有薊、遼都御史韓取善，亦奏稱倭情未定，請罷封貢。獨兵部尚書石星，始終主款。經(jīng)略顧養(yǎng)謙，亦希承石星意旨，擬封關(guān)白平秀吉為日本國王，借弭邊釁。嗣因廷議未決，養(yǎng)謙竟薦侍郎孫爌自代，托疾引歸。倒是個大滑頭。倭使小西飛入闕，廷臣多半漠視，惟石星優(yōu)禮相待，視若王公。廷臣過亢，石星過卑，皆非外交之道。譯官與他議約，要求三事：一勒令倭眾歸國；二授封不必與貢；三令宣示毋犯朝鮮。小西飛一一允從。三條約款，倭使悉允，明廷尚是上風(fēng)，可惜后來變卦。乃命臨淮侯李宗城充正使，都指揮楊方亨為副，與沈維敬同往日本。宗城等奉命觀望，遷延不進。直至萬歷二十四年，方相偕抵釜山。沈維敬托詞偵探，先行渡海，私奉秀吉蟒袍玉帶及地圖武經(jīng)，又取壯馬三百，作為饋禮；自娶倭人阿里馬女，居然在日本境內(nèi)，宜室宜家。真是可殺。還有李宗城貪色好財，沿途索貨無厭，進次對馬島。島官儀智格外歡迎，夜飭美女二三人，更番納入行轅。宗城翻手作云，覆手作雨，鎮(zhèn)日里恣意歡娛，竟把所任職務(wù)，擱起不提。如此蠢奴，奈何充作專使？儀智且屢招入宴，席間令妻室出見，宗城瞧著，貌可傾城，適有三分酒意，身不自持，竟去牽她衣袖，欲把她摟抱過來。看官試想！儀智妻系行長女，比不得營業(yè)賤妓，當即拂袖徑去。儀智也不覺怒意陡生，下令逐客。得保首領(lǐng)，尚是萬幸。宗城踉蹌趨出，有倭卒隨后追來，意圖行刺，急得宗城落荒亂跑，情急失道，辨不出東西南北；且因璽書失去，料難復(fù)命，一時沒法，只好身入樹間，解帶自縊。偏是命不該絕，由隨卒覓到，將他救活，導(dǎo)奔慶州。副使楊方亨，上章訐奏，乃逮問宗城，即以方亨充正使，加沈維敬神機營銜，充作副使。

    方亨渡海授封，秀吉初頗禮待，拜跪受冊。嗣因朝鮮王只遣州判往賀，秀吉大怒，語維敬道：“我遵天朝約款，還他二子三大臣三都八道，今乃令小官來賀，辱敝邦呢？辱天朝呢？我與朝鮮誓不兩立，請為我還報天朝，速請?zhí)熳犹幏殖r?！本S敬慰諭百端，秀吉意終未釋，遂留兵釜山，不肯撤還，所進表文，詞多潦草，鈐用圖書，仍不用明朝正朔。方亨馳還，委罪維敬，并石星前后手書，奏請御覽。神宗怒逮維敬，兼及石星，用邢玠為兵部尚書，總督薊、遼；授麻貴為備倭大將軍，經(jīng)理朝鮮；命僉都御史楊鎬，出駐天津，嚴申警備。

    于是和議決裂，倭行長清正等復(fù)入據(jù)南原、全州，進犯全羅、清尚各道，更逼王京。楊鎬率軍馳救，倭兵始退屯蔚山。蔚山雖不甚高峻，但緣山為城，頗踞險要。鎬會同邢玠、麻貴各軍，協(xié)議進取，分兵三路，合攻蔚山。倭傾寨出戰(zhàn)，明軍佯敗，誘他入伏，斬倭兵四百余級，倭人大敗，奔據(jù)島山。島山在蔚山南，倭疊結(jié)三柵，堅壁固守。游擊陳寅身先士卒，冒險躍登，連破二柵，更攻第二柵，勢將垂拔。偏楊鎬鳴金收軍，寅不得不退?？垂僦罈铈€何故鳴金？據(jù)明史上載著，鎬與李如梅為故交，如梅也奉命赴軍，時尚未至，鎬欲留住三柵，令如梅奪寨建功，因此鳴金暫退。全是私意，如何行軍。等到如梅馳至，倭兵已經(jīng)完守，圍攻十日，竟不能拔。忽報倭行長清正，航海來援，鎬不及下令，竟策馬西奔，諸軍相繼潰敗，被倭兵從后追擊，殺死無數(shù)。游擊盧繼忠，率兵三千人殿后，死得一個不留。及鎬奔還王京，反與邢玠、麻貴等，詭詞報捷。參議主事丁應(yīng)泰，入問善后計策，鎬反自詡戰(zhàn)功，惱得應(yīng)泰性起，盡將敗狀列入奏牘，飛報明廷。神宗乃罷鎬聽勘，遣天津巡撫萬世德，繼鎬后任。邢玠復(fù)招募江南水兵，籌劃海運，為持久計。既而都督陳璘，以粵兵至，劉

    小子只有一支筆，不能并敘遼陽事，只好將朝鮮軍務(wù)，直敘下去。劉

    議封議剿兩無成，七載勞兵困戰(zhàn)爭，

    假使豐臣夭假祚，明師何日罷東征？

    倭亂已平，又有一番酬功的爵賞，容倭下回再詳。

    世嘗謂中國外交，向無善策。夫外交豈真無策者？誤在相庸將駑，與所使之不得其人耳。日本平秀吉，雖若為一世雄，然入犯朝鮮，sao擾八道，非真如后世之志在拓地，不奪朝鮮不止也。李如松計復(fù)平壤，驟勝而驕，遂有碧蹄館之挫，是將之不得其人也可知。楊鎬輩挾私忌功，更不足道矣。石星身為尚書，一意主款，對于倭使小西飛，待遇如王公，未識外情，先喪國體，趙志皋、張位諸閣臣，又不聞有所建白，相臣如此，尚得謂有人乎？沈維敬以無賴子而銜皇命，李宗城以酒色徒而駕星軺，應(yīng)對乏材，徒為外邦騰笑。幸倭人尚未進化，秀吉又復(fù)病終，得令勍敵盡還，藩封無恙，東禍得以暫息。否則與清季中東之役，相去無幾矣。觀于此而嘆明代外交之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