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胖子咽了口唾沫,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和肚子,大概確認自己并沒有缺少什么零件,悻悻地走開了。 段石碑把黃靜風拉到地鐵站口的背風處,搡了他一把:“你怎么搞的?我以為你是那種眼前詐尸都不會害怕的人——” “可是我不敢殺人,尤其害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我要殺他……”黃靜風有氣無力地說。 “斷死不是殺人!”段石碑怒氣沖沖地說,“斷死只是一個職業(yè),一種工作,我們跟新聞記者的唯一區(qū)別就是他們說新近發(fā)生的事實而我們說即將發(fā)生的事實!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和體檢醫(yī)生沒他媽什么兩樣!你看到地鐵上來那烏泱烏泱的人了,他們每個都會死,無非是病死老死被車撞死被人勒死,無非是死于今天明天十幾年或者幾十年以后——你說出這個真理,有什么錯誤?你倒是說說有什么錯誤?!” 黃靜風的眼睛漸漸明亮起來。 “剛才那個人,還有很多地方應(yīng)該注意。”段石碑看出他有所領(lǐng)悟,口吻平緩地開始教導:“他的脖子向一邊傾斜,腦袋耷拉在肩膀上,這是腎氣虧虛導致的頭頸發(fā)軟。他抬起手來的時候,手指甲向外翻卷,這是腎臟機能病變的癥狀。最重要一點,你被他的目光逼得不敢正視,因而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虹膜形狀是棱形,四個角充滿了深棕色的色素,這是腎臟中積淀了大量毒素的表現(xiàn),因此可以基本斷定,這個人患有慢性腎功能衰竭?!?/br> 在20秒的時間里,居然看到了這么多東西,做出了如此精確的判斷,黃靜風半張著嘴巴,真心地佩服起段石碑來。 “不過,你那個關(guān)于他頭發(fā)染過的發(fā)現(xiàn),讓我十分滿意。”段石碑說,“這說明你的直覺很準確,符合做一位斷死師的基本要求。” 總算聽到師父一句表揚,黃靜風有點小小的得意,搔著后腦勺說:“沒啥,只是一個推理?!?/br> “你說什么?!” 段石碑猝然發(fā)出的厲聲責問,猶如在黃靜風的臉上狠狠抽了一耳光! 半天,黃靜風才低聲說:“我說……只是一個推理?!?/br> “混賬!”段石碑咬牙切齒地說,“作為一位斷死師,永遠永遠不許說‘推理’這兩個字!” “為什么?”黃靜風不解地問。 “回頭再講給你緣由,但是現(xiàn)在,你就把‘推理’這兩個字從人生的字典里挖掉,焚燒,灰燼扔進馬桶里沖走——能不能做到?”段石碑惡狠狠地盯著他問。 “哦……好。”黃靜風點了點頭。 也許是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語火藥味兒太濃了吧,段石碑對黃靜風說:“你還沒吃早飯吧,我?guī)闳コ渣c東西吧?!?/br> 說著,兩個人便一起往南走去,沒走幾步,段石碑突然停了下來。 “怎么了?”黃靜風問。 “看見那個人了嗎?”段石碑揚了揚下巴頦,“一個真正的惡棍!” 黃靜風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寫字樓門口,一個五十歲左右,臉膛紅紅的男人正從一輛奔馳車里走下來,“砰”的一聲狠狠地摔上門。他的眼睛很小,顴骨很高,緊閉的嘴唇微微上撅,流露出厭惡和煩躁,也許是經(jīng)常皺著眉頭的緣故,在眉心間竟形成了極深刻的“川字紋”。 “他是誰?他怎么了?”黃靜風問。 “逐高集團的老總錢承。”段石碑冷冷地說,“他的公司專門為有錢人提供保健服務(wù),背地里卻做著買賣人體器官的不法勾當!” 