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穆荑回神，與夫子行了見禮。夫子點(diǎn)頭捋髭須，亦與她回禮，相比起穆荑的驚愣懵懂，夫子面容平靜許多，然而目光也久久鎖視在穆荑身上，眼里含著淡淡的笑，又含著淡淡的憂。

    小敘兩句，雨勢(shì)漸小，夫子收拾書籍戒尺放入竹籃中準(zhǔn)備離去。錢合送他到門口，把他倚在門邊的蓑衣斗笠遞給他。

    夫子披上之后，準(zhǔn)備走了。他和錢合道別，然后轉(zhuǎn)身，寬袖長(zhǎng)擺悠然地劃著風(fēng)而過，連那一句道別，和那一瞬間轉(zhuǎn)身的背影都如此相識(shí)，穆荑終于忍不住上前喚他：“夫子請(qǐng)留步！”

    夫子回身，身影掩在牛毛小雨中，迷蒙飄渺得似一副水墨畫。廊下雨珠串了線一樣滴落到他斗笠上，發(fā)出一聲脆響，又輾轉(zhuǎn)墜地成水。他靜靜地站著，不受雨珠影響，目光平和。

    “民婦失禮儀，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錢合在一旁道：“娘，先生姓余，我之前同你說過了的！”

    魚？穆荑的心砰砰直跳，目光燃起希冀，愈看眼前的人愈與記憶深處的人相似，雖然容貌大不同，可說話的聲調(diào)，轉(zhuǎn)身的習(xí)慣，以及那雙眼所滲透而出的情狀卻如出一轍，她甚至都要錯(cuò)以為他回來了！

    然而當(dāng)夫子抬起手回禮的時(shí)候，穆荑眼里的希冀皆黯淡了。

    “老夫余無念，夫人有何事？”

    他的左手，是六指，小指頭之下又生長(zhǎng)出了一截小小的指。這便……不可能是他的手了。

    穆荑失望低頭，高高提起的心也如屋檐上的雨珠沉沉往下墜。她行了婦人之禮道：“民婦無事，是民婦失禮了?！?/br>
    夫子并不著急走，見穆荑難過，忽然有心思開導(dǎo)：“夫人是因何事失禮？”

    穆荑猶豫片刻，輕聲道：“民婦瞧著先生與一位故人相似，方才錯(cuò)以為故人回來了。”

    “故人，必是對(duì)夫人十分重要的人吧？”

    “重要……曾經(jīng)生死至交，后來親如兄長(zhǎng)?！蹦萝枞缡窃u(píng)價(jià)，也是發(fā)自肺腑。

    “哦……”先生的語氣淡淡的，他見穆荑有心事，又問，“后來那位故人怎么了？”

    “他死了，十三年前便已經(jīng)死了！因此方才是我冒犯了，他不會(huì)再回來了?！?/br>
    先生忽然笑了，雙眼深邃豁達(dá)，“既已經(jīng)死了十三年夫人仍舊念著，夫人必定希望他仍活著。老夫以為，生死不過病體消失，只要還有人念著他，他便活在人們心里。因此，夫人也不必掛懷，只要您認(rèn)為他還活著，他便還活著，如果你認(rèn)為他已經(jīng)死了，那他便已經(jīng)死了，生生死死只憑夫人之念，夫人以為呢？”

    “是，先生開導(dǎo)得極是，多謝為民婦解惑！”

    夫子捋髭須朗月清風(fēng)一笑，為穆荑解惑，也是為他解惑，他樂于助人，因此也不全只是他幫了她。他再與穆荑拜別，終于轉(zhuǎn)身離去，不再停留。

    穆荑目送他走出學(xué)堂，夫子白色身影消失在煙雨中，似將歸入云海中的神仙，她的心也忽然跟著安靜了，拋開一切雜念微微一笑，心下豁達(dá)，她安然帶著錢合離開。

    十日后，沈擇青忙完手頭之事終于得空，說要拜見那位先生，錢合道：“先生已經(jīng)離開了?！?/br>
    “離開了？”穆荑和沈擇青非常驚訝，異口同聲問。

    錢合一邊吃著柿子一邊點(diǎn)頭，目光只盯在柿子上，根本不關(guān)心下兩位大人的驚訝。

    穆荑稍作思想，又問錢合：“余夫子不是已在本州落地生根，聘入你學(xué)堂里傳道解惑了么，怎么忽然走了？”

    錢合搖頭，“不是的，先生云游四方慣了，不在一地做長(zhǎng)久停留?！?/br>
    沈擇青與穆荑對(duì)視一眼，亦對(duì)錢合皺眉質(zhì)疑：“那余夫子……不是已在你學(xué)堂教書半載了么？”

