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教規(guī)范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來陪太子去請安。 盡管太子爺依然是淡眉淡眼,可我心情不錯,居然也沒有出言撩撥太子爺,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并肩進(jìn)了瑞慶宮,皇上果然還沒起,我和太子只好在屋外落座,干等。 太子爺似乎一大早就有些心事,低眉斂目,一點(diǎn)都沒有看我。我深覺感動,趕快把握這難得的機(jī)會開始打盹——睡是永遠(yuǎn)都睡不夠的。 眼看已經(jīng)睡眼朦朧,即將陷入昏沉,忽然又被人推醒,我睜眼一看,太子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想完了心事,又開始玩他最愛的游戲:推我。 “太子真是好雅興?!蔽覐难揽p里嘶嘶鄙視他。閑著沒事就只會折騰我。 太子面色肅然,“愛妃說笑了,宮闈重地,豈容放肆。小王也都是為了愛妃好。” 可惡! 太子爺心情一旦不好,就特別喜歡學(xué)我說話,用我的招數(shù)來堵我的嘴。 由此可見,昨天他的心情應(yīng)該不錯,所以才會任我發(fā)揮了一天……就這么一天,太子爺?shù)那榫w就從歡快變成低沉,可見上意真是變幻莫測,叫人難以揣摩。 我強(qiáng)忍住掐他脖子的沖動,對上峰露出甜甜的笑。 “太子爺說得是,臣妾記住了?!?/br> 太子爺沖我亮出一口白牙。“真記住了才好。” 看看,看看啊,這男人,心情一旦不好,說起話來都是針尖對麥芒的…… 我白了太子爺一眼,沒有多說什么,而是垂眸斂目,做出了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來。 簾幕后已經(jīng)傳來了皇上輕輕的腳步聲。 皇上今天的精神依然不大好,他一邊往外走,一邊還揉眼睛,一點(diǎn)龍威都沒有,甚至還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噢,來了啊?!被噬蠑[了擺手,架起二郎腿,窸窣有聲地喝了一大口濃茶,才發(fā)出低低的呻吟?!半揞^疼?!?/br> 我和太子一時也忘記了彼此間的明爭暗斗,一同以同情的目光注視著皇上。 皇上酒量很好,基本千杯不醉,他的這番宿醉表現(xiàn),多半不是因?yàn)樽蛲碛趾攘司疲且驗(yàn)樽蛱煊趾蛥谴髮W(xué)士扯皮了。 果然,皇上喝了幾口濃茶,立刻就恨恨地將茶杯頓到了桌上。 “該死的吳肥貓!”他一邊說,一邊甩了甩手,露出痛楚之色。身邊的宮人立刻就跪在地上,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為皇上擦掉了手上的茶水——皇上頓得太用力,guntang的茶水已經(jīng)濺了他一手。“和老子繞了一天的圈圈,聽到軍費(fèi)兩個字,就和吃了爆竹一樣,到處亂噴,說什么國庫空虛,拿不出錢,又非得和老子算賬,算賬,算他娘的賬!” 龍顏大怒,非同小可,太子拉了我一把,當(dāng)先跪到了皇上腳邊,神色懇切?!案富氏⑴!?/br> 我也只好跪在太子身后,為他和聲,“父皇請息怒?!?/br> 心下已經(jīng)了然了:原來皇上太子,又都是因?yàn)檐娰M(fèi)的事不舒服。太子還算有點(diǎn)城府,不過欺凌欺凌婦孺(也就是我),也就罷了?;噬系臍庑愿?,看起來像是氣得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就連在兒子、兒媳跟前,都沒有維持住父親的體面。 朝廷里這些年來一直都很太平,雖然說不上海清河晏,但也沒有多少麻煩,只是東北不大太平,建州蠻族多年來有南犯之意,我哥哥蘇大將軍就正在前線領(lǐng)兵和建州人對壘。