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阮氏略一思索,幾乎瞬間就喜笑顏開,點頭答應(yīng)了。 送走洪氏與孔氏,阮氏方軟了筋骨似的頹然坐下,云卿便倒了茶奉上,默默在旁伺候著。阮氏略歇息了一會兒,方才抬起頭看著云卿十分滿意地點頭說:“到底是裴二爺?shù)拈|女,何等聰明伶俐,我一開口你便明白我的意思。如此可好了,你這般得力,咱們長房爺不致叫她們二房欺負(fù)了去?!?/br> 見云卿只點了個頭,又陷入沉思,阮氏便笑著拉她在一旁坐下,撫著她的手問:“在想什么?慢說你如今是垂涼的妻,是我的兒媳婦,就是沒有這層關(guān)系,就憑你父親裴二爺與我亡夫生前的兄弟情義,我也勢必要待你如親女兒一般了。有事你不跟我說,還要跟誰說呢?” 云卿便笑說:“云卿并無此意,若說有事,自然頭一個要跟太太說的。只是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倒怕唐突了。” 阮氏見她乖巧,更加喜愛,便說:“但說無妨?!?/br> 云卿這才起來,行了個禮,對阮氏說:“只兩件事。一來我不過剛剛過門,如今也才第二天,就急著要把掌家大權(quán)收到咱們房里,旁人眼里看去未免太心急了些,恐落下好爭好斗的口實,反倒于咱們不利。二來么,聽太太與二太太所言,這凇二奶奶孔繡珠是個踏實心細(xì)的,就算沒有功勞,一番苦勞也是人人可見的,她本沒什么錯處,如今急巴巴換掉了她,恐有人打抱不平,暗遞說辭,就更是咱們的不是了。若是老太太不計較也罷了,計較下來,豈非是我一過門就與妯娌不睦?一旦定了這個罪名,不得她老人家待見,往后能幫太太的就著實有限了?!?/br> 阮氏眼前一亮,連連點頭說:“好,好好!我還生怕我這廂急躁嚇到你,不料你這么上道,腦子已經(jīng)跟上來了!阿涼真是給我娶了個好媳婦,如今我有你這樣得力的,以后還怕什么呢!” 阮氏自顧自笑了一陣,連她的丫鬟泥融看云卿的神色也更尊敬了一些,罷了,阮氏方說:“你能顧慮周全,甚好,但你有所不知,如今是最好的時機。老爺子是個精明的,他肯遂了垂涼的心意讓他娶你,就必得讓垂涼做足以能夠報答的事來給他看。如今只怕已經(jīng)開始張羅了。既然老爺子有事求垂涼,垂涼又一心撲在你身上,那你如今不管要什么、要多少,老爺子和老太太都是即便咬牙忍痛也會一并給你的。你倒以為我真就那么急?只是每一次的機會,都是垂涼給咱們掙回來的,咱們一次抓不住,垂涼就要多辛苦一次,我們母子的苦楚,日后你在慕家久了自然就能明白?!?/br> 云卿臉微微漲紅,忙點頭說:“是,是我無知妄言了。” 阮氏搖搖頭,拉著她的手,慈愛地說:“哪里,我知道裴二爺不會教錯女兒,更相信垂涼不會挑錯了人。如今才不過兩件小事,我就知道咱們?nèi)蘸蟊啬芟嗵幍煤?,我這日子也就有奔頭了!” 云卿與阮氏算不得親近,也知她今日如此多半因為自己幫得上她,所以并不作其他想。卻聽阮氏丫鬟泥融略帶猶疑說:“太太,其實奶奶說的也對,凇二奶奶那性子,連下人都覺得好欺負(fù),如今能不犯錯必是吃了虧盡了力的,底下人也都心服口服。如今二太太倒也罷了,倒是凇二奶奶那里咱們多半還是要有些顧慮的,莫欺弱小,莫失人心哪!” 