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你說什么?”高大倫喃喃道。 “我說你根本就不配做一個斷死師!”呼延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蕾蓉給我講過斷死師的事跡,李虛中為什么斷死?他要教訓(xùn)那些破壞永貞革新的貪官污吏;葉天士為什么斷死?是為了讓患者早一點知道自己的病情,抓緊治病;張其锽為什么斷死?是為了在傳統(tǒng)文化日暮西山時盡力挽救這個岌岌可危的奇術(shù)——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多少閃爍著正義的光芒——盡管有些光芒不合時宜。而你算什么,你看看你斷死和殺害的都是些什么人?是地鐵里無辜的嬰兒,是天良未泯的錢承,是正直的記者郭小芬,是窮困潦倒把你當(dāng)成精神依托的黃靜風(fēng)!” 高大倫吭吭地倒退了幾步,背靠在墻上,頹然地低下了頭。 “你以為我沒有掙扎過嗎?你以為我沒有受過良心的責(zé)備嗎?”高大倫低聲說,“你什么都說對了,唯獨說我從始至終想殺害蕾蓉,不是這樣的……一開始我確實覺得還是殺掉她保險,但是后來,特別是她被逐出研究中心的時候,安慰我不要自責(zé),勸我忍辱負(fù)重地留下,還鼓勵我要繼續(xù)研讀《洗冤錄》,我簡直想把自己撕裂開來,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一個用死亡來迷幻世人的斷死師,還是拆穿一切死亡真相的法醫(yī),這兩種身份太矛盾了,像兩個咬合的鋸齒一樣沒日沒夜地在我的心口摩擦……當(dāng)我得知黃靜風(fēng)仇恨蕾蓉的時候,我甚至勸他放棄殺害蕾蓉的打算,我想只要把蕾蓉徹底驅(qū)逐出法醫(yī)界,讓她不再干擾健康更新工程也就行了,后來黃靜風(fēng)綁架了蕾蓉,并沒有告訴我。真的,我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個事情,還是張文質(zhì)給我打電話,說他綁架了蕾蓉又把她放了,必須追上去殺掉蕾蓉才行,我那時根本就攔不住張文質(zhì)了,我只想殺死黃靜風(fēng),掩護(hù)自己……” 劉思緲給他戴上手銬,拉著他往外面走去,到門口的時候,蕾蓉突然走上前問:“等一下,有一個問題……3月9日上午9點,我在地鐵里撞見了你和黃靜風(fēng)斷死那個嬰兒,時間是9點左右,你怎么可能在半個小時內(nèi)趕到平實路的公用電話亭,把裝有尺骨的包裹交給快遞員?” “那天我約好了黃靜風(fēng)第一次‘上課’,分身乏術(shù),就委托了張文質(zhì)戴上墨鏡、粘上大胡子去把包裹交給快遞員?!?/br> 還有第二個問題,更加重要的問題。 “那么,你知道你師父在哪里嗎?如果知道,請你告訴我吧!”蕾蓉盯著他的眼睛問。 高大倫搖搖頭,目光呆滯:“我知道你想找到他,你想讓這世上不再有斷死師,不可能的,沒用的,沒用的……” 蕾蓉身子一歪,險些昏倒在地,呼延云連忙扶住了她,她踉踉蹌蹌地跟著高大倫的背影,穿過黑暗的樓道,登上臺階,走到外面。 這是一個寒冷的清晨,早春三月,空氣中卻散發(fā)著冬天零落的腐爛氣息,天空亮了一點,可是卻更加陰郁,抬眼望去是硬邦邦的鉛灰色,仿佛覆了一層永遠(yuǎn)也不會化掉的殘雪。蕾蓉看著劉思緲把高大倫帶上警車,回過頭凝望著她的研究中心小樓,久久地望著,望著……像望著自己走失良久而又歸來的孩子。 呼延云站在旁邊,默默地守候著她。 這時,又一輛警車駛了過來,停下,馬笑中和郭小芬打開車門走了下來,看著蕾蓉,一動不動。 直到她慢慢地轉(zhuǎn)過身。 這時,馬笑中打開他的警車后門,戴著手銬的王雪芽走了下來,對著蕾蓉低聲說:“蓉蓉,對不起……” 蕾蓉什么都沒有說。 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大家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原來是劉曉紅被幾個警察從樓門口帶出來,漲紅了長臉潑罵著:“你們敢這樣對我????