說到軍費(fèi)的事,我當(dāng)然也是很關(guān)心的。 我就關(guān)切地問皇上,“父皇,肥貓學(xué)士是怎么個意思呢?” 要不說皇上年紀(jì)愈大,脾氣是越發(fā)的陰晴不定吧?本來還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的,聽了我的問話,他忽然又笑起來。 “肥貓學(xué)士,虧太子妃想得出來!”他笑了幾聲,騰出空來奚落了我,又暢笑起來,竟然一掃先前的低迷。 我只得不解地看向太子。 說真的,皇上年紀(jì)越大,脾氣就越來越古怪了。如果不是他平時處理政事手段一直很穩(wěn)當(dāng),很多時候我都懷疑我公公……是有幾分顛的。 太子還給我漠然的一個搖頭,表示他也沒有拿捏到皇上的心意?!贿^,在我姑姑去世后,這么多年來,也真沒有誰能揣摩到皇上的心意了。 我們只好耐心地等皇上笑完了,再給我們解釋。“大學(xué)士堅持不肯開倉,一定要等到九月秋收后,再把淮安糧倉里的兩萬石軍糧勻出來。可太子妃你哥哥正在醞釀一場會戰(zhàn),還要從各地集結(jié)兵力,要推到秋后,仗就難打了?!?/br> 我公公睜開眼,很有深意地看向了太子,又重復(fù)了一遍,“會戰(zhàn)要推到秋后,仗可就難打了?!?/br> 我一下恍然大悟,懂得太子今天為什么心情這樣壞了。 我一直說前生惡貫滿盈者,當(dāng)為太子妃。不過要和我比起來,太子前世說不定就是那鬧海的哪咤,下凡的天魔星,沒有殺傷幾千萬人命,他今生都落不到這個下場。 從古到今,當(dāng)太子的呢,一直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太能干了不好,做爹的不會放心,太不能干了也不好,做爹的就更不放心了。可我們這一朝的太子,是要比古往今來的太子都更難當(dāng)一些:主要的困難,還在太子他爹。 我說過好幾次,皇上年紀(jì)大了,喜怒無常陰晴不定,除了我姑姑(很可惜,已去世)之外,沒有誰能摸準(zhǔn)他老人家的脾氣。太子,當(dāng)然必須遭池魚之殃。 難辦的事,他必須辦,好辦好出彩的事,留給兄弟們。 辦事的時候,必須立刻把手底下一干明里暗里桀驁不馴的官員們玩轉(zhuǎn),辦好了事,就又得把手里的勢力全都交出去,繼續(xù)回東宮讀書。 皇上是把太子當(dāng)成了自己的殺手锏,不到關(guān)鍵時刻是決不會放出來的,而一旦放出來,就指望他立刻掃清場面上的全部阻礙——好了,到建功立業(yè)的時候了,太子爺您就回東宮讀書去吧。出彩的事啊,有人為您做。 所以說雖然古往今來,這太子就是個不好坐的位置,但我們這一朝的東宮呢,也是特別命苦了一點(diǎn)。 想來早在今早請安之前,太子就已經(jīng)知道了昨天皇上和肥貓學(xué)士大吵大鬧的事,對自己的命運(yùn),也有了幾分猜測,所以才一大早就是一張死人臉,處處和我作對…… 我忽然間對他就有了一絲同情。 雖然這男人呢,說起來也沒什么好,性子又假又惡劣,心情一不好,就到處找碴,巴不得和我吵架,從小到大,對我就沒有好過…… 不過,不過他畢竟是太子,而我是太子妃嘛。 我就借著身體的遮掩,悄悄地往前蹭了一點(diǎn),在地上拍了拍,握住了太子的手。 果然,太子的手已經(jīng)握起了拳頭,被我摸到,他還往一邊閃了閃,似乎并不想被我握住…… 早說了,我可不是什么識看眼色的賢惠太子妃。他不讓我握,我還非要握!我微微一晃身,在袖子下頭一把捏住了太子的拳頭。跪得離太子又近了點(diǎn)。 太子輕咳了一聲,徐徐開口請命,“父皇和吳大學(xué)士畢竟是多年君臣,有些話說出來,傷了情分。” 他雖然屈從于皇上的暗示,但話里到底還是透出了一份淡淡的嚴(yán)苛。 聽到太子和別人說話,我竟會誤以為他對我已經(jīng)很溫和:有時候此人光是憑著自己的言語,都可以把人凍死。 我開始鍥而不舍地把拇指往太子手心里塞,用我的指甲,輕輕地刮著他的掌心。