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醒來之后，雖然還是很有心和王瑯談一談生娃娃的事情——不管是用嘴巴談，還是用身體談——但是卻很快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太子妃落水是件大事，不管我本人多么健壯，而在夏天晚上進太液池泡一泡又是一件多么清爽解暑的事，陳淑妃、柳昭訓(xùn)和太醫(yī)院卻都一致認為我“受到不小的驚嚇，現(xiàn)在只宜靜養(yǎng)”。

    第二天早上睡醒，我是先被陳淑妃抱著哭了一頓，“你要是出了事，到地下我該怎么對表哥表姐交待，干脆表姑也跟你去算了！免得你哥哥回來，還要和我算賬，怨我沒有照顧好你！”

    緊接著就是柳昭訓(xùn)上來哭天喊地，“您要是出了事，大將軍這回京之后還不得掀起腥風(fēng)血雨？以后再不要這樣魯莽了！”

    奇了，什么時候去露臺上談?wù)勑囊沧兂婶斆Я耍?/br>
    不過我總是沒有來得及提出這個疑問，就被她們滔滔不絕的盤問給逼得把話吞回了肚子里。

    陳淑妃和柳昭訓(xùn)都覺得這件事背后肯定有鬼，好好的露臺，絕無可能忽然間從假山山體上斷裂了開去。而我能逃出生天，簡直是因為我姑姑我爹娘給我積了無數(shù)的德，并非因為我自己足夠鎮(zhèn)靜，可以在水中扯掉纏住腳的水草。

    當(dāng)然我也不是不能反駁，只是面對聯(lián)手中的陳淑妃和柳昭訓(xùn)，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不能直攖鋒銳，所以我就只是捂著頭說了一聲，“頭疼”，便成功地將這兩個過于興奮的女人給打發(fā)到了外頭去。不過代價是又被灌了一大堆的安神藥，苦得滿嘴發(fā)麻。

    在這樣難熬的日子里，唯一可堪告慰的消息是聽說萬穗也和我享受了一個待遇，被安神藥給包圍得無處可逃。元王親自讓她躺著壓驚，是一步也不許她起來。

    考慮到我好歹還有一個大包需要靜養(yǎng)，萬穗除了受到少許驚嚇之外，卻根本沒有什么不妥，所以我覺得在紫禁城里，還是有一個人比我慘的。

    這件事也讓我公公很生氣。

    他大概是在第三天親自來東宮看了我，但當(dāng)時我剛喝完一碗安神藥，又時值午后，睡得非常的縱情，小白蓮和小臘梅就差沒有照臉打巴掌了，卻還是怎么都叫不醒我。所以我公公就握著我的手含淚感慨，“小暖平時和活猴一樣，只要醒著，有什么時候不是四處活蹦亂跳的？這一下可怎么得了，我看著精氣神都比以前差了好些！”

    這話還是小白蓮轉(zhuǎn)告給我的，聽得我哭笑不得：老子兒子一個樣，不管是夸我還是心疼我，總之要說得像是在罵我。

    當(dāng)然，萬穗那邊也作出了足夠虛弱的情態(tài)，所以等到第四天上，宮中已經(jīng)儼然是一片腥風(fēng)血雨，這蓬萊閣露臺的倒塌，就成了紫禁城里最大的案子。

    這件事還是君太醫(yī)告訴我的：王瑯最近很忙碌，早上來看過我后就要出門去，要等到晚上才能回來，小白蓮等人更是絕口不提外面的事，要我‘娘娘還是安心靜養(yǎng)為好’。

    也就只有君太醫(yī)會和我東拉西扯地說一點閑話了。

    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讓君太醫(yī)來治病。此人雖然才高八斗，年不過弱冠，就已經(jīng)在河北道有了很大的名氣，但畢竟年紀尚淺，說起來不過是正七品的小供奉，還沒有混到院正級別，當(dāng)然也就不夠資格給我這樣位次的人治病。也就是東宮的妃嬪們，或者是東西六宮剛受寵的選侍們有了小病小痛，會找他來扶扶脈。