看我老公回頭不收拾你們的!” “你住嘴!??!” 蕾蓉大步?jīng)_了上去,像是一頭發(fā)怒的母獅,嚇得劉曉紅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都是你!都是你們!從一開始就是你們埋下的禍根!為了賺錢,你們不惜殺人盜取他們的器官,你們不缺錢,你們什么都有了,你們什么都不缺,為什么還這樣貪婪……你們就不能少貪一點,哪怕少一點點呢,何至于死這么多人,流這么多血!你們還是不是人?你們還有沒有一點人性!我的天??!你們就不能饒他們一命,給他們一條活路嗎……” 蕾蓉說著說著,號啕大哭起來,所有人都嚇呆了,他們從來沒有見到一向理性、寬容、沉穩(wěn)、矜持的蕾蓉,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呼延云走上前,低聲勸道:“jiejie,你別這樣……” 蕾蓉還是在哭泣著,滿臉都是淚水:“你們就不能饒他們一命,給他們一條活路嗎……” 呼延云無能為力,只能輕輕地將她抱在懷中。 站在遠(yuǎn)處的郭小芬望到這一幕,轉(zhuǎn)過身,默默地走開了。 很久很久……蕾蓉終于停止了抽泣,伏在呼延云的懷中,仰起濕漉漉的臉蛋,看著依然沒有解凍的天空。 “呼延?!彼f,“市局四處第一次來調(diào)查我的時候,一位警官跟我聊了幾句,現(xiàn)在想來,那也許是一種提示吧,他說堅持理想是多么的不易,我說我不怕,鮮花、掌聲、挖苦、嘲諷,都干擾不了我,這時,他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假如我們剝奪了你的全部意義呢’?當(dāng)時我就怔住了,我回答不出。我曾經(jīng)是一位斷死師,后來變成了一個法醫(yī),這是兩個截然相反,不共戴天的職業(yè),在轉(zhuǎn)變的過程中,我其實也經(jīng)歷過高大倫說的鋸齒摩擦式的創(chuàng)痛,我把這創(chuàng)痛一直深埋在心里,不斷激勵著自己發(fā)奮研究法醫(yī)科學(xué),洗血亡魂的冤屈,讓這個世界不再有斷死師式的愚昧、詛咒和殺戮——而這,就是我的全部意義??墒?,最近這場長長的噩夢一路做下來,我更加困惑了,仿佛所有的人都在剝奪我的意義:左手、王雪芽、張文質(zhì)、劉曉紅和她老公,還有黃靜風(fēng)、高大倫,以及發(fā)瘋一般咒罵我的人們……他們讓我覺得,原來我的一切努力和奮斗,都是毫無意義的,毫無意義……” “jiejie,你不要這樣想……”呼延云想勸蕾蓉,可是話到嘴邊,卻又發(fā)現(xiàn)什么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正在這時,他的手機(jī)響了,拿起接聽了沒幾秒,他的臉色就變得異常難看,拉起蕾蓉就往研究中心外面沖去,攔了一輛出租車,跳上去對司機(jī)說:“市第一醫(yī)院,快!” 蕾蓉一下子就明白了:“是不是姥姥——” “你先別著急。”呼延云搖了搖頭,“三舅打來的,口氣很焦急,讓我?guī)е阙s緊過去,然后就把電話掛斷了,不知道是什么事……” 蕾蓉像得了瘧疾一樣渾身發(fā)抖:“黃靜風(fēng)當(dāng)著我的面,給姥姥念過一段斷死咒,我沒有攔住,我沒有攔住……” “jiejie!”呼延云抓住她的手,感到她的手心guntang。 出租車剛剛在醫(yī)院門口停下,他們就像離弦的箭一般沖進(jìn)住院部二樓,病房里,姥姥躺過的那張病床已經(jīng)空了,一個護(hù)士正在低頭更換新的褥子。 蕾蓉站在門口,扶著門框,說不出話,也再邁不出一步…… 呼延云走了進(jìn)去,艱難地問出一句:“這個床上的病人呢?” “走了。”護(hù)士頭也不回地說。 蕾蓉的淚水奪眶而出。 呼延云用盡全部力氣才壓抑住涌到喉嚨的哭泣,聲音嘶啞地問:“她……什么時候走的?” 護(hù)士回過頭說:“剛剛走的,家屬都在門診樓辦手續(xù)呢?!?/br> 呼延云攙扶著蕾蓉,姐弟倆跌跌撞撞地走到門診樓,被淚水模糊的視線根本看不清家人在哪里,只看到無數(shù)穿梭的人影,仿佛時光在流逝。 “呼延!蕾蓉!”有人在呼喚他們。 