阮氏聞言沉思了一會兒子,轉(zhuǎn)而問云卿:“方才你這樣說起,莫不是已有什么對策了吧?” 云卿便道:“算不得什么良策,不過是緩兵之計?!?/br> “說來聽聽。” “如今咱們擔(dān)心的,不過是兩件事,一是我如何名正言順地掌家,二是凇二奶奶如何理所當(dāng)然地退下。其實不管是誰來掌家,都少不了有人歡喜有人愁。為今之計,不若暫緩讓凇二奶奶退下,一來呢可以說是怕我不懂慕家規(guī)矩,需得有人在旁提點,說來也是謙虛謹(jǐn)慎,二來可以說是長、次兩房同氣連枝,和睦相處,旁人也就挑不出什么錯處了,三來不管是二太太還是凇二奶奶,面子上也都過得去,往后咱們做事也都容易些。” 阮氏聞言遲遲不語,云卿知她擔(dān)心什么,便繼續(xù)勸道:“即便是兩人共同掌家,也是有個主次的。不管咱們說不說,人人都會知道長房是主,二房是輔,不會弄錯這個順序。再者,如今咱們主動退讓半步,日子久了,旁人反倒會說原該咱們大房的二房偏跑去插手,人心也就會偏向咱們這邊了。云卿如此思慮恐不周全,還望太太見諒。” 阮氏看著云卿,一副不可思議的神色,云卿恭敬垂首在旁站著,仔細(xì)將這些話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心說如今阮氏正是焦躁時候,她開門見山地說理應(yīng)是合她心意的,而她孀居多年,必知流言兇狠,提醒她顧忌人言可畏理當(dāng)也沒什么錯??墒侨钍显桨l(fā)安靜,連一旁的泥融,和她身邊的蒹葭,都察覺到阮氏的變化而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云卿只得忐忑開口:“太太,可是我哪里說錯了嗎?” 阮氏目光一黯,忽怪異一笑,壓下目光中洶涌故作平和地問:“云兒,垂涼得了你,是他之幸?!?/br> 云卿當(dāng)即后背一緊,像是扯直了一根筋,立刻就冷汗涔涔,是了,鋒芒太露,恐阮氏要防著她了。 于是只得羞赧一笑,乖順地說:“云卿不怕太太笑話,云卿本是無父無母,若非入了嵐園,恐早就餓死街頭。一非大家閨秀,二非名門之后,能得垂涼一分青睞已是莫大福分,此生只盼能幫他敬養(yǎng)長輩、持家理事、照料兒女,但求與他同甘共苦,不離不棄,萬不敢再奢求其他了?!?/br> 阮氏聞言卻并不言語,只在一旁笑著看她。 云卿穩(wěn)了穩(wěn),抬起頭看著阮氏,說:“不瞞太太,清早得太太之請時,我心中有些忐忑,畢竟這慕家除了垂涼,余下都算得陌生人。垂涼見我猶豫,特特交待我說:‘你既沒了娘,那我娘就是你娘,她對我疼愛有加,只要你孝順懂事,她也必會疼愛你,如此你還怕什么?’我聽了這些話,方敢來此一路直言。其實我知太太都是為垂涼好,正因為如此,我也十分希望太太好。所謂幸與不幸,我與垂涼要的就是直到最后都一起好好的,也就是了。太太說,我說的對是不對?” 005 得失 “太太,涼大爺和四姑娘來給您請安,現(xiàn)下正在門外候著呢!”一個丫鬟進(jìn)來報。 阮氏卻不應(yīng)她,只是抬起頭看著云卿,緩緩嘆說:“我們的難處,縱垂涼不跟你說,以你聰明多半也能猜到一些。我是多盼著有人能來幫我一把??!