    要不是今次我受傷得很突然，太醫(yī)院里只有他在值宿，而王瑯又怕半路換了醫(yī)生對病情有礙，也輪不到他來照看我頭上的大包。

    這位小供奉今年可能有二十五歲了，一張白凈的臉上似乎永遠帶著笑，倒是將瞇瞇眼強調(diào)得特別醒目，身材微胖，并不太高，看著有很強的親和力，距離風(fēng)流倜儻等詞語有迢遠的距離。也就是這樣，我父皇才放心他給后宮妃嬪們看?。核m然已經(jīng)是知天命的年紀了，但肯定還是要比君太醫(yī)更有風(fēng)度得多。

    “娘娘安康?！苯o我問過安，君太醫(yī)就起身小心地按了按我頭上的血瘀，那一塊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青青紫紫十分駭人，搞得每次王瑯來看我，我都要學(xué)李夫人，不肯轉(zhuǎn)過頭來和他對視?！坝傺呀?jīng)消散不少，娘娘還是每日里敷上藥膏推拿片刻，再以靜養(yǎng)為主就最好了?！?/br>
    我又伸出手來給他扶脈，一邊問他，“最近這宮里可有什么新鮮事嗎？君太醫(yī)?！?/br>
    君太醫(yī)哈哈笑著說，“沒有什么新鮮事，要說有，也就是又有幾個工匠被錦衣衛(wèi)押走問話去了?！?/br>
    唔，我就說吧，這蓬萊閣露臺的倒塌，肯定是要牽扯到一批人的官帽子，和另一批人的腦袋。

    “就這點事兒？”我興味索然地道，“我還當(dāng)我姑爹又要大發(fā)雷霆，把誰的官帽子現(xiàn)場擼下來呢?！?/br>
    “娘娘真是愛說笑?！本t(yī)掩口做葫蘆狀?！斑@樣的事要是天天都有，也就說不上是新鮮事了?！?/br>
    他頓了頓，又道，“聽說現(xiàn)在還是在太液池里打撈木梁柱，是要看看梁柱到底是被蟲蛀了，還是被誰給動了手腳。”

    我不禁也犯起了沉思。

    這件事最怪異的地方，倒并不在于梁柱被動了手腳，而是這梁柱被動手腳的話，針對的到底是誰。

    蓬萊閣是宴飲的地方，沒有什么喜事，誰也不會上去玩樂，宮中的幾個主位不會，我不會，王瑯也不會。

    皇上倒是有時候會帶了幾個選侍到蓬萊閣飲酒作樂，欣賞美人的歌舞，但他老人家也不會在露臺上待太久——我姑爹深信君子不立危墻，那露臺下無支持，懸空而立，對一般人來說是如同仙境，對他來說則只可遠觀。

    所以就算有人動了手腳，恐怕倒霉的人，也還是會在露臺上跳舞給我公公欣賞的美人選侍了。

    可這些選侍，往小了說，不過是伺候我公公的玩物，沒有誰會認真把她們當(dāng)回事：連王瑯這個行六的兒子都二十多歲了，就算選侍們還有生育，也絕不可能對太子位發(fā)起多少沖擊。頂多是添一個藩王，多一份支出而已。

    又有誰會這樣處心積慮地對付她們呢？

    可那幾根柱子雖然不是金絲楠木，但也是以堅固出名的鐵力木，要說它自己會就這樣支棱出去，那也是誰都不相信的事。

    這幾天仔細尋思，我就越來越明白王朗的意思了：這件事是往哪頭說都可以，只看皇上他到底想怎么說了。是意外，不是也是，不是意外，是也不是。

    看我姑爹的做法，他到底還是不覺得那是意外。

    可萬穗和我會到露臺上說話，也完全是出于巧合，除非那個人是萬穗自己……那也說不通，要是我沒有推她一把，她就要被倒下的梁柱砸死了。萬穗是決不會冒這樣的險，只是為了來殺我的，要干掉我，辦法可多得是。

    我實在是很笨，這件事后頭的彎彎繞繞，已經(jīng)把我繞得昏頭昏腦的，思忖了一會，覺得頭又疼起來，索性就懶得去想，一邊甩著手腕，一邊問君太醫(yī)。

    “太醫(yī)年輕有為，可以說是大云不可多得的年輕俊彥，不知道婚配了沒有呢？”