雖然隔得很遠,但錢承仿佛聽到了什么,往右邊看了一眼,見兩個又瘦又高的人正向自己這邊巴望,看上去像是兩個無所事事的閑人,便走進寫字樓,坐電梯上到26層——這一層是逐高公司總部。出了電梯門,他往里面走,員工們紛紛從工位上站起身向他點頭問好,他理都不理。 進了總裁辦公室,他剛剛往棕色真皮老板椅上一靠,就傳來敲門聲,他“嗯”了一聲,便見副總經(jīng)理王雪芽走了進來。 “錢總,我找您還是為了‘健康更新工程’——” 王雪芽話說到一半,就被錢承打斷了:“我前幾天不是告訴過你,這個工程我不同意!” “可是,昨天我約了高秘書,他對這個計劃明確表示支持?!?/br> 錢承本來就紅彤彤的臉,頃刻間脹成了青紫色,很久,他咽下一口唾沫:“你,出去!” 王雪芽一愣。 “我說了,你給我滾出去!”錢承一指辦公室大門。 王雪芽站起身,向錢承點了一下頭,慢慢地走出了辦公室,并輕輕地將門關(guān)上。坐在門外寫字臺前的總裁女秘書湊上來小聲問:“咋地,又挨狗熊訓了?” “狗熊”是公司員工給錢承起的外號,形容他粗魯野蠻兼暴脾氣。王雪芽只是淡淡一笑,一直走出公司,下了電梯,來到大堂,在一張洛可可風格的貝殼椅上坐下,長長地深呼吸了幾口,沉思起來。大約過了五六分鐘,他似乎下了什么決心,從椅子上站起,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一個剛剛從電梯里走出來的女孩吸引住了。 這女孩留著齊耳的短發(fā),雪白的面龐上有一雙美麗狹長的眼睛。她身穿一套混灰職業(yè)裝,豐滿的身材在沉穩(wěn)的走動中,煥發(fā)出一種別樣的性感。 “蕾蓉!”王雪芽不禁叫了出來。 蕾蓉一轉(zhuǎn)頭,一抹笑容浮上了臉龐:“王雪芽,怎么是你???” “真沒想到能在這里見到你……”王雪芽快步走上來一把抓住她的手緊緊握著,“我真是服了,高中到現(xiàn)在,你竟一點都沒有變。” “你也還是老樣子?!崩偃匕咽殖槌鰜?,“我以為你還在蘇州呢?!?/br> “早就來北京了,在一家健康領(lǐng)域的公司給人家打工。”也許是剛剛發(fā)生的事情浮現(xiàn)在腦海,王雪芽苦笑了一下,“你呢?聽說你現(xiàn)在當了法醫(yī)?今天怎么會來這里呢?” 這就有點一言難盡了。蕾蓉今天來這里,其實是為了一筆投資。 “蕾蓉法醫(yī)研究中心”的主要設(shè)備都是從歐美進口的,做一例尸檢花費極高,指望公安局給的那點酬勞早就關(guān)門大吉了,主要的資金都是蕾蓉通過各種關(guān)系“討來的”。比如今天她來光華公司,就與此有關(guān)。這家公司的前任總裁上個月突然死了,家人懷疑是他那27歲的兒子下的毒,請來蕾蓉做尸檢。尸檢結(jié)果表明,總裁死于大量慢性病藥物的“混搭服用”,總算是給他兒子討還了清白。子承父業(yè),27歲的小伙子上臺第一件事就是開出一千萬的支票給蕾蓉。蕾蓉反復(fù)說明這樣會讓外人懷疑她和他串通給尸檢作假,新任總裁才同意:一個月后以投資的方式,把這一千萬資金轉(zhuǎn)給“蕾蓉法醫(yī)研究中心”公用。蕾蓉今天就是落實這件事。一切都很順利,但是,當這位新任總裁懇請蕾蓉共進午餐,言語中還流露出無限的愛慕時,蕾蓉趕緊告辭,并堅決制止他把自己送到樓下。 蕾蓉正在琢磨怎樣回答王雪芽,卻被他搶先一步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倆去那邊的星巴克坐著聊吧?!?/br> 星巴克外面的涼傘下,兩個人點了咖啡,面對面坐了下來。中學時代,蕾蓉回到故鄉(xiāng)蘇州讀過幾年書,她和王雪芽一直是同桌,王雪芽不止一次給她遞過“紙條”,現(xiàn)在說起來,都覺得那是一段很有趣的回憶。高三時,家人幫蕾蓉落實了戶口,她轉(zhuǎn)學到本市,王雪芽將她送上火車,臨別時發(fā)誓一樣說了一句話:“明年我考到清華,天天到你家蹭飯吃去?!?/br> 命運像是陀螺,總不會沿直線行走。