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guī)行矩步
一進瑞慶宮,我就被我公公的朗笑聲給包圍了。 如果說老人家在前一陣子表現(xiàn)出來的不安與抑郁,已經(jīng)將整個宮廷都拖下水的話。那么現(xiàn)在他的喜悅,無疑感染力就弱了一點。至少在場的吳大學士、穆閣老與王瑯等人,都表現(xiàn)得很局促,好像我公公實在是很不成體統(tǒng)一樣。 的確,當著國家大臣的面縱聲大笑,這件事本身似乎也的確不大體統(tǒng),尤其是皇上將自己的喜悅表現(xiàn)得是如此的肆無忌憚。這幾天來似乎無時無刻都在展覽著他的一口老牙,就是吃飯的時候,吃著吃著,都會噗嗤一聲笑出來。 如果不是他姑爹,我簡直要以為這個人……是有幾分瘋的。 雖然我身為內(nèi)命婦,按理是不應該和外臣相見的,但畢竟是我公公的召喚,這兩位閣老的年紀也都大了,所以我也沒有回避,只是給我公公行過禮,又向兩位閣老問安?!版硪娺^兩位世伯?!?/br> 吳大學士沖我綻開一個白白胖胖的笑,穆閣老的表現(xiàn)就要刻薄得多,他翻起眼睛望著藻井,并不理會我的問好。 想來馬才人的事,對這位閣老的打擊還是蠻大的,我并不以為忤,只是對王瑯親熱地笑了笑,又沖他抬起一邊眉毛,無聲地詢問著皇上的意思。 皇上很快就揭露了他的意圖,他說,“來,小暖來得正好,到姑爹身邊來?!?/br> 我只好坐到皇上腳邊,讓他的手又棲息在了我的發(fā)髻里,好一陣撥弄。 王瑯眼底露出了一點笑意,不過表面上看,他依然維持著那股八風吹不動的風度,似乎并未因為我的釵橫鬢亂,有任何的不對。 吳大學士沖我同情地瞇了瞇眼,捻了捻他下巴上的胡子,他說,“這一次請動太子妃的玉駕,主要還是因為皇上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怎么封賞蘇大將軍為好?!?/br> 這一句話出來,我立刻知道皇上為什么將我叫進瑞慶宮了。 雖然東北大勝,讓我們所有人都放下心來,但也有很多后續(xù)工作,把我哥哥的腳步牽絆在了東北??峙乱鹊矫髂甏禾?,他才能班師回朝。但在這之前,朝廷當然不能無所表示,而我哥哥又實在很年輕,該怎么賞他,朝廷里很可能有不同的意見。 皇上的聲音里也罕見地帶了一點不悅,他說,“老子本來是問小六子的,偏偏你家這口子是一點主意都沒有,推來推去,本來想問你嫂子的,結(jié)果你嫂子又還在——” 他的話突然斷了,我忍不住笑起來,為皇上糾正了一下用詞,“嫂子還在……嗯,痊愈的路上。” 吳大學士笑得好像吃了一頭魚的肥貓,瞇縫眼沖著我眨來眨去,顯然將我沒出口的臺詞給聽得很明白。穆閣老的臉色卻更難看了,好像對我們蘇家不成體統(tǒng)的做法,感到很不滿意。 我一點搭理穆閣老的意思都沒有:蘇家怎么做事,還輪不到穆閣老指手畫腳。 “所以,不如索性問你!”皇上又揉了揉我的發(fā)髻,“你又是蘇家的女兒,又是老子的媳婦兒,還有誰比你更有說話的余地呢?” 穆閣老有話說,“皇上,太子妃畢竟一介女流……” 皇上瞪了穆閣老一眼,兇巴巴地道,“一介女流怎么了,當年女金來犯的時候,可也沒人嫌棄蘇岱是一介女流!” 