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眼看著裴三太爺神色猶豫,云卿與慕垂涼相視一眼,都覺此事更不簡單。慕垂涼正要開口,卻忽聞外頭一個小內(nèi)監(jiān)進來,直對瑩貞姑姑報說:“姑姑,慕老太爺?shù)介T跟前兒了。” 那小內(nèi)監(jiān)只認瑩貞姑姑的臉面,瑩貞姑姑卻先問慕垂涼和云卿說:“涼大爺和大奶奶的意思呢?” 慕垂涼笑道:“小主的意思原不叫驚動他老人家的,可如今人都到了門口,我這作晚輩的倒是能攔著他老人家么?” 瑩貞姑姑竟又問云卿:“涼大奶奶呢?” 云卿微微有些訝異,慕垂涼話里頭意思很明白了,何須再問她呢? 云卿倒是不大喜歡讓老爺子事事都攙和進來,她以往總是一心要幫慕垂涼在慕家樹立絕對地位,但此番不同。裴三太爺是宮中太醫(yī),在皇上面前都說得上話兒的,而裴子曜如今是裴家大爺,他的一句話就是裴家的一個態(tài)度,云卿以為,這等麻煩場面不如就讓老爺子親自盯著,免得若她二人做得稍有差錯,回頭還需得長篇累牘費心向老爺子解釋。 “若姑姑以為還算方便,便就請進來吧。如今三叔公畢竟貴客,不是普通長輩,家里只我與涼大爺兩個小輩兒招呼著也實在是有些失禮。況且……”云卿望著兩位裴氏醫(yī)者道,“若小主果真沾染上什么,那可就事關重大了,只怕我二人做不得這個主?!?/br> 慕垂涼輕輕笑了,搖著折扇漫不經(jīng)心暗瞥云卿一眼,大有“深得我心”之意。 瑩貞姑姑這才點頭道:“既涼大爺和大奶奶都有此意,奴婢便就親自去請慕老太爺過來。只是如今若果真要查人,奴婢便就擅自做個主,即刻起,這不厭臺怕是不當再有人進出了。一切等裴太醫(yī)有了論斷再說。涼大爺和涼大奶奶以為如何?裴太醫(yī)和裴大爺以為如何?” 眾人自然皆無異議?,撠懝霉帽泓c點頭出去了,待她請慕老爺子進來,幾人不由愣住了,因慕老爺子身后竟連一人都沒跟著,接著便有一雙小丫鬟過來奉茶,乃是生面孔,顯然是宮里頭帶出來的。 “賢弟!”慕老爺子一進門就哈哈大笑,上前對裴三太爺?shù)?,“咱們兄弟可有些年沒見了。上次你回來探親,咱們和你大哥——” 約莫是想起來裴三太爺?shù)拇蟾?、裴子曜的祖父業(yè)已過世了,慕老爺子忽打住,綿綿一嘆,轉(zhuǎn)而放緩了語氣,問裴三太爺:“今次回來,咱們兄弟好好聊聊?!?/br> 雖稱兄道弟的,裴三太爺卻分明不甚親熱,只是守著禮數(shù)笑道:“是。” 這廂才開始讓座,那廂便見瑩貞姑姑一揮手,兩個小內(nèi)監(jiān)自外頭把門關上,幾人速速守在了門外。 這陣仗,云卿突然就緊張起來。 兩個娃兒昭和曦和人雖小,也知這場面不是好玩的,上前乖乖給慕老爺子行罷禮便就退到云卿身后去了,一聲也不敢吭。瑩貞姑姑臉色不大好,卻仍極力穩(wěn)住笑,對裴三太爺?shù)溃骸芭崽t(yī),當如何,奴婢只等您吩咐了?!?/br> 慕老爺子這才像是剛剛察覺房中異樣,問說:“這是為的哪般?” 裴三太爺并無開口解釋之意,瑩貞姑姑見無人應,便就將事情從頭到尾細細說了,云卿聽得她仍是極力將慕大姑娘的病情往小處說,仿佛多虧裴三太爺和裴子曜來得早,如今只是察覺有異、丁點兒損傷還未造成、慕大姑娘如今只不過是在小憩罷了。 慕老爺子聽罷,沉吟一番道:“既是賢弟和子曜都這樣說,那顯然是絕無差錯了。還要拜托賢弟好好幫著看看,小主身子嬌貴,如今可是萬萬不能有何閃失的?!?/br> 裴三太爺點頭應下,卻不動手,只是對裴子曜點了點頭。 裴子曜亦點頭算作回應,接著問瑩貞姑姑道:“昨兒和今兒這兩日,有哪些人近過小主身?” 秋蓉便道:“慕太太,涼大奶奶,大哥兒和二姐兒,泥融姑娘,秋蓉姑娘,宮里帶出來的一雙婢女,還有奴婢自己,攏共不過這九人?!?