王雪芽沒有考上清華,在南京上的大學,一直和蕾蓉通信,畢業(yè)之后在蘇州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工作。蕾蓉赴美留學了一陣子之后,就和他疏于聯(lián)系了,逢年過節(jié)才會發(fā)條短信問候。 “說真的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混凝土森林?!蓖跹┭恐钢浇母邩谴髲B,“哪里比得上咱們蘇州的靈秀啊!” 蕾蓉笑道:“蘇州這兩年不是也蓋起了很多高樓嗎?” “是?。 蓖跹┭繃@了口氣,“對了……你怎么還沒結(jié)婚?” “啊?”蕾蓉有點驚訝。 王雪芽眨了眨眼睛:“你的手上可沒有戴婚戒啊——別忘了我一直是個推理小說謎?!?/br> “你別忘了我是法醫(yī),天天戴著戒指怎么工作啊?!崩偃赜檬种秆谧∽煨Φ?。 王雪芽有點沮喪:“啊……這么說你已經(jīng)名花有主了,我是空歡喜一場嘍?!?/br> “別胡說了?!崩偃匚⑿Φ?,“你爸爸mama身體還好嗎——” 話音未落,王雪芽突然站了起來。 蕾蓉一驚,手中的咖啡差點灑出來。 王雪芽走到旁邊的那一桌,對一個正在看報紙的人說:“你在拍什么?” “???”那人抬起頭,一臉的困惑不解。 王雪芽“嘩啦”一聲掀開報紙,將遮蓋在下面的一支口琴狀的微型攝像機奪了過來:“裝什么裝?以為我沒看到?!” 那人跳起來就要搶,被王雪芽迎面一拳打翻在地上!那人一骨碌爬起來,指著王雪芽咬牙切齒地說:“你敢打人?你敢打人?!” “打你了,怎么著?!”王雪芽怒罵道,“死看不上你們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 旁邊的馬路牙子邊停了一長溜的出租車,等生意的司機們無所事事,正聚攏在一起聊著什么,見這邊上演了全武行,紛紛湊過來看熱鬧,有個臉很長的隨口問了一句“咋打起來了”?那記者眼珠一轉(zhuǎn),大聲喊道:“我是《燕京快報》的記者,前不久出租車司機穆紅勇被出租車公司害死了,有個叫蕾蓉的女法醫(yī)在做尸檢時故意造假,掩蓋真相,還說穆紅勇之死純屬‘自找’——大家應(yīng)該都知道這個事情吧?”說著用手一指蕾蓉:“這女的就是蕾蓉!我采訪時抓到了她的造假證據(jù),她就唆使旁邊那男的打我,還搶走了我的攝像機!這個世界還有沒有正義了?還有沒有天理了?!” 出租車司機們一陣sao動,那個臉很長的走上來惡狠狠地問蕾蓉:“他說的是真的嗎?” 蕾蓉說:“他在說謊。” “我說謊?”那記者像猴子一樣跳過來,“你是不是蕾蓉?你有沒有給穆紅勇做尸檢?你是不是說過他不是死于出租車公司迫害?” 蕾蓉說:“是的,但是——” “大家聽見了!大家聽見了!”那記者勝利般地高高揚起雙臂,“就是她,這個有錢人的幫兇!這個讓穆紅勇含冤而死的兇手!” 蕾蓉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你怎么能這樣無恥呢?” 那個長臉司機沖上來就要打蕾蓉,被王雪芽一把搡開!長臉司機氣急敗壞地喊道:“弟兄們上啊!”其他的出租車司機呼啦啦沖了上來,王雪芽用身體擋住蕾蓉,和他們拼死搏斗著,并大聲喊道:“蕾蓉你快走!蕾蓉你快走?。 ?/br> 一瞬間,蕾蓉搞不清眼前是華貿(mào)寫字樓還是“茂藏家”日本料理店,搞不清此時此刻是白天還是黑夜,她有點眩暈,她像墜入了醒不來也掙不脫的可怕夢魘。 蕾蓉沒有注意到,那個長臉司機從地上撿了根鋼筋,獰笑著從側(cè)面走近了她。 “呼”的一聲! 鋼筋像鉛灰色的閃電一樣砸了下來! 王雪芽已經(jīng)被打得鼻青臉腫,但“保護蕾蓉”這個念頭居然讓他長了后眼一般,及時覺察到了可怖的突襲,他猛地撲過來右臂一擋—— 咔! 可以聽見鋼筋砸在胳膊上的聲音。 王雪芽一聲慘叫,倒在了地上。 蕾蓉撲過去抱住了他,她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因為巨大痛苦而微微顫抖。 “吱啦——咔!” 一輛別克g18商務(wù)車,仿佛從其他空間穿越過來一般,突然開到面前停下。“嘩啦”一聲,車門被拉開,跳下兩個穿著灰色夾克衫的青年。長臉出租車司機還要上前打蕾蓉,其中一個青年一掌揮出,看上去根本都沒有碰到長臉司機,但后者卻倒著飛出去三五米,倒在地上疼得嗷嗷直叫。 其他的出租車司機頓時嚇呆了,不敢再上前一步。 兩個青年走到蕾蓉身邊,將夾克衫掀開一角,亮出里面的證件,然后低聲說:“蕾主任,我們是市局的,您跟我們走一趟吧!” 蕾蓉擔心王雪芽的傷情:“能把他先送到醫(yī)院去嗎?” 兩個便衣警察對視一眼,點點頭同意了。 蕾蓉扶著王雪芽上了別克,正要在他身邊坐下,然而一個警察攔住了她:“您到后面坐?!?/br> 蕾蓉一愣,彎著腰鉆到后面一排坐下,一個警察立刻坐到了她的身邊。 別克車開動了,盡管王雪芽發(fā)出輕輕的呻吟,但是那兩個警察面無表情,一聲不吭。 一種異樣的感覺,突然襲上了蕾蓉的心頭,就像在解剖臺上看到尸體的右腳大拇指輕輕動了一下——這輛別克車為什么來得這么湊巧?這兩個警察讓自己上車時,為什么沒有說一個“請”字?為什么他們對自己絲毫沒有其他警務(wù)人員表現(xiàn)出的敬意?為什么他們要把自己和王雪芽分開,并要求自己坐到后排?這不像是請她協(xié)助辦案,更像是監(jiān)視,像是軟禁……像是把她當成一個犯罪嫌疑人拘押。 這不對,很不對…… 蕾蓉用余光看了一下身邊的那個便衣警察,然而看到的只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 第九章不能任由他們這樣下去了 慈四叼臬寄,他無所長,獨于獄案審之又審,不敢萌一毫慢易心?!断丛╀洝ば蛭摹?/br> 藍色別克g18商務(wù)車把王雪芽送到醫(yī)院后,一直開了二十分鐘,鉆進了一座很舊的寫字樓的地下車庫。蕾蓉頓時覺得像被密封進罐頭里一般,塞進了圓柱形的黑暗。她甚至在一瞬間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綁架了,為了試探,她把手機拿出來假裝發(fā)短信,她想如果對方是綁架者一定會阻攔,但是沒有,身邊的便衣男青年就像根雕一樣紋絲不動,這倒更令她不安起來。 前面鉛板似的盡處,似乎是一堵墻,但是當車開到近前時,那墻竟緩緩地向上提起,露出一條異常明亮的甬道,門口有持槍的武警在站崗。車子繼續(xù)往里開,便見一道道毫無粉飾、嚴絲合縫的灰色磚墻,將這地下廣場隔成一個個監(jiān)牢似的單間。單間有大有小,門的規(guī)格卻是統(tǒng)一的,門里面一律的幽暗,偶爾有星星點點的光芒,曲尺一樣的水泥通道將一切變得愈發(fā)像一個巨大的迷宮,整個迷宮異常安靜,偶爾見到一兩個穿著警服或便裝的工作人員從這個門走出,又消失在另一個門里,看不清任何臉孔。 車子在一個房間門口停下,蕾蓉下了車,便被帶進屋子,里面有三個人坐在一張桌子的后面,桌子上點著一盞臺燈。便衣男青年一指面對桌子的一張木頭椅子,蕾蓉在上面坐下。那便衣男青年隨即在她身側(cè)站立。 這不是審訊么? 桌子后面的三個人似乎在等著蕾蓉質(zhì)問和發(fā)怒,但是他們有點失望,蕾蓉神情沉靜得像午后坐在了公園的長椅上。 沉默片刻,一個審判員模樣的人用還算溫和的口吻說:“蕾主任,我們是四處的,請你來協(xié)助調(diào)查一些情況?!?/br> “假如我們剝奪了你的全部意義呢?” 謝警官的話語,以及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絲笑意,此時此刻,異常清晰地出現(xiàn)在了腦海里面。 蕾蓉定了定神:“我會配合你們做好調(diào)查工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