呼喚聲似乎在門診樓的外面,姐弟倆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一大家子人正把坐在輪椅上的姥姥往一輛面包車?yán)锾亍?/br> 他倆呆住了……片刻,不約而同地拔腿沖上前去! “姥姥!姥姥!”蕾蓉抓住姥姥瘦得皮包骨頭的手,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您沒事啊,可嚇?biāo)牢伊耍 ?/br> “沒事兒啦,醫(yī)生說我病好了,雖然還很虛弱,但可以回家養(yǎng)著啦?!崩牙涯﹃偃氐氖终f,被疾病折磨得脫了相的臉蛋,笑得依然那么慈祥。 “老太太牽掛著你呢,說生病的時候,你來看她,好像聽你說受人欺負(fù)什么的,讓我趕緊把你叫過來?!币粋€鼻梁高挺,上唇留著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微笑著對蕾蓉說,蕾蓉定睛一看,嚇了一跳:“你……你不是四處的謝警官嗎?” “這是三舅啊,好多年不見,你都把他忘了?!焙粞釉普f,“小時候他抱著咱倆到院子里逮蛐蛐摘葫蘆,還有印象不?” 想起來了!蕾蓉怔怔地望著謝警官,過去只知道他在市局的秘密機(jī)關(guān)做工作,一晃多年未見,沒想到他竟然在四處……突然,她悟出了什么,低聲問謝警官:“有一個陌生的手機(jī)號,發(fā)過我一條短信,上面只有四個字——” 謝警官微笑著點點頭:“快走,往南。” 一股暖流頓時涌遍了身體。 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初自己被四處拘押后,能夠很快被釋放,也一定是他給胡佳等人施壓的結(jié)果…… 這時,姥姥已經(jīng)被抬上了車,幾個舅舅都坐了進(jìn)去,面包車?yán)餂]有空位了,三舅說:“呼延,我們先帶你姥姥回家,你和蓉蓉打個車也過來吧,咱們一大家子包頓餃子,好好慶祝一下!” 面包車緩緩地往醫(yī)院外面開去,蕾蓉還依依不舍地跟在后面,直到出了大門口,望著車子漸漸地遠(yuǎn)去。 收回視線的一瞬,她忽然看見了他。 那是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左手拿著一份雞蛋灌餅,右手揉著因為值夜班而異常酸澀的眼睛,搖搖晃晃地向馬路中間走去,慘白的臉上充滿了麻木和絕望…… 眨眼間,他不見了。 蕾蓉知道那是黃靜風(fēng),許多天前,就是這樣一個早晨,當(dāng)他走過馬路的時候,遇上了開著出租車的穆紅勇,車?yán)锩孀叽髠悾谑钦麄€故事就發(fā)生了……這個故事也許結(jié)束了,也許還沒有結(jié)束:教給高大倫斷死術(shù)的究竟是誰?是不是殺死吳虛子的大師兄?恐怕將成為一個永遠(yuǎn)的謎;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斷死師?還有多少想成為斷死師的人?恐怕也將成為一個永遠(yuǎn)的謎;還有最最重要的,在經(jīng)歷這一切之后,我還有沒有勇氣做回一個法醫(yī)?還能不能找回自己被剝奪了的意義?我不知道,完完全全地不知道…… 就在這時,一陣歌聲飄過耳際—— “當(dāng)初的愿望實現(xiàn)了嗎? 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嗎? 任歲月風(fēng)干理想再也找不回真的我。 抬頭仰望這滿天星河, 那時候陪伴我的那顆, 這里的故事你是否還記得……” 是醫(yī)院門口的吉他手,站在這里吟唱了一夜而無家可歸,他的歌聲令人心碎,仿佛是在悼念無數(shù)默默死去而無人悼念的黃靜風(fēng)們。 一滴, 兩滴, 三滴…… 蕾蓉抬起頭,看到天空在融化,春天的雨滴就這樣悄然飄落。她閉上眼,聞到了泥土中散發(fā)的濕潤的苦香,聞到了被積雪埋葬了一個嚴(yán)冬的青草在發(fā)芽。 她微笑著,喃喃著:“有點腥,有點苦,還有一點點甜……這是生命的氣息,就像雨后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