/br> 慕垂涼略一沉吟,對裴三太爺?shù)溃骸胺讲判≈鞯囊馑?,不欲驚動太太。所以太太和泥融姑娘且先往后放一放,叔公以為如何?” 云卿驚訝,裴子曜這意思竟是說,問題就在出在她們這九人身上? 這也實在太玩笑了吧?看向慕垂涼,慕垂涼也是挑眉仿佛不大相信的樣子。 如今慕老爺子在,裴三太爺自然亦不欲鬧大此事,便就問說:“旁人倒罷了,怎的連涼大奶奶都要查?未免失禮了些?!?/br> 云卿便就笑道:“無妨。既有嫌疑,一道查了倒也叫人安心。免得我在這不厭臺不受歡迎?!?/br> 裴子曜眼睛略略看過云卿,終是落到瑩貞姑姑身上,道:“煩請姑姑將除去太太和泥融姑娘之外的余下幾人都請過來?!?/br> 瑩貞姑姑自然照辦。云卿便帶著兩個娃兒也跟著上前去,裴子曜命她們幾人站成一排,為首的是瑩貞姑姑,接著是宮中帶出的兩個婢女,其后分別是秋蓉、云卿、曦和、昭和。 裴子曜神色嚴肅,顯然不是玩笑。云卿更加鬧不明白,看向慕老爺子,他也不甚在意模樣。 然而裴子曜心下明白,若先前推測都無錯,那么所謂沾染上的東西,就一定出自這幾人。 裴子曜仔細檢查了瑩貞姑姑的手指,爾后是手腕處衣袖,接著是發(fā)釵與珠花,這些動作本過分親昵,但如今屋中分外壓抑,裴子曜又十分嚴肅,看起來絕無狎玩之態(tài)。 果然,瑩貞姑姑沒有任何問題。裴子曜原就覺得,宮中這三人是不該有問題的,但他更加明白,這三人之外就只剩更不可能的四人。秋蓉,慕垂涼心腹,素來只聽慕垂涼一人號令。云卿,完全沒有理由加害慕大姑娘。至于兩個娃兒,他們自然更不可能。 這一雙婢女也很快查完。 輪到秋蓉的時候,云卿覺得裴子曜目光看起來更冷凝了。 甚至連裴子曜自己都開始懷疑,他方才說要查人,是否有些沖動了。 將秋蓉的一枚簪子還給她,裴子曜定定站到云卿面前。四目相接,再看不出彼此眼底的情緒。 裴子曜低聲道:“失禮了?!闭f著握住云卿一只手,那只手如此溫軟,令裴子曜有剎那的失神,然而他幾乎立刻就看到手腕處纏著的白紗。 那是右手,他親手毀掉的那只手。 裴子曜幾乎不敢多看,下意識就要松開,云卿與他面對面自然察覺,正要收回手,卻覺裴子曜的手難以察覺地一個戰(zhàn)栗,接著猛然抬起頭,死死盯住了她。 “涼大奶奶……” 裴子曜根本難以置信。 083 禍緣 昭和并不懼裴子曜的,此番卻怯怯開口道:“舅舅,你這樣子盯著阿娘……好嚇人……” 房中一時靜得有些瘆人。 云卿茫然看向慕垂涼,卻見慕垂涼折扇略僵了一下,接著微微虛起眼睛,像看不清眼前人一樣。 她一時有些頭痛,卻也知此刻不是啞口無言的時候,便掙脫了裴子曜的手,不失禮數(shù)地問:“裴大爺,可有什么疑問?” 裴子曜亦略怔了一下,旁人只覺他甚是據(jù)守禮數(shù),但云卿與他面對面相距不過一尺之遙,自可看見他眼底滾動的復雜思緒。若她沒有看錯,裴子曜此刻臉色發(fā)青,是暴怒的前兆。 “慕太爺,三叔公,”聲音分外鎮(zhèn)定,裴子曜卻仍緊盯著云卿一字一頓緩慢說,“涼大奶奶身上有一股子茉莉花香味兒,這房中多是女眷,其他各色脂粉味兒也重了些,是以一時不好分辨。若方便,但請一間清靜無味小屋,待晚輩一查便知。雖失禮,卻可盡快還涼大奶奶一個清白?!?/br> 還一個清白?云卿品味話中味道,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裴子曜這話明明白白是告訴大家她未必有罪,但也明明白白告訴大家,嫌疑,就在她這里。 興許的確事情有疑,又興許是礙于她身份??傊嶙雨渍f得極慢也極穩(wěn),十分之慎重,連瑩貞姑姑和秋蓉都變了臉色,憂心忡忡看向她。 慕垂涼依舊搖著折扇,似笑非笑,只是旁觀。 他不發(fā)話,場面一時更為冷凝,裴三太爺便假意怒道:“子曜!如何這般無禮!” 