那時候先皇剛剛?cè)鍪?,主弱國疑,女金來犯氣勢洶洶,守軍倉促迎戰(zhàn),猝不及防之下,為女金人連下黑白雙城,簡直大有越過長城,進犯京城的意思?;噬嫌智『么蚱鹆藬[子,根本無法臨朝理事,要不是我姑姑斷然起用我大伯和我爹,又親自垂簾聽政梳理糧草,統(tǒng)御政局,恐怕女金人今日已經(jīng)在長江兩岸放馬牧羊。 皇上抬出這件事來,穆閣老頓時就沒話說了,他氣哼哼地盯了我一眼,又嘀咕道,“可別學獅子……” 話說到一半,就被我的白眼給噎住了。 吳大學士卻還是笑瞇瞇的樣子,他為穆閣老說完了被噎住的話頭,“太子妃雖然年幼的,但出身名門知書達禮,想必是深明大義,又怎會任性行事呢?” 要是在以前,我可能還不懂得這里面的彎彎繞繞?,F(xiàn)在,我畢竟也有一點長進。兩個大臣話背后的意思,我都聽得明白。 穆閣老雖然兇巴巴的,但其實歸根到底,也是為了我們蘇家好。 我又看了王瑯一眼,心中有些好奇:王瑯推三阻四,無非就是希望我來出頭。他……就這么有信心,我不會把這件事搞砸? 王瑯也正深深地看著我,我們目光相遇時,他的態(tài)度沉靜如水,似乎對我懷抱了絕大的信心,一點都不擔心我貪得無厭,為蘇家要了承擔不起的封賞。 我心下一暖,于是干凈利落地道,“吳世伯的夸獎,妾身可不敢當,我一向任性驕縱——” 眼看著肥貓學士臉上的笑稍微褪色,穆閣老卻露出了滿意的神色,我就知道穆閣老之所以可以穩(wěn)穩(wěn)壓過肥貓一頭,絕對是有他的道理在的。 皇上臉上的笑容漸漸擴大,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我繼續(xù)往下說,“這件事要是依我的意思,最好是什么封賞都別給哥哥了。他有什么資格被封賞呀?雙城雖然不是在我們蘇家人手上丟的,但打了那么多年仗,始終未能收復兩城,一直是我大伯、我爹心中最大的憾事,我哥哥這么一點點大,要不是有祖上英靈保佑,能取得這樣大的成績嗎?說到底,這就是有功,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我看,您就封我爹、我大伯一個爵位算了,至于我哥嗎,年紀還輕著呢,以后不愁沒有他的份兒?!?/br> 我姑爹驀地縱聲大笑,聲震屋宇,他又使勁地揉著我的頭發(fā),“小暖啊小暖,怎么說你好?嗯?你讓姑爹怎么說你好?” 就連王瑯都彎起唇,露出了幾分克制的笑意。肥貓學士東看看西看看,又笑得像是偷了腥的貓。就連穆閣老,都放下了那冷冰冰的架子,貌似很無奈地捋著胡須,搖頭笑而不語。 我就學著我姑爹,裝瘋賣傻地道,“不知道怎么說,那姑爹就別說啦。我看就這樣辦,那是絕沒有問題的?!?/br> 我姑爹又狠狠地拍了拍我的腦門,他親昵地責怪說,“傻孩子,這怎么可以。你哥哥是北征主帥,不封他,怎么去封他底下的人?” 他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既然你都這樣說了。將來你哥哥來怪姑爹的時候,姑爹可就將整件事都推到你身上啦,小暖,到時候你可別叫苦。” “姑爹!世陽就是再能耐,當著您這個親姑爹的面,他能放肆什么呀?他要是敢找您算賬,您就——您就往死里打他!”我轉(zhuǎn)著眼珠子,一想到我哥哥被皇上追打的場面,就忍不住要樂出聲來?!白詮牡镞^世,也沒個人能管教他了,您不管他,誰來管他呢?” 