可等了那么多年好容易來了一個,竟是病怏怏的,我心就涼了半截。不出兩年蔣家又塞過來一個,我心說是有盼頭了,結(jié)果完全就是一匹野馬,成天不著家,根本指望不上。我心說只怕我與垂涼都是沒那個命的,結(jié)果現(xiàn)在竟等到了你……” 阮氏眼中泛著水氣,起身上前鄭重握住云卿的手,說:“那么從今往后……一切,就都交給你了!” 云卿如今也能明白阮氏不過是試探,若當(dāng)真心中生疑,只需漸漸疏遠(yuǎn),根本不必明著叫她知道。又聽阮氏如此說來,難免也動了情,于是點頭應(yīng)下,說:“哎,知道了。請?zhí)判?!?/br> 阮氏這才命泥融去請慕垂涼與四姑娘馮月華進(jìn)來。云卿正扶阮氏坐下,便見馮月華像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進(jìn)來,也不仔細(xì)看路,反倒回頭跟慕垂涼笑鬧說:“大哥哥也是個喜新厭舊的,如今有了新嫂嫂,便不理舊嫂嫂啦?我日后決計不要找大哥哥你這樣兒的!”說完對著慕垂涼做了個鬼臉,才笑嘻嘻轉(zhuǎn)過頭來。 云卿當(dāng)即僵在原地,馮月華看見她在也是嚇了一大跳,小臉登時就白了,一邊偷看慕垂涼一邊小心翼翼往他身后躲,房中一時靜的嚇人。云卿見眾人眼睛都盯著自己,只得深吸一口氣,只作沒聽見,輕輕笑說:“遠(yuǎn)遠(yuǎn)兒聽著有人說話,竟是你與四meimei來了,我拿了些糕點來,正要呈給太太呢,你們倒是要有口福了!”說著便給蒹葭使眼色。 蒹葭忙點頭,又去看泥融,二人方一道應(yīng)下匆匆去隨便取了一些糕點來,另給慕垂涼與馮月華奉了茶。 馮月華膽戰(zhàn)心驚了一會兒子,見幾人都未提起,仿佛真是沒聽見,才稍稍自在一些。阮氏原也靜靜喝著茶,問馮月華最近念了什么書做了什么針黹,馮月華也一一答了,眼看此事要被略過,卻聽阮氏忽放下茶笑問:“明兒是回門的日子,該準(zhǔn)備的可都準(zhǔn)備妥帖了?莫讓外人笑咱們疏忽了禮數(shù),倒像怠慢了云兒似的,得叫裴二爺怎么心疼呢!” 慕垂涼目光一直在云卿身上,聞言方道:“已準(zhǔn)備妥帖了,娘放心就是?!?/br> 阮氏便點頭笑說:“那就好。等回了門,正經(jīng)算咱們慕家人了,我才能放下心來。咱們物華有新房‘住九’的習(xí)俗,過了這九天,再去給你裴jiejie請安,婉丫頭雖是在禁足中,又是個妾,身份不如你,但到底虛長你幾歲,又進(jìn)門早些,你也當(dāng)去看看她!” 云卿一愣,不知如何扯到這事上了,卻也只得點頭應(yīng)下。只聽馮月華急巴巴地問:“這是什么規(guī)矩,非得過了九天?云嫂嫂倒也罷了,大哥哥也不能去見裴嫂嫂嗎?” “不能的,”阮氏笑說,“你個姑娘家問這么細(xì)作什么?沒得叫人笑話。照例說,你云嫂嫂進(jìn)門頭一個就該去向你裴嫂嫂請安行禮,但你裴嫂嫂畢竟臥病在床,一來怕驚擾了她,二來新人近病體多半也嫌不吉利,因此才不得不避忌一些,等‘住九’之后再去行禮。日后都是一家人了,也不差那一朝一夕的禮數(shù),是不是?” 