慕老爺子卻已了悟,如鷹隼般突顯霸氣,一雙大而突出的眼睛直直看著云卿和裴子曜,半晌方道:“那就查,查仔細,查安心。” 云卿知事成定局,今次必得走這么一遭,然而心底卻在想,此事若給傳了出去,只怕慕家內(nèi)宅,要大亂??! 因此,直到隨裴子曜進了備好的房間,她仍只低頭快速盤算,根本沒在看裴子曜。卻見裴子曜幾乎一進門便狠推她一把將她逼至墻角,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道:“你瘋了!” 云卿蹙眉,半晌方了悟,不免冷冷看向他。這一看不打緊,卻見慕垂涼一腳已踏入房門,此刻正將門從內(nèi)里關上。 裴子曜身上的藥草氣息突然濃重起來,云卿心下厭煩,奮力推開他低喝道:“你才瘋了!” 裴子曜趔趄后退半步,分明已留意到慕垂涼的存在,卻絲毫不理會,仍是將聲音壓得極低一臉盛怒道:“我瘋了?你知不知道此事厲害?你手上有什么你不知道?” “我倒是真的不知道!”云卿冷道,“我如今隨你進來,可不就是為了聽你說么?你有這工夫不如說說清楚,我手上有什么,你要怎么跟你叔公和我們老爺子說,你打算定我個什么罪想看慕家怎么處置我,一并說清楚好了。早些說完,我也好早想對策!” 裴子曜的臉忽現(xiàn)幾分猙獰,再開口分明氣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你這話什么意思?我冤枉了你?”說罷一把抓住她指尖湊道她鼻尖下冷冷道:“你自己聞!你原先是我二叔的徒弟,這檔子香味你縱不知是什么也該知有異,你仔細聞一聞看是不是普通花草脂粉香氣,你好好想想看我有沒有冤枉你!” 云卿欲掙脫而不得,欲要分辨,卻也忽覺有幾分不同。 卻不是氣味,而是手指。指腹似乎不甚清爽,上面有一層薄薄的類似香粉的東西。 云卿心下疑竇驟生,來之前她與慕垂涼糾纏嬉鬧,差一點就要行云雨之事,未免出門被人看出所以特特仔細擦了身,接著方梳洗更衣,重擦脂粉。 但手上這絕非脂粉,因為自她手腕手上之后蒹葭芣苢分外小心,從不讓她自己梳洗,生怕傷口再出岔子。出門前蒹葭因怕她與慕垂涼糾纏時傷到手腕,更是讓她連梳子都不碰一碰,她擦過手之后再沒摸過什么,怎的此時指腹上會沾有香粉? 她手指碰過什么東西? ……或者,碰過什么人? 云卿不得不想起方才那一幕,她抱著糯米團子般的小人兒親親摸摸分外疼愛,小人兒也親昵地抱住她的脖子,小嘴兒在她耳根處蹭著說著甜甜暖暖的話兒…… “這里呢?”云卿抓住頭發(fā),轉(zhuǎn)身露出后頸,極力平靜道,“煩請幫我看一看?!?/br> 裴子曜分明一頓,片刻之后,終是道:“有,同一種東西。” 云卿乍然松開手,一頭烏黑青絲自指尖散落下,她幾乎是下意識蹙起眉頭,心底狠狠道,怎可能! 于是轉(zhuǎn)身問道:“你明知我拜師并不是學醫(yī),我爹也素來甚少在家,如何能教我辨識藥物?你便就直說吧,究竟……是什么東西?” 裴子曜目光突然充滿悲憫,云卿疑心自己看錯了,因只是一剎他眼底神色已確然無疑是深深的厭惡,一字一頓咬牙道:“元寸香!” 云卿怔然后退半步,元寸香,麝香。 再看自己手指,便覺有幾分惡心。云卿壓下心頭異樣,極力穩(wěn)住聲音假意平靜問:“不可能單單只有元寸香吧?那樣純粹的麝香粉,倒也并非常見的。況倘若純是元寸香,早該人一進門你就會聞到不是么?你是那樣厲害的大夫?!?/br> “自然不是,”裴子曜并未因為云卿恭維開心幾分,相反,他似乎更為不悅,卻不再是暴怒,而是傷懷,因而十分平靜解釋道,“還有花香。因量太小,如今依稀辨得出茉莉和藤蘿,但至少還有七八種。今次是為查出慕小主胎像不穩(wěn)原因,所以自初查之際心底便存了紅花麝香等物,否則莫說我,縱我叔公也未必能辨別出此間元寸香味道?!?/br> 云卿指尖僵了一下,抿了抿嘴,沒說話。 