我知道太子的手心是最怕癢的。 他的身子開始輕輕顫抖,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癢的,下垂的眼睫毛,遮住了太子爺?shù)谋砬?,我瞥去一眼,只看到他的耳根已?jīng)有些發(fā)紅了。 都?xì)獬蛇@個樣子了! 不過太子開口的時候,接下來的語氣就松弛多了?!叭绻富什幌訔?,兒臣愿服其勞……為父皇排、憂——解、難……” 他狠狠地捏住了我的手,不許我再亂動,我垂下眼遮住了眼底的一點(diǎn)笑意。 太子的手本來涼涼的,和我的手握久了,倒暖了起來。 皇上半瞇著眼,打量著太子臉上的神情,半天,才滿意地長出了一口氣。 “還是我們家小六子和我貼心是不是?”老人家咧開嘴,得意地笑了?!斑@件事既然你想辦,那就給你辦吧。” 我公公雖然有時候也很有幽默感,但更多的時候是損,真損。 太子氣得又要僵硬起來,我趕快再輕輕地用指甲尖刮了刮他的掌心,他渾身一顫,含含糊糊地應(yīng)了一聲,算是答過了皇上的夸獎?;噬暇蛽]揮手?!凹热蝗绱?,你就暫時先別上學(xué)了,把事兒辦了再說吧?!?/br> 他又沖我瞇縫著眼睛笑了起來,透著一股了如指掌的調(diào)侃。 怕你?。课乙矝_皇上齜牙咧嘴地笑了回去。 太子又狠狠捏了我一下,我從眼簾底下看了他一眼,這男人唇邊居然浮起了一點(diǎn)小小的笑。 # 皇貴妃今天心情似乎也不錯,并沒有太為難我,只是在我們請安的時候,站起身去親自倒了一杯茶,讓我們在地上多跪了那么一會兒,就和太子拉起了家常。 “今兒是哪個先生上課?。刻訝斂粗虬绲玫购芮f重。” 太子爺干咳了一聲,回稟皇貴妃,“今天要到外頭為父皇辦事,就打扮得莊重一些?!?/br> 我又有點(diǎn)想笑了。 雖然被我握了握手,太子爺沒有在皇上跟前展現(xiàn)不滿,不過,他的心情似乎還不大好。 要擱在平時,皇貴妃和他說什么,他都一律是敷衍兩個字,很少有像這樣刺激皇貴妃的。 自從生了福王,皇貴妃就很忌諱太子爺為皇上辦事:這道理誰都很明白,太子爺辦的事越多,根基就越牢固,羽翼就越豐滿。太子爺說這話,還不就是為了氣她? 這男人一生氣起來,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到處找準(zhǔn)了人的軟肋戳。一點(diǎn)溫良恭儉讓,都不記得了——還有臉說我無賴呢? 皇貴妃臉色果然一變,支吾了半晌,才勉強(qiáng)地笑,“好,太子爺是越來越出息了。” 太子索性迎著她的目光笑出一口白牙,“都是貴妃娘娘教得好?!?/br> 我嗆了一口茶,響亮地咳嗽起來,一邊咳嗽,一邊在咳嗽下頭忍俊不禁地笑。 皇貴妃的臉色就更難看了,她哼了一聲,儼然地端起茶碗,對宮女們擺了擺下巴。 我和太子爺不用她說話,自動就站起身告辭。 走出了重芳宮,我才敢擦掉笑出來的眼淚。 “太子爺真是口才過人,微言大義?!蔽揖托Σ[瞇地夸太子爺?!澳纯?,誰和您說話,都得被您說得個無言以對?!?/br> 太子爺白了我一眼,淡淡的眉眼上,罕見地露出了一絲怒意。 “愛妃又何嘗不是膽大包天。”他摩挲著掌心,帶著我拐上了甬道,往重芳宮外頭的小花園閑散地踱了過去?!爱?dāng)著父皇的面,對小王上下其手,置禮教規(guī)范于何地?” 他的語氣居然還相當(dāng)嚴(yán)厲! 我背著手哼了一聲,儼然地道,“太子爺說笑了,臣妾不過是看著您……嗯……您……” 借口還沒想出來,太子爺就停在了重芳宮后御花園的假山前,笑盈盈地對我挑起了一邊眉毛。 這男人只有在打歪主意的時候,才會笑得這么和氣! 我看了看假山,又看了看太子爺,不由就有些結(jié)巴?!澳粗?/br> 一邊說,一邊吞口水,一邊慢慢地往后退。 晚了,太子爺伸手一撈,就把我給鉗住了,慢慢地,一點(diǎn)點(diǎn)地拖進(jìn)了假山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