    當(dāng)太子妃的好處之一，就是我雖然比君太醫(yī)小，但卻可以用長輩的語氣和他說話。

    君太醫(yī)正在低頭給我寫脈案，聽到我的問話，他的手頓了頓，平靜地回答?！熬衬瞬幌橹耍偈р锸?，一年前才服完兩重重孝，家無遠親，就是想成親，也沒有人能做媒?！?/br>
    難怪沒能及時把鄭寶林給娶回家中，不過話說回來，君家家事應(yīng)該很普通，恐怕鄭家也看不上君太醫(yī)的門第。

    一樣都是少年失去父母，我對君太醫(yī)頓時起了幾分好感，就又和氣地問他，“現(xiàn)在看上誰家的閨女沒有？若有，本宮給你做主！”

    君太醫(yī)居然白了我一眼，他拿捏著腔調(diào)問我，“娘娘看來是很想吃一丸甘草人參丸，補氣凝神啊?！?/br>
    噎！

    我頓時被噎得喘不上氣了，該死，這小子還真大膽，根本我們還不大熟悉，他就懂得用甘草來噎我。

    想想又很釋然：沒這份膽子，他也不敢偷太子的女人嘛。

    反正我從小到大，被人挾制威脅，也已經(jīng)受得慣了，所以我非但沒有生氣，甚至還興致勃勃地問君太醫(yī)，“太醫(yī)真是膽色過人，有沒有興趣到我們東宮來做個典藥局郎呀？”

    東宮乃是諸王之首，編制當(dāng)然特別的完備，也有自己專用的醫(yī)生。只是這職位虛懸已久，自從老人退休之后，許久都沒有人來接任。王瑯有病，多半是隨便在太醫(yī)院里找一個太醫(yī)來問診，并不指定是誰。這當(dāng)然也有他的考量，不過我和君太醫(yī)這幾天相處下來，卻覺得這個人非但醫(yī)術(shù)不錯，也很有膽，更重要的是，他很有趣，又很有用。

    我還真是很好奇，他到底打算怎么把鄭寶林帶出宮廷，和他雙宿雙飛。

    君太醫(yī)眼神一閃，他笑瞇瞇地說，“哦？娘娘恩賞，君某真是承擔(dān)不起。”

    我開出了我的條件，“當(dāng)然也不是沒有用心的，太醫(yī)院畢竟要承應(yīng)禁中上下人等的醫(yī)藥諸事，且不說人多口雜，就說這個忙字，幾不得本宮的歡心。想本宮入門也有兩年，實在應(yīng)該為皇家生育子嗣，才能站穩(wěn)腳跟，從容施展手段——君太醫(yī)應(yīng)當(dāng)明白本宮的意思?！?/br>
    想要帶走鄭寶林可以，哼哼，先把我的肚子搞大……呸呸呸！

    想要帶走鄭寶林？可以！先讓王瑯把我的肚子搞大了再說！

    這話里的潛臺詞，君太醫(yī)也聽得很明白，他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難色，“娘娘玉體安康，底子深厚，堪比耕牛，實在是沒有一處需要調(diào)理的地方。至于這么多年沒有身孕，是否與他事有關(guān)，小臣不敢妄言，但和娘娘您的身體，是絕沒有一點關(guān)系的?！?/br>
    我一下很有幾分吃驚，“可我和王瑯……”

    差一點就要脫口說出，我們的時間和次數(shù)，都絕沒有問題，不過君太醫(yī)和我到底不很熟，所以我就咽下了話頭，慎重地問他，“君太醫(yī)有沒有把過太子爺?shù)拿}象呢？”

    君太醫(yī)臉上頓時現(xiàn)出了幾分猶豫，他慢吞吞地道，“脈倒是沒有把過……”

    瞥了我一眼，他又轉(zhuǎn)了話題，“娘娘，這種事恐怕還是要隨緣，脈案在此，小臣這就下去開藥，娘娘您請安歇吧！”

    竟是一邊說，一邊逃也似地飛快起身，奔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