馮月華這才恍然大悟,竟忘了先前尷尬,扯著慕垂涼袖子嘟囔:“大哥哥別怪我么……”見慕垂涼只是一味看著云卿,又急了,起身撒著嬌央求說:“都是大哥哥你,娶了新嫂嫂就不跟我們玩了,我才跟著旁人混說,原是要故意氣你,沒旁的意思,你就別生氣了……” 阮氏便將糕點遞過去說:“好了好了,你大哥能跟你計較什么?倒是你也該長點兒心了,不替你大哥說話也罷了,總不至于跟著旁人瞎說亂道。” 馮月華趕緊接了糕點忙不迭點頭說:“是是是!”又轉(zhuǎn)身舔著臉笑嘻嘻將糕點捧給慕垂涼,說:“下回再有人胡說,我必替大哥哥和云嫂嫂說話!大哥哥你吃!” 云卿這才明白,阮氏不便明說,卻是一心為她解了這尷尬,便感激地點點頭。阮氏也慈愛地看著她,稍后留她們吃飯時也是不住為她夾菜,倒是真要當(dāng)親女兒待了。如此一來,馮月華也眼巴巴看著云卿,試探著跟她說話,二人也越發(fā)熟絡(luò)。唯有慕垂涼心下郁結(jié),一頓飯吃得味同嚼蠟。 次日一早,阮氏親自送他們回門。到嵐園門口下了轎子,只見裴二爺錦衣華服,負(fù)手而立,威風(fēng)凜凜站在大門口“嵐園”二字匾額下等她。云卿鼻子一酸眼圈兒就紅了,素來都是他游歷在外,留她在家等候,唯一一次換過來,卻是如今她已出嫁。 慕垂涼扶她上前,云卿走近了,見裴二爺眼底透著憔悴,益發(fā)不比從前精神,心一酸淚就滾落,又不愿讓他看見,便順勢跪下磕頭說:“爹,女兒回來了!” 慕垂涼便也跪下行禮,道:“小婿給岳父大人請安?!?/br> 于是蒹葭、芣苢等人也呼啦跪了一地。裴二爺居高臨下,卻并不看她們,他極目遠(yuǎn)眺,只見紅彤彤的日頭像一團(tuán)跳躍的火焰,朝霞似錦,潑潑烈烈鋪開半個天空的絢爛。 “卿云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fù)旦兮?!迸岫斈盍T,一聲輕嘆,低頭看著云卿說,“起來吧!” 慕垂涼于是扶云卿起來,彼此都覺裴二爺今日有些異樣,但尚在門口不便多問,便先隨裴二爺進(jìn)了嵐園。 依云卿的意思,原該是大家在一處略坐坐兒、說說話兒。不料才過儀門,就聽裴二爺吩咐說:“蒹葭,你們先去歇著吧。云卿,垂涼,你們跟我來?!北娙艘姥匀チ?,獨剩她二人,靜默地跟著裴二爺去了后院一處景致極佳的水榭上,云卿尚且記得曾在此處宴謝蔣寬。 慕垂涼握著云卿的手,神色越加嚴(yán)肅。這水榭四面臨水,唯兩處長廊曲折回環(huán),延伸至繁花玉樹之中。碧水平波,煙柳垂堤,水鳥相嬉,端的是一派春暖花開好景致。然而嵐園甚大,何故選了這等地方,甚至周遭連一個服侍的人都沒有? 三人到水榭亭中坐下,裴二爺對云卿說:“手腕子可大好了?” 云卿轉(zhuǎn)動了手腕,笑說:“想是要大好了,如今雖提筆寫字仍不夠穩(wěn),但端茶倒水倒是沒問題,近幾日天氣也漸好,自覺無恙。爹不必?fù)?dān)心?!?/br> 裴二爺卻說:“不可大意。我再號個脈。” 云卿便伸出手來,裴二爺果真耐心細(xì)致地號了脈,仔細(xì)查了她的傷口,方抬起頭來,卻是對慕垂涼說:“這手腕子是傷著筋骨了,縱我有千金良方,也斷無兩三個月就治了根底的道理。如今只好繼續(xù)拿藥養(yǎng)著,不可過度勞累,不可在涼水中浸泡,尤其陰雨天要另加湯藥暖著,大約得將養(yǎng)一年才夠,稍后我便開方子去。