    “先生說他來此地乃是尋一位故人，因此停得久一些，時(shí)機(jī)到了，自然就離開了。”

    穆荑微垂下眼簾，久久才道：“那余夫子……最終可有找到他的故人？”

    錢合搖搖頭，“我不知呢?！?/br>
    “看來也是一位有情有義之士?！?nbsp;沈擇青對(duì)穆荑一笑，又問錢合，“他何時(shí)走的?！?/br>
    “就在前幾日你們收柿果之時(shí)，夫子愛吃我們村尾的柿子，你們收了，我送了一籃子給他，翌日他就走了。”

    “先生只來了半載，未曾吃過我們村尾的柿果呀，怎么知它好吃？”沈擇青挑著眉問錢合。

    錢合吃柿子吃得滿口清甜，搖頭不知。

    穆荑低下頭，忽然想起了那雙眼，那一個(gè)轉(zhuǎn)身，還有那六根手指……以及他的那句話：只要您認(rèn)為他還活著，他便還活著，如果你認(rèn)為他已經(jīng)死了，那他便已經(jīng)死了，生生死死只憑夫人之念。

    穆荑心里撥云見月，忽然間都想通了，她抬頭與沈擇青相視，微微一笑道：“阿木，我們回京城一趟吧，十三年了，如今天下易主，顧丞相已死，家父身世得以平反，我們回去看看，去看看明遠(yuǎn)侯，看看家父與母親，看看阿魚哥和小涼，也讓孩子們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世。”

    “你不再懼怕京城，不再認(rèn)為它是一座牢籠？”

    “不了，當(dāng)初懼怕它，乃是生怕它圈走我身邊至親至愛之人，可如……今他們都還活著，活得好好的，就活在我心里，沒什么好怕的！”

    沈擇青望著她的眼，見她雙眼通透，心如明鏡，也許她已經(jīng)真正解脫了吧，十三年了，是該真正放下。

    沈擇青不顧孩兒們的眼光，溫情脈脈握住穆荑的手，包容道：“好，你想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我曾經(jīng)說過，我們是反著來的，為夫跟著夫人娶雞隨雞，娶狗隨狗呢！”

    “娶雞隨雞，娶狗隨狗何意？”最小的兒子奶聲奶氣地問。

    穆荑忍俊不禁，沈擇青哈哈大笑。

    ……

    一月后，穆荑與沈擇青整裝待發(fā)，驅(qū)著一輛馬車朝北方行駛。十三年前，他們是兩個(gè)人驅(qū)著馬車匆忙離開，十三年后，他們是兩人并著三個(gè)孩子從容回京，穆荑帶著孩子去看看他們的外祖父外祖母，去看看他們世交的異性藍(lán)叔公，當(dāng)然，也去看看他們從未聽說，也素未蒙面的小涼姨娘和阿魚舅舅。

    去了京里，再往東吳歸祖，此次游歷，又是幾年，將來是住在東吳還是回水家村，也全然未可知了。

    村尾的柿子樹漸行漸遠(yuǎn)，樹上零星掛著的幾顆柿果迎風(fēng)飄蕩，黃橙橙，似孩子的笑臉。路邊野墳草木青青，清明祭祖之后還遺留下紙錢，斑駁殘腿躺在草地上，等著來年春后人清掃祭祖。

    沈擇青慢慢驅(qū)趕馬車，回頭道：“錢合，教你弟弟meimei們念書?！?/br>
    “念什么？”

    “哥哥便教我們念《邶風(fēng).靜女》吧，阿爹說過那是娘親的名字！”錢意道。

    穆荑驚得睜大眼睛，看看沈擇青，因?yàn)樗蓻]有教過孩子這些。

    沈擇青哈哈笑道：“對(duì)，先念這一首?！?/br>
    錢合糾結(jié)了一下，因?yàn)槭龤q的他已是明白此詩何意，若是讓別的小伙伴聽見了，定要取笑他，奈何父親發(fā)了話，他只能教弟弟meimei們念。

    于是，一個(gè)文弱的聲音響起之后，后面跟隨兩聲懵懂無知的大嗓音：“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哥哥，這首詩何意？”

    “這首詩，便是娘親的名字?。　?/br>
    “那是什么意思？既是娘親的名字，你為何對(duì)著春蘭jiejie念？”小兒子天真無知戳破大哥哥謊言。

    “??？噓……你小子別亂說話！”

    春蘭，便是大牛小女兒的名字，這又是一段青梅竹馬之情，年少的感情最懵懂，也最美好，可惜他們已經(jīng)舉家回京里，再走東吳，幾年后這段感情如何未必可知了……

    （正文完，你們說晉王是不是還活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