她之所以這樣問只是好奇,好奇倘若她和昭和身上果真有元寸香,那么起初裴子曜抱昭和時豈不貼的更近,如何能不知呢?然而裴子曜此番解釋卻也不無道理,起初是在慕大姑娘房里,房中花草香脂粉香本就重,他抱昭和時心底滿是疼愛,自然未覺有何不妥。其后情形,若找不出所謂沾染的來源,恐裴家這二位大夫難以交代,所以一心只懸在那幾種可致滑胎的藥物上,這才十分敏感,一丁點兒的味道也能察覺到。 如此說來,她自洗手之后只碰過昭和,所以手上香粉確然來自昭和,相反的,若她手上確然有元寸香,那么昭和身上便毫無疑問帶著元寸香了。 于是云卿不得不想起另一點,慕大姑娘甚是疼愛昭和曦和,這兩日若說接觸最多,恐怕除了阮氏和瑩貞姑姑,就只有昭和了。所以慕大姑娘胎像不穩(wěn),是了,整日里將元寸香抱在懷里親親摸摸,自然少不得要沾染上…… 所以才動了胎氣。 云卿倒抽一口涼氣,不敢去想倘若裴子曜今日沒有查出來,慕大姑娘究竟會如何。 更不敢想,究竟是誰在昭和這孩子身上放了元寸香來害慕大姑娘腹中胎兒,這是何等險惡用心! 她差點脫口而出想要對慕垂涼說出真相,然而抬頭看看面前二人,不得不生生咽下口中的話。 裴子曜在救她,云卿相信他也決計不想昭和出事,但他今天必須就此事給個交代,所以一旦他知曉真相就一定會死死揪住慕家查找出兇手。接下來呢?接下來慕大姑娘這一胎有任何閃失都是慕家的罪過,再與他裴家無關。而慕家內(nèi)訌家宅不寧,裴慕兩族明爭暗斗中自然就落了下風。 若慕家斗敗,她和慕垂涼該何去何從? 云卿幾乎是下意識看向慕垂涼。慕垂涼并無靠前之意,他仍在門口站著,云淡風輕搖著折扇,分明將她們所言一字不差收進耳朵里,卻仿佛那些話根本不重要。 但是云卿曉得慕大姑娘在慕家大局中的重要,也曉得慕垂涼無論如何不會放過帶著元寸香接近慕大姑娘的人,此時此刻,昭和的元寸香究竟從何而來仿佛根本不重要——云卿眼神黯淡幾分——重要的是,她幾乎能夠認定,只要她說出昭和,即便明知昭和是被人利用,慕垂涼也絕對不會放過他的。想想看,裴家自己的外孫下藥,再由裴家人查出來,且差一點就栽贓到慕家大奶奶身上,這么諷刺的鬧劇這么好的反擊借口,慕垂涼怎么可能放過。 他原就痛恨裴子鴛,痛恨這孩子的存在,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絕對不會。 許是她眼底掙扎太明顯,裴子曜離得近業(yè)已察覺,他仔細盯著她的臉,不打算放過她任何細小動作,且問說:“你怎知,手上的元寸香后頸上也會有?你想起什么了?你已經(jīng)知道來龍去脈了,已經(jīng)知道你手上元寸香從何而來,是不是?” 云卿低頭只是不言。 裴子曜極力勸說:“你明白此間厲害。慕老爺子不會偏聽偏信的,稍后出門恐怕除了我叔公,還會有其他大夫在。你手上和后頸上若有,恐其他地方也會有,雖藥量極小,但我能看出來,就難保不會有旁人看出來。若現(xiàn)在擦洗,一來未必能全部清除,二來,稍有能耐的大夫必能看得出剛剛擦洗的痕跡,到時更是百口莫辯。所以不要隱瞞,說出究竟怎么回事,不然這個坎兒你倒是要怎么過去!” 云卿張口欲辯,怔然想起昭和,想起他方才那一句“阿娘,在昭和心里,舅舅最好,第二個是阿娘。是你這位阿娘。” 084 保全 “我懂你的意思,”云卿抬起頭,定定望著裴子曜說,“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身上有什么,也不知它們從何而來。” 裴子曜驚訝倒退半步,一臉不可思議:“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一時當真氣得說不出話來。 云卿低著頭,仍是一言不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