她不是個會心疼自己的,如今我既然把她交給你,也只好托你去好好心疼她?!?/br> 慕垂涼聽到此處心中便有數(shù)了,于是并不多問,點頭說:“是,還請岳父放心。” 云卿卻是關(guān)心則亂,不作它想,只是羞笑說:“哪里那么金貴了,我看多半是已經(jīng)好了。有爹你這樣的神醫(yī),我就是再大的傷又怕什么了?”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了,”裴二爺疲憊地嘆口氣,也不避忌慕垂涼,直言道,“如今你已出嫁,這小子又是個穩(wěn)重的,只要他有心就必能護(hù)佑于你,我很是放心。而大興城那邊,六哥兒一人撐得辛苦,所以我得去盯著他、幫著他、照顧他。今兒是你回門我自當(dāng)在家等候,明兒你也不必特特出門送我,叫垂涼這小子送我一程,也就是了。哎,別哭,我說給你聽是叫你哭的嗎?” 云卿嗚嗚哭著,眼淚根本止不住。慕垂涼遞了帕子過去,又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安慰她,末了,方看著裴二爺說:“大興城那邊有我的人,岳父不論何時有事都可找他們。只是未免旁人察覺,只有等岳父離去后兩三日再飛鴿傳書過去?!?/br> 裴二爺神色復(fù)雜地看著云卿,半晌方移開目光,對慕垂涼說:“我知你有心了,不過暫且不必。六哥兒,及他父尊,自當(dāng)有所安排。你不必理會我,只幫我照料女兒就是。若有朝一日我得到消息說她過得不好,殺回物華,我必要你性命。裴二爺哪一句話都不只是說說而已。你記著便是?!?/br> 慕垂涼攬著云卿的肩膀,淡淡看她一眼,平靜地直視裴二爺,答他說:“好?!?/br> 裴二爺看著云卿,再度深深嘆口氣,說:“卿兒,另有一事關(guān)乎我性命,垂涼他做不來,我要你現(xiàn)在擦干眼淚好好聽著一字不差地記住,并且照做!” 云卿滿臉淚水,恍惚抬起頭來。 006 垂柳 “從下個月開始,每月月初給我寫一封家書,直到我下次回物華為止?!?/br> 云卿呆呆望著裴二爺,好一會兒才困惑地開口說:“寫信么?我以為爹此行該是十分隱秘,不能叫人有一丁點兒察覺的……可是一旦每月都寄家書,豈不是故意告訴旁人你身在何處么?” 裴二爺這才笑了,指著慕垂涼說:“看見沒有,哭歸哭,不糊涂?!迸c慕垂涼一道笑罷,裴二爺方說:“所以不是往大興城寄。我明日從物華離開北上去大興城,自會有人和我同一時刻離開,卻是一路下往江南,然后自江南,分別繞道嶺南、巴蜀、渭南、塞北、東北,然后自渤海乘船下江南,再自江南返回物華,足足繞我大徵一整圈。這一圈歷時將超過三年,三年之內(nèi)你能幫我的,就是讓這物華城中想要知道我消息的每一個人,都確信與你互通書信的那個人就是我?!?/br> 云卿一聽更是怔了,呆愣了一會兒猛然起身說:“你布這么大的局,那你去大興城又是做什么呢?很危險是不是?你究竟去幫六哥兒做什么?” 裴二爺瞥開目光,將目光投至波光粼粼的水面,啞著聲音說:“不該問的別問?!?/br> “我不該問嗎?”云卿帶著哭腔說,“我是你女兒,你是我爹,你去做危險的事,我竟不能問?你是不是要等裴子曜再傳我去認(rèn)尸你才——” “云卿!”