我哥哥畢竟還年輕,現(xiàn)在就得封高位,到了王瑯上位之后,第一封無可封,無法示恩;第二,到了那時候,王瑯和我多半也有了孩子,蘇家勢大,對誰都不是什么好信號。現(xiàn)在先壓一壓他的官位,并沒有太大的壞處,畢竟說到底:皇后的親侄子,太子妃的親哥哥,二等國公,一品征北大元帥,就是要再往上封世陽,也都沒有多少余地了。姑爹不想再動他的官職,正中我的下懷,恐怕也正中了所有人的下懷。 或者也正是因此,穆閣老并沒有如往常一樣,指責我不體面的言談舉止。而是直接跳過我,和皇上商議起了幾員大將的封賞。“禮部、吏部已經(jīng)擬出了初步的章程,東北那邊,也來了自己的奏章……” 國家大事,雖然我也有一些好奇,但畢竟不是我一個太子妃可以隨意過問的,我就站起身來向皇上告辭,“姑爹要是沒有別的吩咐……” 皇上揮了揮手,又嘿嘿地亮出了一口牙,“好,好,王瑯帶你媳婦出去玩吧,也不要太拘束她了。” ……好像我平時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太液池邊撲蝴蝶一樣。 王瑯欠身向皇上行禮,又客氣地和兩個閣老道了別,便款步帶我出了瑞慶宮。 一出瑞慶宮,我就開始瘋狂地對付著我的頭發(fā):今天我姑爹特別高興,手勁當然也就特別的大,單從形象來說,我現(xiàn)在比他更像個瘋子。 沒有小白蓮在一邊,只能憑著我的一雙手,我只能將頭發(fā)搞得更加凌亂。走了一段路,王瑯忍俊不禁,左右一張望,就把我拉到了一條巷子里,“手拿下來。” 我只好乖乖地站著,讓他給我打理一頭的凌亂,品味著王瑯修長的十指,在我發(fā)絲間穿梭的異樣情愫。 “王瑯。”忍不住輕聲問他,“你說,姑爹最后會怎么封我哥?” 就好像我姑爹說的一樣,我哥哥畢竟是北征主帥,一點都沒有表示,肯定是說不過去的,但我也很想知道,他該怎么在官職上處理我哥。要知道這說起來,我哥哥還是一身挑兩房,一邊繼承了我大伯的國公爵位,一邊又繼承了我爹自己掙來的侯爵,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官職也已經(jīng)很多了,再怎么調(diào)整,也都和他的功勞并不相稱。 王瑯的手略微停了停,“父皇的意思,應該是把岳父的爵位往上提一提?!?/br> 這的確是很大的殊榮,要知道爵位一定,想要升等,非有大功,連禮部都過不去。而對我哥哥本人來說,意義又已經(jīng)挺小的了:他自己身上還有一個一等國公的爵呢。這就又給將來王瑯在官職上提拔他,留下了余地。 我由衷地感到高興:我姑爹雖然平時很寵愛福王,但到了關鍵時刻,畢竟還是念著王瑯的。 “太子爺,我今天表現(xiàn)得好不好?”又忍不住向東宮撒撒嬌。 王瑯的手忽然間繞到身前來,擰了擰……嗯,不該擰的地方,他壓低了聲音,在我耳邊笑著說,“好,蘇世暖,你就和你姑爹一樣,一樣無賴,一樣粗魯。你說你表現(xiàn)得好不好?” 死王瑯,就是要夸我,都夸得這樣的隱晦。要不是話里絲絲縷縷的欣慰,畢竟瞞不了我,我還真以為他還是在罵我了。 嘿,我蘇世暖也不是只會給王瑯拉后腿嘛,有時候,我也能為東宮做一點好事。 我就瞇起眼來,扭過頭去,將王瑯拉進一個親吻里。 在這一刻,我縱容我因為王瑯的滿意,而歡欣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