慕垂涼低低喝她,然而見她再度哭得淚流滿面,不免也心疼心軟起來,便拉過她輕輕按在石凳上,囑咐說:“你略歇歇兒,我來問。”又看向裴二爺,嘆說:“岳父莫怪,那時候那種消息,她初聽的一瞬難免是被嚇到了。況且當(dāng)日師徒情分已是深厚,如今既成父女,自然更不舍得。畢竟她已失去過一個父親,不能再失去第二個了?!?/br> 裴二爺直望著慕垂涼,隱忍了半天情緒,方盡量平靜說:“我的閨女我懂,用不著你小子來勸!”稍候一會兒,又嘆說:“就是怕她這樣哭哭啼啼亂擔(dān)心,才叫你一道來聽聽,你小子是個穩(wěn)重的,她如今又一心信任你,你在旁我反倒放心一些。小子,以你智謀當(dāng)能明白,如今我與你所做所想,不過是殊途同歸?!?/br> 慕垂涼看著痛哭不止的云卿,對裴二爺點點頭說:“那就有勞岳父了。家里一應(yīng)事宜有我,請岳父大人放心。” 裴二爺久久看著云卿,最后才伸手,欲摸上她的頭發(fā),卻又屢次頓住,最后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故作歡喜說:“走吧,閨女。今兒我擺了回門宴呢!我得讓我女婿好好敬我三杯!” 次日,慕垂涼以去慕家銀號為由早早兒到沁河渡口去送裴二爺,云卿則收拾妥帖,按照先前阮氏與洪氏所約,帶蒹葭往老太太那里去。云卿知今日裴二爺要離開,心下著實難受,一時有幾分恍惚。那手腕上新敷的藥膏又有幾分甜香,加上春日暖烘烘的太陽,不一會兒就覺得昏昏沉沉。蒹葭是不認(rèn)得路的,但跟在一旁越走越遠(yuǎn),倒見花木漸深,房屋比她們?nèi)缃袼〉倪€不如,心知必不會是老太太住所,想必是走偏了幾分,于是忙去喚云卿。 云卿被這么一喚,一個激靈就反應(yīng)過來,又見四下花木房屋及道路都具是陌生,一驚之下更加清醒起來。 “這是哪里,怎連個人影都沒有?” 云卿雖早就看過圖紙,如今置身其中竟難分辨,四下里看看又甚是清冷,便說:“花木雖沒怎么打理,但咱們腳底的石子路卻是磨得發(fā)亮,想來雖是冷清之處,這條路卻常有人走的,沿著它走應(yīng)該不難遇到人。如今也無它法,不妨一試。” 蒹葭也只得應(yīng)下,與云卿一道往前走。 繞過密密匝匝半園沒修剪的冬青,小路蜿蜒至一處美人蕉園,因不是花期,只是綠蘇蘇一片,寬大的葉片在陽光下青碧喜人。蒹葭嘆:“好大一片美人蕉!如今不是花期看起來就這樣好,等到了六七月份不知要多美呢!” 云卿繞了幾步,心說不對,方才那一路甚是荒涼,讓她以為是到了慕家偏僻角落,可這片美人蕉每株都有一人高,卻連枯枝敗葉都少見,顯見是有人精心養(yǎng)著的。又細(xì)看葉子,干凈得有些過分,簡直像有人特地擦洗過,但這附近一路顯然并無泉水井水。 云卿蹙眉,也不敢大聲,而是輕喚說:“蒹葭,過來?!庇址愿浪⌒牟灰獋度~。 “最近可曾下雨?” 蒹葭略一想,答道:“沒有,有半個月未曾落雨了。”云卿點點頭,將蕉葉指給蒹葭看,蒹葭一愣,恍悟過來,不可思議地說:“方才所見花葉都蒙著一層灰,這里卻如此干凈,怪不得乍看是碧綠如玉,鮮亮喜人呢!看來這蕉園主人愛極了美人蕉,差人天天好生伺候著呢!” 云卿便道:“旁人心愛之物,咱們誤闖進(jìn)來情有可原,若是再亂入其中傷了蕉葉恐就理無可恕了。反正出來得早,咱們且繞著走罷了,何苦叫人心疼?!?/br> 說著便轉(zhuǎn)身往回走,卻忽聽一人喊:“你們是什么人,竟亂闖我娘的蕉園!” 抬頭一看,卻是三姑娘垂緗,垂緗是出了閣的人了,今兒卻未梳起髻子,只用白玉簪松松綰了個髻子,多半只是為了看起來不算披頭散發(fā)。身上更是只穿件最簡單的大紅縐紗裙,配上白瓷一般素凈的鵝蛋臉和水杏一般明汪汪的眼睛,簡單中透著利落,與云卿起初在老太太那里見的那個低眉順眼的大家閨秀全然不同。 “三meimei,”云卿小心翼翼退了最后一步出來,站到旁邊,方笑說,“這蕉園原是柳姨娘的?說來不怕meimei笑話,我是新人,原不曉得咱們園子里的路,今兒又大意了些沒帶對了人,所以才幾步竟就迷路了。原想闖過這蕉園尋條路,見這里像是有人打理的,于是生怕唐突了蕉園主人,趕緊退避出來,怎的這樣巧就遇上了三meimei?!?/br> 云卿初來乍到不愿與人結(jié)怨,這三姑娘垂緗今日看起來又是有些脾氣的,云卿便生怕誤會,趕在她開口之前將前因后果細(xì)細(xì)說了。垂緗聽完果然不言語,低頭看向蕉園中的腳印,云卿便也順著她目光看,那里明明白白是兩行腳印,才走了三五步的樣子便折回來的樣子。垂緗見云卿所言不虛,去仍是冷冷的神色,只是揚手一指,對她們說:“沿著蕉園往前走,十來步后就是小路,接著右轉(zhuǎn)直走就能到人多地方了。你們快走吧!” 云卿聽她只是一味趕她們走,并沒有責(zé)備意思,已經(jīng)十分感激了,便也學(xué)她干凈利落地道謝說:“謝三meimei指路之恩!改日再攜禮致謝!” 垂緗并不開口,神色依舊冷淡,卻也不離開,而是一路目送云卿離開。 云卿依垂緗之言行至小路,卻聽蒹葭笑道:“這三姑娘倒是個頂特別的??上Я耸鞘?,被二太太做主早早給嫁了,倒是比她大的二姑娘倒還待字閨中呢,你說好笑不好笑?” 云卿四下留意著,見果真荒僻,沒什么動靜,方問說:“我吩咐過,旁人說什么也罷了,獨你們幾個不得在人后亂嚼舌頭根子?!?/br> 蒹葭見云卿如此,便也放低了聲音,解釋說:“是春穗兒特特跟我們說的,說老太太和大太太也是很看得起柳姨娘的,叫我們別學(xué)那沒眼色的怠慢了柳姨娘,不定得罪的是哪路神佛呢!” “沒眼色的?”云卿品味著這字眼,忍不住笑了,問說,“三姑娘嫁的是什么人家?” “城北沈家,是個書香門第,”蒹葭越發(fā)小聲說,“二太太娘家洪家和沈家早年定過一門親事,后來沈家敗落,洪家便不大樂意了,洪家足歲的小姐們整日里哭哭啼啼地鬧,洪太太才來找咱們二太太出主意。誰知挑來挑去的,竟定了三姑娘。因沈家家世清白,沈公子也出落得一表人才,老爺和老太太又不甚在意這庶出姑娘,所以就這么著了?!?/br> 云卿這才有些訝異了。當(dāng)日頭一回跟著老太太吃飯,柳氏是幫著洪氏的,然而現(xiàn)在聽蒹葭這么一說,柳氏又不大可能不怨恨洪氏呢。 至少這三姑娘,人前人后兩個模樣,恐怕是恨足了這樁李代桃僵的親事了。 正是此時,卻聽一人氣急敗壞地喊:“這么大的事,你說不去就不去,咱們二房是跟你沒關(guān)系了怎得?!” 蒹葭低聲驚呼:“是二太——” “噓——”云卿作了噤聲手勢,留意著四下無人,便使了眼色給蒹葭,然后二人順著方才聲音處往前,在一掛藤蘿架后隱約可見前面兩人。